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情
1.無所樂有所苦,即父子不相保也,而況民乎?有所樂無所苦,即戎狄且相親也,而況民乎?
【譯文】沒有快樂只有痛苦,即使父子關系也不能維持,更何況一般百姓呢?只有快樂沒有痛苦,即使是不同民族也能相親相愛,更何況一般百姓呢。
2.世之人,聞人過失,便喜談而樂道之;見人規己之過,既掩護之,又痛疾之;聞人稱譽,便欣喜而夸張之;見人稱人之善,既蓋藏之,又搜索之。試思這個念頭是君子乎?是小人乎?
【譯文】世上的人,聽到別人的過失,就津津樂道;見別人指出自己的過錯,就掩飾過失,對那個人痛心疾首;聽到別人的稱贊夸獎,就欣喜若狂,并夸大其詞;聽到別人稱贊他人優點,就又去遮蓋隱藏他人的優點,又百般挑剔他人的缺點,試問有這樣念頭的人,是君子還是小人?
3.乍見之患,愚者所驚;漸至之殃,智者所忽也。以愚者而當智者之所忽,可畏哉!
【譯文】飛來的橫禍,愚蠢的人也感到驚愕;緩緩而來的災難,聰明的人也會有所忽略。如果讓愚蠢的人遇到聰明人都容易忽略的緩緩而來的災禍,那實在太可怕了。
4.論人情,只往薄處求,說人心只往惡邊想,此是私而刻底念頭,自家便是個小人。古人責人每于有過中求無過,此是長厚心、盛德事。學者熟思,自有滋味。
【譯文】談論人情的時候,只往人情淡薄處探求;論說人心的時候,只是往人心險惡的一邊想。這是自私刻薄的念頭,這種人自己就是個小人。古人責備人,往往從現有的過錯中尋求沒有的過錯,這才是助長寬厚的心、廣撒仁德的事。求學的人認真思考,其中自有一番滋味。
5.人說己善則喜,人說己過則怒。自家善惡自家真知,待禍敗時欺人不得。人說體實則喜,人說體虛則怒,自家病痛自家獨覺,到死亡時欺人不得。
【譯文】聽到別人說自己的好就高興,說自己的不好就惱怒。自己的好壞自己最清楚,等到遭禍落敗時就誰也欺騙不了。聽到別人說自己身體健壯就高興,說自己身體虛弱就惱怒。自己的病痛只有自己感覺的到,待到死亡時就騙不了別人了。
6.迷莫迷于明知,愚莫愚于用智,辱莫辱于求榮,小莫小于好大。
【譯文】執迷莫過于明知故犯,愚蠢莫過于自作聰明,恥辱莫過于賣主求榮,渺小莫過于好大喜功。
7.兩人相非,不破家不止,回頭任自家一句錯,便是無邊受用;兩人自是,不反面稽唇不止,只溫語稱人一句好,便是無限歡欣。
【譯文】兩個人互相攻擊,不到家破人亡絕不罷休,只要低頭為自己認一個錯,就會有非常大的好處;雙方都自以為是,不到反唇相譏的地步絕不罷休,只要溫和地稱贊對方一聲好話,就會有無限的歡樂和欣喜。
8.將好名兒都收在自家身上,將惡名兒都推在別人身上,此天下通情。不知此兩個念頭都攬個惡名在身,不如讓善引過。
【譯文】把好的名聲都歸在自己身上,把壞的名聲都推到別人身上,是天下人的通病。不知道這兩個念頭都會給自己帶來惡名,不如把好名聲讓給別人,把過錯留給自己。
9.露己之美者惡,分人之美者尤惡。而況專人之美、竊人之美乎?吾黨戒之。
【譯文】暴露自己好處的人可惡,分享別人好處的人更加可惡,何況占據別人的好處和竊取別人的好處的呢?我們應當對這樣的事情引以為戒。
10.守義禮者,今人以為倨傲:工諛佞者,今人以為謙恭。舉世名公達宦自號儒流,亦迷亂相責而不悟,大可笑也。
【譯文】恪守道義禮法的人,現在的人認為是傲慢自大;擅長阿諛奉承的奸佞小人,現在的人認為是謙虛恭敬。世上那些有名望的王公貴族和達官貴人自稱是儒門雅士,也迷惑不解,互相指責而不知道醒悟,太可笑了。
