他心中的煩惱,
葛維司豈能知道。
——喬叟 [82]
第二天早上,弗萊德和羅莎蒙德騎馬前往斯通大院,要經過一片風光如畫的中部平原,那里一眼望去幾乎盡是一塊塊草地和牧場,栽成樹籬的灌木仿佛仍充滿生機,準備為飛鳥開放茂盛的花果。一些細小的事物賦予了每塊田野獨特的面貌,使從小看慣它們的眼睛感到格外親切。僻處一角的池塘水草叢生,樹影婆娑,簌簌出聲。牧場中央的空地上,高大的櫟樹獨自屹立,投下了一片陰影。壁立的岸邊,聳峙著幾株白楊。廢棄的泥灰巖坑旁邊,陡峭的斜坡給牛蒡構成了一片紫紅的背景。農家的房頂和草垛攢聚在一起,看不到一條通行的道路,灰色的大門和籬笆一直延伸到邊緣的密林深處。一些零星的茅屋,頂上鋪著陳舊的茅草,分布在生滿苔蘚的丘陵和峽谷中,使那里明暗相間,蔚為奇觀。我們后來在出外遠游中也會見到這種景色,而且還會見得更多,但沒有一處會比它更美。這一切就是英國中部一帶的人所欣賞的景物,他們從小行走在這中間,也許他們的父親趕著車,悠閑地經過這兒的時候,他們已站在他的膝蓋中間,記住了這些景色。
但不論大路還是小路,都整潔平坦,因為我們已經看到,洛伊克這個教區沒有泥濘的小巷,也沒有貧困的農戶。現在弗萊德和羅莎蒙德騎馬走了兩英里以后,便進入了洛伊克教區。再走一英里,就可以到達斯通大院,而過了半英里,那所住宅已隱隱在望。這本來應該是一幢青石大公館,但仿佛它的左翼突然冒出了一些農家房屋,限制了它的發展,使它只得局限在這個范圍內,成了一所普通富裕農民的住宅。但遠遠望去,它還不算難看,因為那一個個尖頂的禾垛,正好與右邊一排茂盛的胡桃樹相映成趣,取得了對稱的效果。
不久他們就發現,門口的環形車道上隱隱停著什么,似乎是一輛輕便雙輪馬車。
“我的天,”羅莎蒙德說,“真不湊巧,但愿不是姨父那些可怕的親戚來了。”
“不過事實上正是他們呢。那是沃爾太太的馬車,我想,這大概是碩果僅存的一輛黃馬車了。每逢我看見沃爾太太坐在車里,我就明白,黃色也可以作喪葬的標志。我覺得,那輛馬車比柩車更像柩車。何況沃爾太太總是身披黑紗。羅莎,你說這是怎么回事?她的家里不可能天天都死人呀。”
“我一點不明白。她根本不像福音派**,”羅莎蒙德一邊想一邊說,仿佛那個宗教觀點足以說明她為什么老是戴黑紗似的。過了一會兒,她又補充道,“而且她并不窮。”
“自然不窮!那些沃爾家和費瑟斯通家的人,他們都像猶太佬一樣富裕呢。我這是就他們這號人說的,因為他們不需要花什么錢。可他們偏偏貪心不足,糾纏我的姨父,生怕有一個子兒落進外人手里。但是我相信,他討厭他們每一個人。”
沃爾太太在這些遠親眼中,絕對不是一個值得贊美的人物,她對他們也是這樣,就在今天早上,她還在說(不過沒有一點傲慢的口氣,那是一種不帶感情的、壓得低低的聲音,像是從一團棉花里發出的),她不稀罕“得到他們的好感”。現在,照她自己的說法,她是坐在她親哥哥的屋子里,她說,在她成為簡恩·沃爾以前,她做過二十五年的簡恩·費瑟斯通,因此她不能讓她親哥哥的名字給不相干的人隨便糟蹋,她有權利講話。
“你這是什么意思?”費瑟斯通先生說,把手杖放在膝蓋中間,挪了一挪假發,一邊用銳利的目光瞟了她一眼,這目光似乎像一道寒流,在他身上引起了反作用,害得他連連咳嗽。
沃爾太太不得不暫緩回答,等他平靜下來。瑪麗·高思把新沖的糖漿給他喝下以后,他開始揉搓手杖的鍍金圓頭,無可奈何地瞅著爐火。火光照亮了一切,但對沃爾太太那張冰冷發紫的臉卻無能為力,它像她的聲音一樣不帶一絲感情,她的眼睛也只是兩條裂縫,那嘴唇在講話時簡直一動不動。
“這種咳嗽,醫生也治不好,哥哥。這跟我的咳嗽一樣,因為我是你的親姐妹,我們的體質等等都是相同的。但我剛才講的是,文西太太家的人總不肯老老實實做人,太可惜了。”
“啐!你講的根本不是這些話。你是說有人盜用了我的名義。”
“如果大家講的都是真話,那就應該相信才對。索洛蒙哥哥告訴我,米德爾馬契到處都在傳說,講那個小文西不守本分,回家以后老是在彈子房里賭博。”
“胡說八道!打彈子算得什么賭博?那是上等人的游戲,小文西不是傻瓜,不會胡來。要是你的兒子約翰去打彈子,那才會上當呢。”
“你的外甥約翰從來不打彈子,也從來不賭錢,哥哥,因此也根本不會輸掉幾百鎊。可是如果大家講的都是真話,這筆賭賬,那位父親文西先生是掏不出的,只得另想別法。聽說,這幾年他一直虧本,盡管大家不相信,因為看他照樣打獵,還老是請客,排場不小。我聽人家說,布爾斯特羅德先生對文西太太特別不滿,就因為她姑息子女,把他們寵壞了。”
“布爾斯特羅德關我屁事?我跟他的銀行從無往來。”
“你聽我說,布爾斯特羅德太太是文西先生的親妹妹,人家說,文西先生大多靠銀行的錢在做生意。哥哥,你自己也明白,一個女人過了四十歲,帽子上還飄著粉紅帶子,動不動就要笑,那么輕狂,這實在不成體統。但是縱容自己的孩子,這是一回事,張羅錢替他們還債,又是一回事。人人都說,小文西在用他可能得到的遺產作抵押,向人借債。我不想說這是什么遺產。高思**聽了我的話,她要搬嘴,悉聽尊便。我知道,這些年輕人都搞在一起。”
“對不起,沃爾太太,”瑪麗·高思說,“我對流言蜚語沒有興趣,既不想聽,更不想傳播。”
費瑟斯通先生揉搓著手杖頭,發出了一陣短促的、痙攣性的笑聲,這跟打惠斯特牌的老手看到對方出錯了牌,不免暗暗發笑,具有異曲同工之妙。他仍注視著爐火,說道:
“誰敢說,弗萊德·文西沒有希望得到一筆遺產呢?這么一個又漂亮又活潑的年輕人,完全可以指望得到遺產。”
沃爾太太在回答以前,不覺沉吟了一會兒,這時候,她的嗓音好像得到了淚水的滋潤,變得柔和了,盡管她的臉還是干巴巴的。
“不論是不是這樣,哥哥,你的名字給人隨便利用,我和索洛蒙哥哥不能不感到痛心。再說,你這種病隨時可以使你離開我們,有些不屬于費瑟斯通家的人,那種跟市場上的騙子差不多的家伙,便公然算計你的財產,指望它落到他們 手里。我是你的親妹妹,索洛蒙是你的親弟弟,我們卻一無所有!請問,如果這樣,天理何在,還要不要家族?”說到這里,沃爾太太的眼淚真的掉下來了,不過不太多。
“喂,講話干脆一點,簡恩!”費瑟斯通先生喊道,眼睛盯住了她,“你的意思是說,弗萊德·文西假冒我的名義,說我有一筆遺產留給他,他便憑這作擔保,向人借了錢,是不是這樣?”