11.無可知處盡有可知之人而忽之,謂之瞽;可知處盡有不可知之人而忽之,亦謂之瞽。
【譯文】忽略了沒有人知道的地方仍然會有知道的人,這樣的人被稱作瞎子;忽略了應該知道的事情也會有不知道的人,這樣的人也被稱作瞎子。
12.古人之相與也,明目張膽,推心置腹。其未言也,無先疑;其既言也,無后慮。今人之相與也,小心屏息,藏意飾容。其未言也,懷疑畏;其既言也,觸禍機。哀哉!安得心地光明之君子,而與之披情愫、論肝膈也?哀哉!彼亦示人以光明,而以機阱陷人也。
【譯文】古人相互交往時,坦誠相待,推心置腹。沒說話的時候,也沒有疑慮;已經講了的話,也不必有后顧之憂。現在的人相互交往,謹小慎微,隱藏意圖掩飾表情。還沒有說話,就有了疑慮畏懼之心,說了以后,又擔心引來災禍。真可悲啊!哪兒有光明磊落的君子,可以與他訴衷情、披肝膽呢?可悲啊!我與人光明正大交往,別人卻設陷阱害人。
13.古人名望相近則相得,今人名望相近則相妒。
【譯文】古代名聲威望差不多的人能和諧相處;現在名聲威望差不多的人相互嫉妒。
14.言在行先,名在實先,食在事先,皆君子之所恥也。
【譯文】言語在行動之前,名聲在實際行動之前,酬勞在做事之前,都是君子所不恥的。
15.兩悔無不釋之怨,兩求無不合之交,兩怒無不成之禍。
【譯文】雙方都悔悟,就沒有化解不了的怨恨;雙方都求和睦相處,就沒有不能合作的朋友;雙方都發怒,就沒有釀不成的災禍。
16.己無才而不讓能,甚則害之;己為惡而惡人之為善,甚則誣之;己貧賤而惡人之富貴,甚則傾之。此三妒者,人之大戮也。
【譯文】自己沒有才華卻不讓給有才的人,甚至迫害他;自己作惡卻嫉恨他人行善,甚至誣陷他;自己貧賤卻嫉恨他人的富貴,甚至傾陷他。這三種嫉妒的人,是最應當殺掉的人。
17.以患難時,心居安樂,以貧賤時,心居富貴,以屈局時,心居廣大,則無往而不泰然。以淵谷視康莊,以疾病視強健,以不測視無事,則無往而不安穩。
【譯文】在患難時能有安樂的心情,貧賤時能平靜地對待富貴,在委曲局促時能有寬廣的胸襟,就沒有什么不能泰然處之。把深淵峽谷看做康莊大道,把疾病看做強身健體,把不測之禍看作無事,就沒有什么時候不能安穩自處了。
18.不怕在朝市中無泉石心,只怕歸泉石時動朝市心。
【譯文】不怕在朝野中沒有隱退的心思,只怕在山林里還有去往朝野的心思。
19.積威與積恩,二者皆禍也。積威之禍可救,積恩之禍難救。積威之后,寬一分則安,恩二分則悅;積恩之后,止而不加則以為薄,才減毫發則以為怨。恩極則窮,窮則難繼;愛極則縱,縱則難堪。不可繼則不進,其勢必退。故威退為福,恩退為禍;恩進為福,威進為禍。圣人非靳恩也,懼禍也。濕薪之解也易,燥薪之束也難。圣人之靳恩也,其愛人無已之至情,調劑人情之微權也。
【譯文】積累威嚴和積累恩德,二者都是禍害。積累威嚴而致的禍可救,積累恩德而致的禍難救。積威之后放寬一分對方就會安心,再恩寵二分對方就會高興。積恩之后恩惠停止而不再增加,對方就以為薄情,才減少一些,就遭到怨怒。恩情到了極點就窮盡了,窮盡了就難以繼續下去;寵愛到了極點就會放縱,放縱就讓人難以忍受。不能再繼續,感情就不會增進,最終必然疏遠。因此,威嚴退去了被認為是福,恩德減少了被認為是禍;恩德加深了被認為是福,威嚴加強了被認為是禍。圣人并不是吝惜施人恩惠,而是害怕帶來禍患。解濕了的柴火容易,捆上干燥的柴火困難。圣人吝惜恩惠,是他忘我的愛人的至情,是調和人情冷暖的權變方法!
20.人皆知少之為憂,而不知多之為憂也,惟智者憂多。
【譯文】人們都知道擔憂少,卻不知道擔憂多,只有大智的人才知道擔憂多。
21.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易;自惡之必察焉,自好之必察焉,難。
【譯文】眾人都討厭的事物一定要有所察覺,眾人都喜歡的事物一定要有所了解,這都容易做到;自己討厭的事物一定要了解,自己喜歡的事物也一定要了解,這就難了。
22.有人情之識,有物理之識,有事體之識,有事勢之識,有事變之識,有精細之識,有闊大之識,此皆不可兼也,而事變之識為難,闊大之識為貴。
【譯文】有的人有人情事故的知識,有的人掌握物理知識,有的人了解事物的時勢,有的了解事物的發展趨勢,有的人精通細致的事物,有的人有開拓胸襟的能力,但這幾種知識都不能同時兼備。其中,認識事物變化的知識最難,開拓胸襟的能力最可貴。
23.圣人之道,本不拂人。然亦不求可人。人情原無限量。務可人不惟不是,亦自不能。故君子只務可理。
【譯文】圣人的道理,本來就不違背大家的意愿,但是也不是為了迎合別人。人情原本沒有限度,要做到讓每個人都滿意不是不愿意,是不可能做到。所以君子只求合乎情理。
24.施人者雖無己,而我常慎所求,是謂養施;報我者雖無己,而我常不敢當,是謂養報;此不盡人之情,而全交之道也。
【譯文】施恩給別人的人雖然沒有私心,但我往往要慎重被施予的對象,這叫做養施;給我回報的人雖然沒有私心,但我卻也往往不敢接受,這叫做養報。這樣為人情留有余地,是保全交情的方法。
25.攻人者,有五分過惡,只攻他三四分,不惟彼有馀懼,而亦傾心引服,足以塞其辯口。攻到五分,已傷渾厚,而我無救性矣。若更多一,是貽之以自解之資。彼據其一而得五,我貪其一而失五矣。此言責家之大戒也。
【譯文】挑毛病的人,對方有五分錯誤,只指出三四分。不僅是讓對方心有余懼,而且會讓他心服口服,能夠使他不狡辯。指出五分,就傷了厚道,自己也沒有轉回的余地了。假如再多一分,就給了對方自我辯解的資本。他根據這一分來為那五分辯解,我貪多,多說了一分,就喪失了那五分的威信。這是責備別人要注意的。
26.見利向前,見害退后,同功專美于己,同過委罪于人。此小人恒態,而丈夫之恥行也。
【譯文】見到利益就向前,見到危險就退縮;與別人共同建立功勞卻將它歸于自己,與他人一起犯錯卻將責任都推卸給他人。這是小人的通常表現,大丈夫會以此為恥。
27.任彼薄惡,而吾以厚道敦之,則薄惡者必愧感,而情好愈篤。若因其薄惡也,而亦以薄惡報之,則彼我同非,特分先后耳,畢竟何時解釋?此庸人之行,而君子不由也。
【譯文】任憑對方的態度刻薄惡劣,我都以寬厚仁道來對待他,那么,刻薄惡劣的人必會心中有愧,且你們的情意會更加深厚。如果因為對方的刻薄惡劣而以同樣的態度報復他,那么,雙方就都錯了,只是先后的區別而已,那么雙方的怨恨什么時候才能消除呢?這只是庸人的做法而已,正人君子是不會這樣做的。
28.恕人有六:或彼識見有不到處,或彼聽聞有未真處,或彼力量有不及處,或彼心事有所苦處,或彼精神有所忽處,或彼微意有所在處。先此六恕而命之不從,教之不改,然后可罪也已。是以君子教人而后責人,體人而后怒人。
【譯文】有六種情況可以寬恕別人:或者因為他見識不到,或者因為他聽不真切,或者因為他力量不夠,或者因為他心有所苦,或者因為他精神有所疏忽,或者因為他別有用意。先考慮這六種情況予以寬恕,而后還不服從命令、不聽從教育的,可按罪懲處。因此君子先教育人,然后才責罰人;先體諒人,然后才怪罪人。
29.情不足而文之以言,其言不可親也;誠不足而文之以貌,其貌不足信也。是以天下之事貴真,真不容掩,而見之言貌,其可親可信也夫!
【譯文】感情不深厚而用言語來文飾,這樣的言語不足以打動人;誠意不夠而用外貌來文飾,這樣的外貌不可信。因此天下的事情貴在真,真情是不能掩飾的,而表現在語言和容貌上,這樣才讓人感到可親可信啊!
30.勢、利、術、言,此四者公道之敵也。炙手可熱,則公道為屈;賄賂潛通,則公道為屈;智巧陰投,則公道為屈;毀譽肆行,則公道為屈。世之冀幸受誣者,不啻十五也,可慨夫!
【譯文】權勢、利祿、權術、詭言,這四個方面都是公道的大敵。炙手可熱的權勢歪屈真理;暗里行賄可使公道歪曲;投機取巧能歪曲公道;詆毀誹謗、肆虐橫行也可以讓公道歪曲。世上那些堅守正道希望自己不被誣陷卻被誣陷的人,哪里只是十人中有五個啊,真是讓人感慨啊!