“我沒有這么說過,哥哥,”沃爾太太的聲音又變得干澀、生硬了,“這是索洛蒙哥哥告訴我的,昨天晚上他從市場回家,順便拐到我家中,把麥子的行情告訴我。要知道,我是寡婦,我的兒子約翰盡管一向忠厚老實,但才二十三歲。他這消息的來源是絕對可靠的,說的人也不止一個,有好多個呢。”
“一派胡言!我對這些話一個字也不相信。這完全是捏造的。小妞兒,到窗口看看。我好像聽到了馬蹄聲,看是不是大夫來了。”
“不過捏造的不是我,哥哥,也不是索洛蒙。不論索洛蒙怎么樣——我不否認,他有些古怪——他立了遺囑,立得很對,把財產平分給本家親族,凡是待他好的,都能得到一份。不過據我看,有些人更應該及早作好安排。索洛蒙對自己的打算沒有保守秘密。”
“這更見得他是個傻瓜!”費瑟斯通先生答道,似乎有些吃力,終于爆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使瑪麗·高思不得不守在他身邊。這樣,她沒能看到,騎了馬剛來到門口石子路上的是誰。
費瑟斯通先生的咳嗽還沒停止,羅莎蒙德已進了屋子,她穿一身騎裝,顯得神采奕奕。見到沃爾太太,她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后者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你好,**!”羅莎蒙德向瑪麗笑笑,默默點了點頭,便站在那兒,等姨父咳嗽停了,讓他自己看到她。
“嗨,**,”他最后說,“你今天臉色不錯。弗萊德在哪里?”
“在照料馬。他立刻就來。”
“坐下,坐下。沃爾太太,你可以走了。”
有些鄰居罵彼得·費瑟斯通是老狐貍,但即使這些人也從沒指責他虛情假意,他的妹妹對這種毫不客氣的態度早已司空見慣,知道這代表了他對同胞手足的看法。確實,她自己也經常這么想,覺得在家族之間不必敷衍應酬,可以直截了當,這是符合上天的意旨的。她慢慢站起身子,沒有一點不滿的表示,用她一貫的、像裹在棉花里的單調嗓音說道:“哥哥,我希望新大夫能使你恢復健康。索洛蒙說,他的才能得到了不少人的夸獎。我相信,我是希望你康復的。只要你說一聲,你的親妹妹和你的親外甥女馬上會來照料你,她們比任何人可靠。麗貝卡,喬安娜,伊麗莎白,都可以隨叫隨到。”
“呃,呃,我沒忘記她們,你瞧,我全都記得,她們每一個都又丑又黑。她們是想要一些錢吧,呃?我們這個家族,沒有一個女人生得俊俏,但是費瑟斯通家,錢總是有一些的,沃爾家也不錯,沃爾也有錢。他是一個會賺錢的家伙。呃,呃,錢是能孵雞的蛋,如果你身后留有一點錢的話,得把它放在暖和的窩里。再見,沃爾太太。”
說完以后,費瑟斯通先生把假發的兩邊使勁往下拉,好像要遮住耳朵似的。他的妹妹只得在這一席莊嚴的至理名言中,默默退出屋子。盡管她對文西家,對瑪麗·高思充滿了嫉恨,在她精神的淺灘的最底層,還是殘留著一點信念,認為她的哥哥彼得·費瑟斯通總不致完全不顧骨肉之情,不把主要的財產留給自己人,要不,為什么他在誰也沒有想到的地方,發現了錳礦等等,成了大財主以后,上帝要帶走他的兩個妻子,不給他留下一個子女呢?如果她的哥哥彼得去世之后,到了禮拜日,大家會在洛伊克教區的教堂里聽到,他把自己的財產都給了別人,那為什么還要有這么一所教堂,讓沃爾家和波德雷爾家的人世世代代坐在一排座位上,又讓費瑟斯通坐在他們旁邊呢?這種不合情理的事,人的頭腦是永遠無法接受的,這么荒謬的后果也是經不起嚴格推敲的。可惜偏有許多不可思議的事常常使我們大吃一驚。
弗萊德進屋時,老人瞧著他,眼睛忽閃忽閃的,有些特別,年輕人往往自作聰明,認為這是對他的翩翩風度十分滿意的表現。
“你們兩位**出去一會兒,”費瑟斯通先生開口道,“我要和弗萊德談談。”
“上我屋里去,羅莎蒙德,你不要怕,冷一會兒沒有關系。”瑪麗說。兩個女孩子不僅從小熟識,而且后來又在郡里同一所學校讀書(瑪麗是工讀生),因此她們有不少共同的回憶,很喜歡在一起促膝談心。確實,羅莎蒙德到斯通大院來,這種談心也是目的之一。
老費瑟斯通直等房門關上以后,才開始談話。他繼續端詳著弗萊德,眼睛仍那么忽閃忽閃的,臉上裝出一副他常有的怪模樣,一會兒蹙緊眉頭,一會兒張大嘴巴,講話的時候嗓音低低的,好像一個告密者在等待善價而沽,不像一個生氣的長輩。他這個人是哪怕自己遭到了侵犯,也不會萌發強烈的道義上的憤怒的。在他看來,別人想占他的便宜,這是自然而然的事,但他也不是好好先生,不會讓人隨便擺布。
“那么,先生,你是拿我的田地作抵押,借了利息十厘的債,預備等我一死,就賣掉田地還債啦,是嗎?你以為我活不長了,比如,十二個月。但我還能更改我的遺囑呀。”
弗萊德的臉驀地紅了。他沒有用這方式借過錢,因為他還沒有這么不顧體面。但是他記得,他仿佛滿有把握似的說過(這把握也許比他現在記得的還大一些),等費瑟斯通一死,有一部分田地會落到他手里,將來他便可以用它來償還目前的債。
“姨父,我不明白你這是指的什么。我從來沒有用這種靠不住的辦法借過錢。請你最好解說一下。”
“不,先生,應該解說的是你。我向你講清楚,我還可以更改我的遺囑。我的頭腦很清醒,還能計算復利,也還記得每一個傻瓜的名字,就像二十年前一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還不滿八十歲。好吧,你必須說明這不是事實。”
“我已經說明過了,姨父,”弗萊德回答,有些不耐煩,他沒有想到,他的姨父連說明和證明也分不清,他只知道老費瑟斯通從來沒有混淆過這兩個詞,不少傻瓜把他的說明當作證明,還常常惹得他驚訝不止呢,“我可以再說明一遍,這純粹是愚蠢的鬼話。”
“這能說明什么!你必須拿出證據來。這消息的來源是可靠的。”
“那你把這個可靠的人告訴我,讓他說明,借錢給我的人是誰,我就可以證明這一切全是捏造的。”
“我認為,那個人相當可靠,米德爾馬契發生的事,他大多清楚。這就是那位樂善好施、信心堅定的正人君子,你的姑夫。現在你沒有話說了吧!”講到這里,老費瑟斯通得意揚揚,樂得連心都跳了。
“是布爾斯特羅德先生?”