物 理
1.鴟鴉,其本聲也如鵲鳩。然第其聲可憎,聞者以為不祥,每彈殺之。夫物之飛鳴,何嘗擇地哉?集屋鳴屋,集樹鳴樹。彼鳴屋者,主人疑之矣。不知其鳴于野樹,主何人不祥也?至于犬人行、鼠人言、豕人立,真大異事。然不祥在物,無與于人。即使于人為兇,然亦不過感戾氣而呈兆,在物亦莫知所以然耳。蓋鬼神愛人,每示人以趨避之幾,人能恐懼修省,則可轉禍為福。如景公之退孛星,高宗之枯桑穀,妖不勝德,理氣必然。然則妖異之呈兆,即蓍龜之告繇,是吾師也,何深惡而痛去之哉?
【譯文】貓頭鷹的鳴叫本和喜鵲和斑鳩一樣,但因為叫聲難聽,聽到的人就認為是不祥之兆,每次聽到就要射殺它。然而鳥類飛時的叫聲,何嘗會選擇地點呢?落在屋上就在屋上叫,落在樹上就在樹上叫。在屋上叫,屋子的主人就對它產生疑慮,不知在野外樹上他也會叫的,又會對何人不吉祥呢?至于犬如人行,鼠如人言,豕如人立,這才是非常奇異的事情,然而不祥只表現在動物身上,和人沒有關系。即使對人是個兇事,也不過是物感受了人的乖戾之氣而呈現出來的兇兆罷了,動物本身也不知其所以然。鬼神愛人,每次向人顯示趨災避難的征兆,人們都心存恐懼而修身自省,就可以轉禍為福。如齊景公退彗星之禍,商朝高宗免桑谷生于朝之災,妖邪是戰勝不了仁德的,道理、正氣必然占上風。然而出現了妖異征兆,就如同占卜時的預告,可以視作我們的老師啊!為什么要深惡痛絕地除掉它們呢。
2.臨池者不必仰觀,而日月星辰可知也;閉戶者不必游覽,而陰睛寒暑可知也。
【譯文】站在池塘邊的人不必仰頭觀看天空,就能看到日月星辰;閉門在家的人不必出外游覽,就知道陰晴寒暑。
3.有國家者,要知真正祥瑞,真正祥瑞者,致祥瑞之根本也。民安物阜,四海清寧,和氣薰蒸,而祥瑞生焉。此至治之符也。至治已成,而應征乃見者也。即無祥瑞,何害其為至治哉?若世亂而祥瑞生焉,則祥瑞乃災異耳。是故災祥無定名,治亂有定象。庭生桑谷未必為妖,殿生玉芝未必為瑞。是故圣君不懼災異,不喜祥瑞,盡吾自修之道而已。不然,豈后世祥瑞之主出二帝三王上哉?
【譯文】坐擁國家的人要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祥瑞,真正的祥瑞,能達到祥瑞的根本原因。老百姓都安居樂業,資產豐厚,天下清平安定,和氣融融,這時祥瑞就會出現,這是治國達到完美境界的征兆。完美的政治達到了,祥瑞的征兆就會出現。即便沒有祥瑞的征兆,又怎么會妨害這太平盛世呢?如果世道混亂卻出現祥瑞,那么這時的祥瑞就成了災難的征兆了。因此災禍和祥瑞并沒有固定的表現,國家的安治與混亂卻有固定的表現。庭院里長出莊稼未必就是兇兆,殿堂里生出靈芝也未必就是祥瑞。因此,圣明的君王不因兇兆而畏懼,不因祥瑞而欣喜,他們只是盡力做自己的事而已。若非如此,后世曾出現祥瑞的那些君王會高于古代的堯、舜二帝和夏禹、商湯、周文王嗎?