“不是他還有誰,呃?”
“那么大概是他教訓我的時候,隨口講了幾句,別人便添枝加葉,把它編成了這個謊話。他們能指出,他講過借錢給我的人是誰嗎?”
“你放心,假如有這個人,布爾斯特羅德是知道的。但也可能你只是打算用這條件借錢,不過還沒借成,假如那樣,布爾斯特羅德也會知道。你讓布爾斯特羅德給你寫一張證明,說他不相信你曾經答應人家將來用我的田地償還債務。這你該滿意了吧!”
費瑟斯通先生發現他的頭腦還完全管用,心里得意非凡,但又不便形諸顏色,只得靠臉部的肌肉發泄這種情緒,以致露出了各種各樣的怪相。
弗萊德給弄得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是好。
“姨父,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布爾斯特羅德先生跟別人一樣,把許多無中生有的事信以為真,何況他對我懷有成見。我要他寫一張條子,說明他不知道任何事實可以證明你剛才講的消息,這不難辦到,盡管這也會引起不快。但是要求他說明,他相信我會做什么或不會做什么,這恐怕就不易辦到了。”弗萊德停了一下,忽然急中生智,想利用姨父的虛榮心,于是說道:“而且一個上等人也不宜提出這類要求。”
但結果他還是失望了。
“嘿,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寧可得罪我,不肯得罪布爾斯特羅德。可他算得什么?我從沒聽說,他在這一帶有過田地。一個投機商人!只要魔鬼不給他撐腰,他隨時可以垮臺。我知道,他的宗教是什么,他就是要全能的上帝幫他搞錢。這是白日做夢!有一件事我每次走進教堂,心里都十分亮堂,那就是:全能的上帝從來不離開田地。他創造田地,授予田地,他使人們谷物豐收,牛羊成群。但是你偏要走歪門邪道。你喜歡布爾斯特羅德和投機買賣,看不起費瑟斯通和田地。”
“請你原諒,姨父,”弗萊德說,站起身子,背對著爐火,用馬鞭打打靴子,“我既不喜歡布爾斯特羅德,也不喜歡投機買賣。”他說話時繃緊了臉,覺得無計可施。
“算了,算了,你沒有我 也可以,這已經很清楚了,”老費瑟斯通說,實際很不樂意,對弗萊德脫離他完全獨立的可能性懷有戒心,“你既不想要一寸土地,使你變成一個鄉紳,不致成為挨餓的牧師,也不稀罕隨時從我這里拿到一百英鎊。那好吧,反正我都一樣。只要我高興,我的遺囑可以修改五次;我的鈔票還是留在窩里孵雞的好。隨你的便,我反正都一樣。”
弗萊德的臉又紅了。費瑟斯通有時會給他一點錢,何況從眼前而論,他覺得,馬上到手的鈔票比遙遙無期的田地更加重要,不能等閑視之。
“姨父,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你對我的一切好意,我從來沒有不放在心上。事實恰好相反。”
“很好。那你應該證明這一點。你得把布爾斯特羅德的信給我拿來,信上要寫明他不相信你有不端行為,曾經用我的田地抵押借款。記住,要是你有這種借據落在外邊,別怪我,你休想拿到我一個錢。就這樣!這是交換條件。現在,把你的胳臂給我,我想在屋里走走。”
弗萊德盡管有些惱火,心地還是相當善良的,他對這個沒有人愛、沒有人尊重的老人,有些憐憫,看到他拖著浮腫的腿在屋里蹀躞,尤其感到不忍。他伸出胳臂的時候,心想他自己要是身體這么衰弱,寧可不要活這么大年紀。他心平氣和地扶著老人,先是站在窗口,聽他對珍珠雞和風信標發表幾句老生常談,然后站在書架前面,書架上只有不多幾本書,其中最貴重的,便是深色皮面精裝本的約瑟福斯 [83] 和科爾佩珀 [84] 的集子,克洛普斯托克 [85] 的《彌賽亞》,另外還有幾本《紳士雜志》 [86] 。
“把這些書名念給我聽聽。來吧!你是大學生呢。”
弗萊德念了書名。
“小妞兒干嗎還要別的書?你給她帶那些書來干嗎?”
“她愛讀那些書,姨父。她非常喜歡讀書。”
“太喜歡了,”費瑟斯通先生說,有些不滿,“她坐在這兒不是陪我,是在看書。我只得制止她。這兒有報紙,她可以大聲念給我聽。我想,這夠她讀一天的了。我看到她一心看她的書,實在受不了。你記住,別再給她拿書來,聽見沒有?”