4.先得天氣而生者,本上而末下,人是已。先得地氣而生者,本下而末上,草木是已。得氣中之質者飛,得質中之氣者走。得渾淪磅磚之氣質者為山河、為巨體之物,得游散纖細之氣質者為蠛蠓蚊蟻蠢動之蟲,為苔蘚萍蓬藂蔇之草。
【譯文】先得到天之氣而產生的,是本在上而末在下的人類。先得到地氣而產生的,是本在下而末在上的草木。得到氣中之質的能飛,得到質中之氣的能走。得到渾淪磅礴氣質的就成為山川、河流和龐然大物,得到游散纖細氣質的就成為蠛蠓、蚊蟻蠢動的蟲類和苔蘚萍藻等植物。
5.入釘惟恐其不堅,拔釘惟恐其不出,下鎖惟恐其不嚴,開鎖惟恐其不易。
【譯文】釘釘子時怕不牢固,拔釘子時怕拔不出來。上鎖的時候怕鎖不嚴,開鎖的時候怕不好開。
6.以恒常度氣數,以知識定窈冥,皆造化之所笑者也。造化亦定不得。造化尚聽命于自然,而況為造化所造化者乎?堪輿星卜諸書,皆屢中者也。
【譯文】用永恒不變的東西來推測氣數,用有限的知識去判定虛無縹緲的世界,這都是會被造化所嘲笑的。造化是不能規定的,造化尚且聽命于自然,何況是被造化所造化出的東西呢?然而推算星象、占卜問卦的書,卻可以屢次命中。
7.火不自知其熱,冰不自知其寒,鵬不自知其大,蟻不自知其小。相忘于所生也。
【譯文】火不知道自己是熱的,冰不知道自己是寒的,大鵬不知道自己的巨大,螞蟻不知道自己的微小,這都是因為他們沉迷、局限于自身的緣故。
8.大風無聲,湍水無浪,烈火無焰,萬物無影。
【譯文】大風沒有聲音,湍急的水沒有波浪,熊熊的烈火沒有濃焰,世上萬物沒有影子。
9.無功而食,雀鼠是已。肆害而食,虎狼是已。士大夫可圖諸座右。
【譯文】沒有勞動而獲得食物,好像麻雀、老鼠一樣;肆意傷害他人而獲得食物,好像虎狼一樣。做官的人可以把這句話作為自己的座右銘。
10.圣人因蛛而知網罟,蛛非學圣人而布絲也;因蠅而悟作繩,蠅非學圣人而交足也。物者,天能;圣人者,人能。
【譯文】圣人是根據蜘蛛織網而制作漁網的,蜘蛛并不是從圣人那里學會布絲的;圣人根據蠅悟出制作繩的方法,蠅并不是從圣人那里學會交足的。萬物,天賦的本能;圣人,后天的才能。
11.莫向落花長嘆息,世間何物無終盡。
【譯文】不要對著凋落的花瓣長長嘆息,世上什么事物沒有終點盡頭呢?
廣 喻
1.劍長三尺,用在一絲之铦刃;筆長三寸,用在一端之銳毫。其余皆無用之羨物也。雖然,使劍與筆但有其铦者銳者焉,則其用不可施。則知無用者,有用之資;有用者,無用之施。易牙不能無爨子,歐冶不能無砧手,工輸不能無鉆廝。茍不能無,則與有用者等也,若之何而可以相病也?
【譯文】三尺長的劍,真正起作用的只是一絲寬的利刃;三寸長的筆,真正用到的只是筆尖,其余的都只不過是沒有用處的裝飾。雖然是這樣,但是如果劍與筆只有利刃和筆尖,它們的用處也就難以發揮。因此,沒有用的東西,是有用者的依靠;有用的東西,要靠無用者來發揮作用。善于烹調的易牙也不能沒有人來幫廚,擅長鑄劍的歐冶子也不能少了砧手,善做木工的魯班也不能沒有鉆工幫忙。既然不能缺少,那就和有用者等同,為何還要認為它是多余的無用之物呢?
2.坐井者不可與言一度之天。出而四顧,則始覺其大矣。雖然,云木礙眼,所見猶拘也,登泰山之巔,則視天莫知其際矣。雖然,不如身游八極之表,心通九垓之外。天在胸中如太倉一粒,然后可以語通達之識。
【譯文】坐在井里的人,不可和他談廣闊的天,等他從井里出來四下一望,才知道天的大。雖然如此,如果被云彩和樹木遮住了視線,所看到的天空也會有所局限。登上泰山的頂峰,看天空就不會知道它的邊際在哪。即便如此,也不如親身游歷八方,心通九垓之外,然后才知天在胸中有如太倉的一粒米一樣,這才可以和他談論通達宇宙的大觀。
3.著味非至味也,故玄酒為五味先;著色非至色也,故太素為五色主;著象非至象也,故無象為萬象母;著力非至力也,故大塊載萬物而不負;著情非至情也,故太清生萬物而不親,著心非至心也,故圣人應萬事而不有。
【譯文】摻了調料的味道并不是最美的味道,所以白水反而是五味中最美的;上了顏色并非是最美的顏色,所以白色反而成了五色中的主色;裝飾好的景象并非是最好的景象,所以無象反而是萬象之母;用盡力并非是最大的力,所以大地承載了萬物就好像沒有負載一樣;用了情并不是至真至純的情,因此天地生成萬物卻不偏親;用了心并不是真正的用心,所以說圣人處理萬事萬物心上卻不留一點痕跡。
4.凡病人面紅如赭、發潤如油者不治,蓋萃一身之元氣血脈盡于面目之上也。嗚呼!人君富,四海貧,可以懼矣。
【譯文】如果一個病人到了面色變成紅褐色、發潤如油的程度,就無法治愈了。因為一身的元氣和血脈都集中到了面目之上。唉!假如只有君王一個人富有,天下的百姓都很貧窮,那就讓人感到擔心害怕了。
5.有國家者。厚下恤民,非獨為民也。譬之于墉,廣其下,削其上,乃可固也;譬之于木,溉其本,剔其末,乃可茂也。夫墉未有上豐下狹而不傾,木未有露本繁末而不斃者。可畏也夫!