“是,姨父,聽見了。”以前弗萊德也聽到過這類命令,但一向陽奉陰違,并未照辦。現在他也不打算照辦。
“你按一下鈴,”費瑟斯通先生說,“讓小妞兒下來。”
羅莎蒙德和瑪麗的談話,節奏比兩位先生的快得多。她們不想坐下,只是站在靠窗的梳妝臺前面。羅莎蒙德摘下帽子,理了理她的面紗,用尖尖的手指輕輕撫摸了一下頭發——它顯得那么柔軟美麗,既不是亞麻色,也不是橙黃色。鏡中的她和鏡外的她,像遙遙相對的兩個仙女,使站在她們角上的瑪麗·高思更顯得平凡無奇。兩位仙女用藍瑩瑩的眼睛互相對視著,那些眸子真像藍天一樣深不可測,足以容納一個想象豐富的旁觀者賦予它們的各種美妙含意,又足以隱藏它們的女主人可能產生的各種不太美妙的含意。在米德爾馬契,羅莎蒙德那嬌嫩白皙的容貌是很少人比得上的;至于那苗條的身材,那么在騎裝的配合下,更顯得婀娜多姿,富有曲線感。確實,除了她的弟兄,米德爾馬契的多數青年都認為,文西**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美女,有些人還稱她安琪兒。相反,瑪麗·高思有的只是一般凡人的相貌,她皮膚黝黑,鬈發烏油油的,又粗又硬,身材又矮。如果為了抵消這一切不足,硬說她性情賢惠,那未免也是不實之詞。不美和美一樣,既有自己的動人之處,也有自己的不良習性。它往往容易偽裝和善,或者撕下一切偽裝,露出憤憤不平的猙獰面目,因為不論怎么說,給人呼作丑丫頭,而你的朋友卻被奉承為可愛的少女,對比之下難免產生一種反應,使你在言談舉止上有失穩重,不能實事求是。瑪麗現年二十二歲,在這種歲數,她當然還沒有達到那種爐火純青的境界,可以對一切置之度外,接受通常向這一類少女提出的閨訓,自嘆命薄,承認她們只是摻在美女中間的大量雜質,應該懷著自我捐棄的美德,聽從上天的安排。她精明機靈,但對一切總帶有一絲冷嘲熱諷的意味,這種情緒固然變化不定,但從不會完全消失,只有對某些人,她才會在感激的熱流沖擊下,改變這種態度,因為這些人從不向她諄諄告誡,說她應該知足,而是用自己的行動使她感到知足。隨著成年期的到來,她的容貌已有所改善,顯示了一種美好的光彩,這是我們所有的母親們,不論戴的帽子是否漂亮,都會在不同程度上有所表現的神色。倫勃朗看到她,一定樂于替她畫像,使她那粗獷的相貌從畫布上發出智慧和正直的光芒。因為正直,那種光明正大的美,正是瑪麗最主要的優點,她既不想制造錯覺,取悅于人,也從不想入非非,自我陶醉。每逢心情舒暢的時候,她還不惜拿自己來打趣。當她和羅莎蒙德正好并排出現在鏡子里的時候,她大笑道:
“羅莎,我在你旁邊簡直成了一塊小黑炭!我最不喜歡跟你在一起。”
“別這么說!誰也不會注意你的外表,你既聰明,又能干,瑪麗。美貌實際沒有多大意義。”羅莎蒙德說,向瑪麗扭過頭去,但其實她還在顧影自憐,欣賞自己的脖子在鏡子中出現的新形狀。
“你這是指我的 美貌吧。”瑪麗有些自我解嘲似的說。
羅莎蒙德心想:“可憐的瑪麗,她把人家的好意都當作惡意了。”然后開口說道,“你最近在做什么?”
“我?還不是當管家婆,倒咳嗽藥水,假裝溫柔,對一切表示心滿意足,然后讓大家講我的壞話。”
“這種生活確實太委屈你了。”
“不,”瑪麗斬釘截鐵地說,把頭稍稍一仰,“我認為,我的日子比你們的摩根**過得還愉快一些。”
“對,不過摩根**不如你那么有意思,而且年紀不輕了。”
“我看,她只要自己覺得有意思就成了,再說,我根本不相信,一個人年紀大一些,就應該逆來順受。”
“當然不是這樣,”羅莎蒙德一邊想一邊說,“我倒是奇怪,這些人看不到一點希望,怎么還活得下去。不用說,宗教是一種支持的力量。但是,”她又說,臉上出現了酒靨,“瑪麗,這跟你根本不同。你還會有人向你求婚的。”
“難道有誰告訴你,他打算向我求婚來著?”
“當然沒有。我的意思只是說,有一位先生幾乎天天見到你,他可能會愛上你。”
瑪麗的臉色有點變了,但這主要是她不讓自己露出任何變化造成的。
“難道天天見面就該產生愛情?”她漫不經心地回答,“我倒認為,這往往是彼此討厭的原因。”
“不會,只要他們為人有趣,討人喜歡。我聽說,利德蓋特先生就有這兩個特點。”
“哦,利德蓋特先生!”瑪麗說,毫不遲疑地表示了她的冷淡。接著,為了不讓羅莎蒙德這種不老實態度得逞,她又說道:“你無非是想打聽他的消息罷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喜歡他。”
“在這件事上根本談不到喜歡不喜歡。要我喜歡,首先至少得對我親切一些才成。我還不致這么大方,會喜歡一個跟我講話時連正眼也不瞧我一下的人。”
“難道他這么傲慢不成?”羅莎蒙德說,心里很滿意,“你可知道,他是上等人家出身呢?”
“不知道,他沒有抬出這塊招牌作他的理由。”
“瑪麗!你是個最別扭的女孩子。那么他的相貌怎么樣?你描摹給我聽聽。”
“要描摹一個人,談何容易!我只能給你開一張清單:濃眉毛,黑眼珠,直直的鼻子,又濃又黑的頭發,又大又硬又白的手,還有……讓我想想……哦,口袋里揣著一塊精致的麻紗手帕。不過你馬上可以看到他。你知道,這已快到他來看病的時候了。”
羅莎蒙德的臉有些紅了,但她又帶著沉思的神色說道:“我寧可一個人傲慢一些。我受不了那種老是恭維你的年輕人。”
“我沒有對你說,利德蓋特先生是個傲慢的人。不過正如法國**常說的,il y en a pour tous les gots [87] ,要是有哪一位**會選擇某種自負作她的愛好,那么我想,這就是你了,羅莎。”
“傲慢不是自負,我認為弗萊德才是自負呢。”
“我不希望任何人說他的壞話。他應該留神一些才好。沃爾太太剛才告訴姑父,說弗萊德很不可靠。”瑪麗這話流露了一個少女情不自禁的心理,她一時性急,不暇仔細考慮。她講“不可靠”時,口氣中包含著一種隱隱的憂慮,她滿心希望羅莎蒙德能夠說些什么,打消她的顧慮。但沃爾太太那些陰險的挑撥究竟如何,她又故意避而不談。
“哦,弗萊德本來就要不得!”羅莎蒙德說。這樣不適當的話,除了瑪麗,她是不會對任何人講的。
“你所謂要不得是指什么?”
“他這么不求上進,害得爸爸大發脾氣,他還說他決不當牧師。”
“我認為弗萊德是完全對的。”
“瑪麗,你怎么能說他是完全對的?我一直以為,你對宗教是有認識的。”
“他不適宜當教士。”
“但他應該成為教士。”
“原來這樣,那么他不是他應該成為的那種人。我知道,他這種情況并不是絕無僅有的。”
“但是沒有人會贊成這種人。我不愿嫁給教士,但世界上必須有教士。”
“然而這并不能證明,弗萊德應該當教士。”
“可是爸爸栽培他,是為了讓他當教士!你倒想想看,要是爸爸沒有財產留給他呢?”