【譯文】擁有國家的人,厚待下屬,體恤民情,并不只是為了民眾。這就好比修筑城墻,要使下部寬厚、上邊窄小,這才會堅固;又如同種樹,要澆灌根部,修剪樹梢,才會茂盛。上寬下窄城墻沒有不倒的,根部外露,樹梢繁茂的樹木沒有不死的。這種情況真可怕啊!
6.天下之勢,積漸成之也。無忽一毫,輿羽拆軸者,積也;無忽寒露,尋至堅冰者,漸也。自古天下國家,身之敗亡,不出“積、漸”二字。積之微,漸之始,可為寒心哉!
【譯文】天下的形勢,都是漸漸積累而成的。不忽略一絲一毫,裝載羽毛的車可能折斷車軸,這是日積月累造成的。不要忽略寒冷的露水,不久就會出現堅冰,這是漸漸變化的結果。自古以來國家個人的敗亡,都離不開“積、漸”二字。從細微之處積累的,從開始之初漸變,都可讓人心中害怕啊!
7.火之大灼者無煙,水之順流者無聲,人之情平者無語。
【譯文】燒火的人燒東西沒有濃煙,順流的水沒有聲音,情緒平和的人少言寡語。
8.風之初發于谷也,拔木走石。漸遠而減,又遠而弱,又遠而微,又遠而盡,其勢然也。使風出谷也,僅能振葉拂毛,即咫尺不能推行矣。京師號令之首也,紀法不可以不振也。
【譯文】剛從山谷吹出的風,可以拔起樹木帶走石塊。吹遠了風勢就會減小,再遠一點風勢又變弱,再遠就變得微弱,再遠一點就會滅盡了,這是它的變化趨勢。假如風從山里刮出來時,只能振動樹葉,吹起羽毛,那它就不能吹多遠了。京城是號令發出的首要之地,法紀要有威嚴震懾之力。
9.人有畏更衣之寒而忍一歲之凍,懼一針之痛而甘必死之瘍者。一勞永逸,可與有識者道。齒之密比,不嫌于相逼,固有故也。落而補之,則覺有物矣。夫惟固有者,多不得,少不得。
【譯文】有的人害怕換衣服時的寒冷而忍受一年的寒冷,因害怕扎針時的疼痛而心甘情愿保留那足以致死的瘡。一勞永逸的道理,只能與那些有見識的人談。牙齒緊密地排列在一塊卻不嫌互相逼壓,是其本該如此的緣故。牙齒脫落了再補上,就覺得口中有了異物。只有保持原本應該存在的東西,不多不少就好。
10.嬰珠珮玉、服錦曳羅而餓死于室中,不如丐人持一升之粟。是以明王貴用物,而誅尚無用者。
【譯文】與其戴珠寶佩玉器,穿綾羅綢緞,卻餓死在室內,倒不如像乞丐一樣擁有一升小米。因此圣明的君王器重那些有實用價值的物品,而摒棄那些沒有用的東西。
11.以果下車駕騏驥,以盆池水養蛟龍,以小廉細謹繩英雄豪杰,善官人者笑之。
【譯文】用騏驥這樣的高大良馬去拉只能在果樹下行走的小矮車,用盆池里的水來養蛟龍,用小廉細謹的規范來要求英雄豪杰,善于用人的人認為這是非常可笑的事情。
12.水,千流萬派,始于一源;木,千枝萬葉,出于一本;人,千酬萬應,發于一心;身,千病萬癥,根于一臟。眩于千萬,舉世之大迷也。直指原頭,智者之獨見也。故病治一而千萬皆除;政理一而千萬皆舉矣。
【譯文】千萬條徑流都源于同一個源頭;樹木的千萬枝葉都出自于同一個根本;人的各種應酬都發于他自己的內心;身上的各種病癥都源于一個內臟。眩惑于萬千景象,這是全天下人的執迷之處。直接找出它的源頭,是聰穎智慧的人才有的獨到見解。因此,治愈了一種病癥,其他雜癥也就隨之消除了;治理好根本的政事,其他各種事物就都會興盛起來。
13.長戟利于錐,而戟不可以為錐;猛虎勇于貍,而虎不可以為貍。用小者無取于大,猶用大者無取于小。二者不可以相誚也。
【譯文】長戟比錐子鋒利,但長戟不能代替錐子使用;猛虎比貍貓勇敢,但猛虎不可代替貍貓。作用小的不能代替作用大的,就同作用大的不能取代作用小的一樣,二者不能夠相互譏誚。
14.鑒不能自照,尺不能自度,權不能自稱,囿于物也。圣人則自照、自度、自稱,成其為鑒、為尺、為權,而后能妍媸、長短、輕重天下。