“這用不著想,我完全明白。”瑪麗冷冰冰地說。
“那你還袒護弗萊德,這就怪了。”羅莎蒙德說,還想發揮下去。
“我不是袒護他,”瑪麗笑道,“我是袒護教會,不讓他這種人混進去當教區牧師。”
“不過他當了教士,自然會不一樣。”
“對,他會變成一個大偽君子,現在他還不是呢。”
“跟你說什么也是白搭,瑪麗。你總是站在弗萊德一邊。”
“我為什么不能站在他一邊?”瑪麗說,臉上堆起了笑容,“他也會站在我一邊。他是唯一肯替我著想,不怕別人講閑話的人。”
“你使我感到很不安,瑪麗,”羅莎蒙德說,露出憂慮重重、體貼入微的神色,“不過我絕對不告訴媽媽。”
“你不告訴她什么?”瑪麗生氣地說。
“瑪麗,你不要發脾氣呀。”羅莎蒙德說,還是那么溫柔。
“如果你那位媽媽怕弗萊德向我求婚,你不妨告訴她,哪怕他向我求婚,我也不會答應。何況他目前還不會這么做,我明白這點。以前他當然也沒這么做過。”
“瑪麗,你總是火氣這么大。”
“你也總是這么叫人生氣。”
“我?我什么地方待錯你啦?”
“嘿,永遠不錯的人總是最叫人生氣的。鈴響了,我想我們可以下樓了。”
“我不想跟你斗嘴。”羅莎蒙德說,戴上了帽子。
“斗嘴?真沒來由,我們又沒有爭吵。要是一個人有時不能發發脾氣,那還算什么朋友?”
“要不要我把你說過的話重復一遍?”
“隨你的便。我沒有說過一句怕你重復的話。不過現在還是下樓去吧。”
這天早上,利德蓋特先生來遲了,但兩個客人也待了好久,他們仍可以見到他,因為費瑟斯通先生要羅莎蒙德唱支歌給他聽,她又那么殷勤,唱過《家,甜蜜的家》(這是她最討厭的)以后,還主動給他唱了一支他愛聽的歌:《流吧,閃光的溪水》。這位精明冷酷的老爺子奧弗里奇 [88] 愛聽小姑娘唱感傷的歌曲,認為這對她們是合適的裝飾品,而且認為感傷是一首歌曲必不可少的條件,有了它就大體不錯了。
費瑟斯通先生還在稱贊最后那首歌,說小姑娘的嗓子像畫眉一樣清脆,這時,利德蓋特先生的馬已到達窗外。
他天天上門給老人看病——這個老人不肯相信,即使醫生本領高超,也無法叫他“起死回生”——這種枯燥的例行公事,使他感到索然無味,而且他從來沒有想到米德爾馬契會有什么窈窕淑女,就因為這樣,羅莎蒙德的突然出現,在他心中取得了特殊的效果。他一進屋,老費瑟斯通便得意揚揚,趕緊介紹,說這是他的外甥女,盡管他對瑪麗·高思從沒想到有介紹的必要。羅莎蒙德的舉止那么優美文雅,這不能不引起利德蓋特的注意:她落落大方,毫不理會老人那種庸俗的吹捧,態度端莊持重,始終不讓那兩個酒靨在不恰當的時刻跑到她的面頰上來,直到稍后她跟瑪麗談話時,它們才出現。她跟瑪麗顯得親密無間,以致利德蓋特對這個從沒得到過他青睞的小姑娘也刮目相看,迅速瞟了她一眼,等他回過頭來,他又發現羅莎蒙德那雙眼睛溫情脈脈,那么可愛。只是不知為什么,瑪麗一直氣呼呼的,很不高興。
“羅莎**剛才給我唱歌來著,大夫,你不反對唱歌吧?”費瑟斯通先生說,“我覺得,它比你的藥更有效驗。”
“但這使我忘記了時間,現在不早了,我該走了。”羅莎蒙德說,站起來取她的帽子——剛才唱歌以前,她已把它脫下,以致她那鮮花似的頭,配著潔白的花梗,在一身騎裝頂上更顯得風姿綽約,十分秀麗,“弗萊德,真的,我們必須走了。”
“很好。”弗萊德說,他本來心里有事,并不起勁,早想走了。
“文西**是音樂家?”利德蓋特說,眼睛一直盯著她。(羅莎蒙德知道她正被人注視著,為了適應這新的情況,她把身上所有的神經和肌肉都調動了起來。她天生是一個表演藝術家,身體的各個部分都浸透著這種才能,她甚至把自己變成了角色,以致扮演得出神入化,連她本人也不再意識到這就是她自己。)
“米德爾馬契最好的音樂家,我敢擔保,”費瑟斯通先生說,“不論誰都比不上她。弗萊德,是嗎?你說說看,你的妹妹怎么樣?”
“恐怕我的話不足為據,姨父。我的證明是毫無用處的。”
“米德爾馬契的標準是并不太高的,姨父。”羅莎蒙德說,顯得滿不在乎,一邊走去取她的馬鞭,它放在遠處墻角邊。
利德蓋特立即猜到了她的意圖,搶前一步,先拿到了馬鞭,轉身遞給她。她彎彎腰,瞧了他一眼:他無疑也在看她,他們的眼睛相遇了。這種神奇的會合絕不是人力所能辦到的,它像漫天迷霧中突然閃現的一道靈光。我想,利德蓋特變得比剛才又蒼白了一些,但羅莎蒙德卻滿臉通紅,一陣驚異之感涌上了心頭。這以后,她確實想走了,在跟她的姨父握手告別時,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些什么蠢話。
然而這種結果,正是羅莎蒙德事前所想望的,她認為這就是心心相印,是愛情的萌芽。自從那位重要的新人來到米德爾馬契,她已在為自己描畫美麗的遠景,剛才那個場面便是必要的第一章。凡是外來的人,不論是船只失事遇難后,攀在一根浮木上漂來的,或者是前呼后擁,在警衛森嚴中光臨的,都會在這位少女的心頭勾起無窮的遐想,而當地的公子哥兒盡管想擠進這顆芳心,仍會被拒諸門外。對于羅莎蒙德的愛情狂想曲,外地人是絕對必要的,它所向往的情人和新郎,從來不是米德爾馬契人,他的社會身份也與她的截然不同。到了最近,確實,這種構想已逐漸具體化,對方應該是一位從男爵的親戚。現在,她和這位陌生人見面了,事實證明,現實比預想動人得多,羅莎蒙德毫不懷疑,這是她一生新紀元的開始。她相信,她心中出現的是愛情覺醒的征兆,而利德蓋特先生對她一見鐘情,更是合乎情理的。這種事常常發生在舞會上,那為什么不能在大白天,當皮膚顯得特別鮮嫩的時候發生呢?羅莎蒙德雖然不比瑪麗大,但已有不少人愛過她,然而從她來說,她始終冷若冰霜,對年方弱冠的公子和年已不惑的鰥夫,同樣百般挑剔,不肯俯就。這時突然出現了利德蓋特先生,他完全符合她的理想,又跟米德爾馬契全然無關,天生具備一種世家子弟的瀟灑風度;他擁有的親戚關系,那種等級身份,也是中等階級可望而不可即的;他又才華出眾,能夠使這么一個人拜倒在自己腳下,更是無上的光榮。確實,這是一個使她感到特別新鮮的人物,給她的生活帶來了生動活潑的情趣,這是比想象中的任何“也許”,那種她習慣于用來跟現實對抗的海市蜃樓更動人的。
這樣,在騎馬回家時,兄妹倆各有各的心事,誰也不想講話。羅莎蒙德的思考往往從虛無縹緲的前提出發,她一旦找到合適的地基,就會運用她細致綿密、真實生動的想象力,構筑自己的大廈。他們騎馬走了還不到一英里,她已穿上禮服,進入了婚后生活,她的家,根據她的決定,住在米德爾馬契;她還看到她怎樣前往外地,拜訪她丈夫的高貴親戚。至于他們那待人接物的文雅舉止,她是完全可以學會的,就像她在學校里能夠完成自己的學業一樣,這樣,她就為自己更渺茫的升級作好了準備,而這種升級最后總是會到來的。在她的想象中,沒有經濟問題,更沒有庸俗的事物。她所關心的只是她認為美好的一切,至于要為此付出的錢,她自然不屑考慮。
弗萊德卻相反,他正在為現實操心,這是連他豐富的幻想也無法立即加以消除的。費瑟斯通的愚蠢要求使他走投無路,他不想照辦,但后果不堪設想,甚至比滿足老人的要求更糟。他的父親對他已經很不滿意,要是由于他,他家和布爾斯特羅德家變得更加冷淡,那么父親對他的不滿也會更大。再說,他自己又不愿向姑父布爾斯特羅德求情,而且,也許在酒酣耳熱之際,他確實就費瑟斯通的財產說過不少傻話,結果給人添油加醬作了匯報。弗萊德覺得他實在是自討苦吃,當初拼命吹牛,把費瑟斯通這種古怪的老守財奴的遺產當作靠山,以致現在只得在他的命令下,乞求別人的證明。但是……遺產!他確實指望得到遺產,要是錯過這個機會,他就翻不了身了。何況他最近又欠了一筆債,弄得天天如坐針氈,不過剛才老費瑟斯通似乎已提出了交換條件,愿意替他還債。事情其實微不足道,他欠的債數目很小,甚至他希望得到的遺產也極其有限。弗萊德認識一些人,他簡直不好意思把這么小的困難告訴他們。這樣思前想后,他自然產生了一絲憤世嫉俗的情緒。他命中注定是米德爾馬契一個制造商的兒子,而且將來什么家產也繼承不到,可是梅因沃林和維安那幫家伙……生活實在太不公平了,一個生氣勃勃的年輕人,滿心想得到一切最好的事物,前途卻如此渺茫!
弗萊德沒有想到,布爾斯特羅德的名字出現在這件事中,純粹是老費瑟斯通杜撰的鬼話。不過這一點對他的處境無關緊要。他的看法十分簡單:老人是要顯顯威風,存心折磨他,或者是出于幸災樂禍,巴不得他和布爾斯特羅德搞壞關系。弗萊德認為,他已看透了姨父費瑟斯通的靈魂,其實他看到的,一半都是他自己的心情的反映。要了解別人的靈魂,對年輕人說來,并不那么容易,他們的認識大多是由他們的主觀愿望構成的。
弗萊德跟自己辯論的主要問題是:他應該告訴父親,還是不讓父親知道,自行解決這難題。也許沃爾太太講過他的壞話,要是瑪麗·高思把沃爾太太的話告訴了羅莎蒙德,那么它一定會傳到父親耳中,父親也肯定要向他盤問。于是他趁他們放慢步子的時候,問羅莎蒙德道:
“羅莎,瑪麗告訴你,沃爾太太講過我什么嗎?”
“是的,她確實講過。”
“講什么?”
“講你是一個很靠不住的人。”
“就這么一點?”
“我覺得這已經夠了,弗萊德。”
“你相信她沒有講別的嗎?”
“瑪麗沒有提到別的。但是說實話,弗萊德,你應該感到害羞。”
“算了,這不過是造謠中傷!你不要來教訓我。瑪麗對這些話怎么說?”