【譯文】鏡子不可以自照,尺子不可以自量,秤不可以自稱,是物體本身有局限。圣人就能夠自照、自度、自稱。使自己成為一個活生生的鏡子、尺子、秤,然后能衡量天下人的美丑、長短、輕重。
15.鎖鑰各有合,合則開,不合則不開。亦有合而不開者,必有所以合而不開之故也。亦有終日開,偶然抵死不開,必有所以偶然不開之故也。萬事必有故,應萬事必求其故。
【譯文】鎖和鑰匙是配套的,相合就打得開,不相合就打不開。也有相吻合而打不開的,肯定有打不開它的理由。也有總能打開,偶爾卡死打不開的情況,肯定有它偶然打不開的原因。萬事必然有其原因,處理萬事一定要找出它的原因。
16.窗間一紙,能障拔木之風;胸前一瓠,不溺拍天之浪。其所托者然也。
【譯文】窗戶上糊的一層紙,能夠阻擋能拔起木頭的大風;胸口掛個葫蘆,能夠不沉溺于波濤洶涌的大浪中。這都是有所依托的緣故。
17.海,投以污穢,投以瓦礫,無所不容;取其寶藏,取其生育,無所不與。廣博之量足以納,觸忤而不驚;富有之積足以供,采取而不竭。圣人者,萬物之海也。
【譯文】大海,把污穢的東西投進去,把瓦礫扔進去,都能容納;挖出它的寶藏,獵取它養育的生物,它都會給予。它寬廣報答的度量足以容納萬物,遇到忤逆它的事物而處變不驚;它富有的積蓄足以供給別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所謂圣人,就是容納萬物的大海。
18.鏡空而無我相,故照物不爽分毫。若有一絲痕,照人面上便有一絲;若有一點瘢,照人面上便有一點。差不在人面也。心體不虛,而應物亦然。故禪家嘗教人空諸有,而吾儒惟有喜怒哀樂未發之中,故有發而中節之和。
【譯文】鏡子干于凈凈沒有污痕,照物才能絲毫不差。如果有一絲塵跡,照出的人臉上就有一絲痕跡;如有一點瘢痕,照出的人臉上就有一點瘢痕,瑕疵并不在人臉上。假若人的內心世界不是干凈虛無的,那他對事物做出反應也會這樣。所以禪宗教導人萬物皆空,而儒家卻將喜怒哀樂寓于未發之中,所以發出時才能有道有節,順乎中道。
19.人未有洗面而不閉目,撮紅而不慮手者,此猶愛小體也。人未有過檐滴而不疾走,踐泥涂而不揭足者,此直愛衣履耳。七尺之軀顧不如一履哉?乃沉之滔天情欲之海,拼于焚林暴怒之場,粉身碎體甘心焉而不顧,悲夫!
【譯文】人洗臉時沒有不閉上眼睛的,手弄臟了沒有不立刻去洗的,這只是愛惜身體的一小部分而已。人沒有經過滴水的屋檐不快走的,走在泥濘的道路上不踮起腳尖的,這只不過是愛護衣服和鞋子罷了。七尺的身軀難道還比不上一只鞋子嗎?而那些沉醉于滔天的情欲之中,拼搏于暴戾、怒火交融之地,寧可粉身碎骨也不管不顧,那才真是可悲呀!
20.左手畫圓,右手畫方,是可能也。鼻左受香,右受惡;耳左聽絲,右聽竹;目左視東,右視西,是不可能也。二體且難,況一念而可雜乎?
【譯文】左手畫圓形,右手畫方塊,這是可行的。左邊的鼻子聞香味,右邊的鼻子聞惡臭;左耳聽弦樂,右耳聽管樂;左眼看東邊,右眼看西邊,都是不可能的。兩個器官分開做不同的事都很難,更何況是一個意念怎能有雜念呢?
21.擲發于地,雖烏獲不能使有聲;投核于石,雖童子不能使無聲。人豈能使我輕重哉?自輕重耳。
【譯文】把頭發扔在地上,即使是烏獲也不能使它發出聲音;把桃核扔在石頭上,即使是兒童也不能使它沒聲音。別人怎能看輕或看重我呢?只是自己把自己看輕或看重而已。
22.日食膾炙者,日見其美,若不可一日無。素食三月,聞肉味只覺其腥矣。今與膾炙人言腥,豈不訝哉?
【譯文】天天吃美味佳肴,每天都要更美味的,好像一天也離不開它。吃三個月的素食,聞到肉味就會覺得它腥膻。如今和那吃美味佳肴的人去談腥味,他怎么會不驚訝呢!