“我沒有必要告訴你。你對瑪麗的話這么重視,你對我卻這么粗暴,我不想說。”
“我當然重視瑪麗的話。她是我認識的最好的女孩子。”
“不過我始終認為,她不是一個合適的愛人。”
“男人心目中的愛人,你懂得什么?女孩子永遠不會懂得。”
“弗萊德,至少我得勸勸你,你 還是別愛她的好,因為她說,哪怕你向她求婚,她也不會答應。”
“她可能一直在等我向她求婚呢。”
“我知道這使你很難過,弗萊德。”
“沒有的事。要是你不惹她生氣,她不會說這種話。”
到家以前,弗萊德已得出結論,他應該把事情盡可能簡單地告訴父親,也許他肯承擔這不愉快的責任,找布爾斯特羅德談一下。
* * *
[1] 弗朗西斯·鮑蒙特(1584—1616),約翰·弗萊徹(1579—1625),均為英國的詩人和劇作家,曾合作編寫劇本多種。《少女的悲劇》講一個年輕女子伊娃德涅被國王占為情婦,后國王又把她嫁給青年貴族亞明托,企圖用他來掩護自己。成婚之夜,伊娃德涅向亞明托說明真情,拒絕與他同房,除非他能殺死國王。亞明托出于對國王的忠誠,保守著這個秘密。后來伊娃德涅的哥哥說服她殺死了國王。這里引用的兩行出自該劇第四幕第一場,是伊娃德涅在殺死國王前,向亞明托吐露心跡。
[2] 布萊斯·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也是著名的思想家、散文作家。《思想錄》是他就宗教問題寫下的一些隨筆,在他死后,被整理出版,流傳極廣。
[3] 杰里米·泰羅(1613—1667),英國著名神學家,著有《圣潔生活之規范及實踐》等書。
[4] 羅伯特·庇爾(1788—1850),英國十九世紀上半葉的重要政治家,托利黨人。當時英國排斥天主教,對天主**的政治權利實行各種限制,因此發生了爭取天主**平等權利的運動。庇爾起先對所謂“天主**解放法案”持反對態度,但在任內政大臣后,于一八二九年三月在議會發表演說,支持該法案,并促使它于四月間獲得通過。本書的情節,按作者的設計,大致開始于一八二九年十月,離庇爾的所謂“新態度”大約半年多一些。
[5] 指公元一世紀,耶穌的使徒傳教和創建教會的時期。守齋是指一天只吃一頓飽飯,使人經常處于半飽狀態,這是早期**教的一種虔修方式,天主教保持了這個傳統,一年中守齋的日期甚多,新教則大多不要求守齋。
[6] 理查德·胡克(1554?—1600),英國國教會著名神學家,后世尊重他的為人,在他的墓碑上稱他為“賢明的胡克”。他娶的妻子是一個愚蠢而粗魯的女人,使胡克遭受了許多不幸。
[7] 彌爾頓在雙目失明后,性情怪僻,與他的女兒們經常發生齟齬,本書第七章亦提及此事。
[8] 英國文學中經常使用的一個虛構的郡名。
[9] 法國有一位著名的新教神學家和古典學者伊薩克·卡蘇朋(1559—1614),他生在日內瓦,死在英國,曾得到英王詹姆士一世的禮遇。他著述宏富,曾大量編纂和闡釋古代著作,但價值不大,在他死后,大多已被人遺忘。喬治·愛略特一八四九至一八五〇年旅居日內瓦時,研究過伊薩克·卡蘇朋的著作和為人。有的研究者認為,作者使用這人名,是為了強調兩者的不同,因為歷史上的卡蘇朋是一個偉大的學者,比書中的卡蘇朋早了兩百多年,而成就大大超過后者。
[10] 英王查理一世的王后(1609—1669),查理在資產階級革命中被處決后,她流亡法國。
[11] 見《新約·啟示錄》第四章。
[12] 見《堂吉訶德》第一卷第二十一章。
[13] 漢弗萊·戴維(1778—1829),英國著名化學家,在電解物質方面做過各種實驗。他的《農業化學》研究電對植物生長的作用。
[14] 約翰·卡特賴特(1740—1824),英國海軍將領,鼓吹議會改革、解放黑奴等。
[15] 指英國著名哲學家約翰·洛克(1632—1704)。
[16] 羅伯特·騷塞(1774—1843),英國著名湖畔詩人之一。曾游歷西班牙、葡萄牙等地,研究伊比利亞半島的歷史及文學,著有《伊比利亞半島戰爭史》。
[17] **教的一個教派,由法人韋爾多(?—約1217)所創建,又稱“里昂窮人派”,流行于瑞士、法國南部、意大利北部一帶。
[18] 威廉·韋爾伯福斯(1759—1833),英國下議院議員,福音派教士,博愛主義者,反對奴隸制度,曾在英國建立反奴役協會。
[19] 《失樂園》第七卷敘述天使長拉斐爾向亞當和夏娃提出警告之后,給他們講上帝創造世界萬物的經過。這里引的幾行在該卷開端部分。
[20] 古希臘醫學家,號稱“醫學之父”。他的著作極多,號稱“希波克拉底文獻”,但很多都不是他寫的。一五二六年,他的著作第一次在威尼斯印行時,數量便少得多。
[21] 這是英國《公禱書》序言中的話。英國在宗教改革時期,為適應國教化的需要,不再用一般人所不理解的拉丁**祈禱,改用本國語言。
[22] 雅克-貝尼涅·波舒哀(1627—1704),法國天主**和作家,曾任主教和宮廷教師,著作極多。
[23] 奧古斯丁(354—430),羅馬帝國時期**教神學家,拉丁教父的主要代表,寫有《懺悔錄》《論上帝之城》等。
[24] 《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曾七次出外航海,時常受騙上當,經歷了不少驚險的遭遇,但都化險為夷,回到了巴格達。
[25] 指十九世紀初,英國工人、農民為反抗壓迫,多次搗毀機器和焚燒地主莊園的事。
[26] 拉姆奴斯是古希臘雅典附近的一個村莊,相傳是復仇女神涅墨西斯居住的地方。
[27] 希臘維奧蒂亞一帶的山脈,與帕那索斯同為繆斯居住的地方。
[28] 指英國議會選舉改革法案通過(1832年)以前。
[29] 克綠哀原為古希臘作家隆古斯所寫牧歌式愛情故事《達夫尼斯和克綠哀》中的牧女。斯特雷方則是英國詩人西特奈(1554—1586)的《阿卡猶亞》中一個失戀的牧童的名字。后來克綠哀和斯特雷方便經常作為牧歌中的男女主人公。
[30] 撒拉是亞伯拉罕的妻子,見《舊約·創世記》。多加是《新約》中的一個女信徒,《使徒行傳》第九章說她“廣行善事,多施周濟”。《圣經賢女懿德錄》是輯錄這類婦女事跡的,出版于一八一三年。
[31] 約翰·勞頓(1783—1843),蘇格蘭園藝學家及建筑學家,著有《農村住房設計大全》等書。
[32] 《圣經》中的著名乞丐,見《路加福音》第十六章。
[33] 讓·弗雷德里克·奧貝蘭(1740—1826),法國新教教士,以在他的教區中推廣教育,提高農民生活聞名。
[34] 本書各章的題詞,凡未注明出處的,均系喬治·愛略特本人所寫。
[35] 十七世紀英國著名作家約翰·班揚(1628—1688)的小說。在這書中,作者通過一個夢,用寓言的手法描寫了一個名叫“**徒”的人,在前往圣城路上遇到的種種艱險,同時也對英國的現實作了諷刺。
[36] 指天國,見《新約·啟示錄》。
[37] 塞繆爾·羅米利(1757—1818),英國法學家及律師,曾致力于改革刑法,廢除不合理的法律。他關于死刑的論述,后來推動了英國的刑法改革。一八三二年,英國廢除對偷羊者處以死刑的規定,便得力于他的理論。
[38] 即指羅伯特·庇爾,他是托利黨的黨魁,當時任內政大臣,但在一八三〇年十一月,以威靈敦為首的托利黨內閣就垮臺了。
[39] 托斯塔多斯·阿爾封索斯(?—1454),西班牙著名學者,曾注疏《圣經》等書。
[40] 托馬斯·阿奎那(1225?—1274),**教著名神學家,著有《神學大全》等書。
[41] 羅伯特·伯頓(1577—1640),英國教士及作家,主要因《憂郁癥解剖學》一書聞名。該書號稱是研究憂郁癥的病因及癥狀的醫學論著,實際是對當時社會生活及思想的描繪,文筆幽默風趣,引用了許多古代文獻,成為一部博學的著作,受到歷史學家的贊揚。全書共三卷,第一卷論述憂郁癥的定義、原因、癥狀等。
[42] 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牧歌》中的牧女,后來用作一般戀愛中的少女的名字。
[43] **教會根據《圣經》所說,農副產品十分之一屬于上帝,因而規定在教區內征收什一稅,稅收所得全歸教區長所有。在英國,直至一八三六年才頒布《什一稅減免法》,略有減輕(現已廢除)。
[44] 英國國教的信條,號稱“三十九條信綱”。
[45] 古羅馬哲學家和政治家,以雄辯著稱。
[46] 蓋依·福克斯(1570—1606),英國的天主**,一六〇三年從羅馬回到英國,陰謀用火藥炸毀國會,案發被處死。每年十一月五日(破獲此案之日)英國有焚燒福克斯的模擬像的習俗。
[47] 拉丁文:女人反復無常,變化多端。這句話出自維吉爾的史詩《埃涅阿斯紀》。維吉爾是羅馬帝國第一個皇帝,號稱“奧古斯都”(最高統治者)的屋大維最寵愛的詩人。
[48] 約翰·斯托達特(1772—1856),英國律師,曾任《泰晤士報》主編,后因意見不合,另辦《新泰晤士報》,但并不順利,不得不于一八二八年停刊。
[49] 在英國,有時由一個教區長管轄兩個教區。
[50] **教胡斯派的一個組織,主張清心寡欲,虔誠修道。
[51] 公元前六世紀的所謂七個希臘哲人,各有一句關于人生哲學的格言傳世。
[52] “泰皮爾”是南美洲一種動物的名稱,“梅格西里姆”是古代已經絕跡的一種野獸。
[53] 古希臘女詩人莎孚(又譯薩福)的詩,除兩首外,只留下一些殘句。在一首題為《一個少女》的殘詩中,她把少女比作高高掛在樹梢的蘋果。這里的兩行詩是作者根據莎孚的詩改寫的。
[54] 彌爾頓自從雙目失明之后,常要他的兩個女兒為他誦讀拉丁文等古書。但她們并不懂拉丁文,因此十分不滿,甚至串通女仆欺騙和作弄父親,盜賣他的書籍等等。這導致了彌爾頓的第三次結婚。
[55] 格魯克(1714—1787),德國著名歌劇作曲家。莫扎特(1756—1791),奧國著名作曲家。
[56] 一支愛爾蘭曲子,系根據愛爾蘭詩人托馬斯·摩爾(1779—1852)的歌詞譜成。
[57] 教長是主教座堂中的眾教士之長,與教區長不同,地位較主教略低。
[58] 即法王亨利四世(1553—1610),波旁王朝的建立者,本為新教胡格諾派領袖,登位后為取得天主教方面的支持,改奉天主教。
[59] 英國歷史上的西撒克遜王(849—899),曾勵精圖治,對抗諾曼人的入侵,鞏固國內統治。他的子孫后來逐漸成為英國的國王。
[60] 莎士比亞的《奧瑟羅》中的女主角。
[61] 巴比倫神話中戰勝洪水的英雄,又稱伏坦納比西丁,與《圣經》中的諾亞有些類似。
[62] 法國作家夏爾·貝洛(1628—1703)的童話,介紹到英國后,曾廣泛流傳。
[63] 指丈夫在婚前對自己將來身后的財產所作的安排,主要是對妻子授予財產,保證她未來的生活。
[64] 安東尼奧·柯勒喬(1494—1534),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倫巴第派畫家,所作畫色彩鮮明,畫面活潑。
[65] 指法王亨利四世(見六十五頁注②)。他曾夸下海口,說要讓每個農民的鍋里都有雞吃。
[66] 詹姆士·布魯斯(1730—1794)和芒戈·派克(1771—1806),都是蘇格蘭的探險家,布魯斯寫有《尼羅河源頭的再發現》,派克寫有《非洲內地旅行記》。
[67] 希臘神話中的神馬,它的蹄子踩出的泉水可使詩人獲得靈感。
[68] 托馬斯·查特頓(1752—1770),英國詩人。
[69] 查爾斯·丘吉爾(1731—1764),英國詩人及諷刺作家。
[70] 托馬斯·富勒(1608—1661),英國教士,也是著名的散文作家,寫有《英國名人傳》等書,筆調幽默,充滿機智,受到許多人的推崇。
[71] 托馬斯·德·昆西(1785—1859),英國著名作家,寫有《一個英國**服用者的自白》。
[72] 愷撒成為獨裁統治者后不久,即在元老院被布魯圖等刺死。
[73] 有人認為這是指托馬斯·楊(1773—1829),英國一位自然科學家和埃及文物學家,醫生。
[74] 古代的兩個著名學派。
[75] 公元四世紀希臘的一個**徒,她的父親是異**。巴巴拉因拒絕父親給她定的婚事,被囚禁在一個高塔中,受盡折磨。
[76] 弗朗索瓦·布魯薩(1772—1832),法國著名醫師。
[77] 本·瓊森(1572—1637),英國詩人和劇作家,人文主義者。他主張在戲劇中描寫當前日常生活,對英國現實主義喜劇的發展有重大影響。這里引用的幾行詩,出自他的著名喜劇《人人高興》的“序詩”。在這序詩中,作者闡述了他的創作原則。
[78] 英國一種較早的硬幣,一八一七年起停止鑄造。
[79] 希羅多德(約公元前484—約公元前425),古希臘歷史學家,號稱“歷史之父”。他所著《歷史》九卷,敘述了希臘、波斯等國的歷史,但雜有許多神話傳說。《歷史》第一卷記載了伊娥的故事。伊娥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主神宙斯愛上了她,天后赫拉把她變成小牛,后來她獲得自由,渡過博斯普魯斯海峽,到達尼羅河岸,恢復了人形。希羅多德把她作為埃及民族的祖先,但說她是被腓尼基商人用美麗的商品騙往埃及的。
[80] 都是莎士比亞劇本中的人物。朱麗葉即《羅密歐·朱麗葉》中的女主人公,伊摩琴是《辛白林》中辛白林的女兒。
[81] 前者是威爾士民歌,后者是蘇格蘭民歌。
[82] 見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磨坊主的故事。
[83] 約瑟福斯(37—95?),猶太歷史學家。
[84] 托馬斯·科爾佩珀(1653—1689),英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保王黨人。
[85] 弗里德里希·克洛普斯托克(1724—1803),德國詩人,《彌賽亞》是他的長詩。
[86] 《紳士雜志》是英國從十八世紀開始發行的一份綜合性雜志。
[87] 法文:人各有所好。
[88] 英國劇作家菲利普·馬辛杰(1583—1640)的著名喜劇《還舊債的新方法》中的主人公,一個貪得無厭、殘忍狠毒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