23.鉤吻、砒霜也都治病,看是甚么醫手。
【譯文】鉤吻、砒霜這樣的毒草和毒藥,都能治病,要看是什么醫生。
24.未有有其心而無其政者,如漬種之必苗,爇蘭之必香;未有無其心而有其政者,如塑人之無語,畫鳥之不飛。
【譯文】沒有用心良苦而政事不明的,就好比給種子澆水會使它長出幼苗,焚燒蘭草必然會散發出香氣一樣;沒有不用心而政事清明的,就如雕塑的泥人不會說話,畫出的鳥兒不會飛一樣。
25.齁鼾驚鄰而睡者不聞,垢污滿背而負者不見。
【譯文】鼾聲驚動了周圍的人,但睡覺的人自己卻聽不到;后背滿了污垢,而背著污垢的人自己卻看不到。
26.愛虺蝮而撫摩之,鮮不受其毒矣;惡虎豹而搏之,鮮不受其噬矣。處小人在不遠不近之間。
【譯文】喜愛毒蛇而撫摸它,很少有不被咬傷中毒的;厭惡虎豹而與它們搏斗,很少有不被它們咬傷的。和小人相處,要不遠不近,把握好距離。
27.千金之子,非一日而貧也。日膠月削,損于平日而貧于一旦。不咎其積,而咎其一旦,愚也。是故君子重小損,矜細行,防微敝。
【譯文】非常富有的人,不是在一天之內就變得很貧窮,而是日積月累造成的,平日里損耗,終有一天就變成了窮人。不歸罪于平日的花費,而只歸罪于這一天,那就是太愚蠢了。所以君子重視平日小的損耗,注重細言微行,防止出現微小的弊病。
28.曳新屨者,行必擇地。茍擇地而行,則屨可以常新矣。
【譯文】穿上新鞋的人,走路必然會選擇地方,若能夠長期選擇地方走路,那么鞋子就可以總是新的了。
29.坐對明燈,不可以見暗。而暗中人見對燈者甚真,是故君子貴處幽。
【譯文】坐在明亮的燈光下就看不到黑暗的地方,而身處黑暗中的人能清晰地看見燈光下人。所以君子善于住在幽暗的地方。
30.無涵養之功,一開口動身便露出本象,說不得你有灼見真知;無保養之實,遇外感內傷依舊是病人,說不得你有真傳口授。
【譯文】沒有涵養功夫的人,一張口說話、一起身行動就露出本來面目,不能說你有真知灼見;沒有真正保養身體的人,遇到一點感染或小傷病癥就會成為病人,不能說你真正學習傳授了養生之道。
詞 章
1.詩、詞、文、賦,都要有個憂君愛國之意,濟人利物之心,春風舞雩之趣,達天見性之精。不為贅言,不襲余緒,不道鄙迂,不言幽僻,不事刻削,不徇偏執。
【譯文】詩、詞、文、賦,都要有為主分憂、熱愛祖國的思想,有救濟世人、兼利萬物的心意,有自然天成、悠然自得的情趣,有通達天命、表現心性的境界;不包含不必要的言辭,不抄襲他人的思緒,不說鄙陋迂腐的見解,不道深幽怪僻的話語,不尖酸刻薄,不偏激固執。
2.古今載籍之言。率有七種:一曰天分語。身為道鑄,心是理成,自然而然,毫無所為,生知安行之圣人。二曰性分語。理所當然,職所當盡,務滿分量,斃而后已,學知利行之圣人。三曰是非語。為善者為君子,為惡者為小人,以勸賢者。四曰利害語。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以策眾人。五曰權變語。托詞畫策以應務。六曰威令語。五刑以防淫。七曰無奈語。五兵以禁亂。此語之外,皆亂道之談也。學者之所務辨也。
【譯文】古今書籍所記載的言論,大體上有七種:一是天分語。這種言論的作者,身心都充滿著道和理,完全是自然的,沒有一絲人為的痕跡,他們是生而知之、安而行之的圣人。二是性分語。這種言論的作者,做理所當然的事,盡應該盡的職責,一定會竭盡全力,死而后已,他們是學而知之、利而行之的圣人。三是是非語。這種言論的作者,認為行善的人是君子,作惡的人是小人,并且以此來勸誡使人成為賢良的人。四是利害語。這種言論的作者,認為行善會帶來各種吉祥,作惡會帶來各種災禍,以此來鞭策眾人。五是權變語。這種言論的作者,找各種托詞和策劃各種計謀來應對世務。六是威令語。這種言論就像用各種刑罰來防止違法的行為。七是無奈語。這種言論如同用各種武器來防止叛亂。除了這幾種言論之外,都是些混亂視聽的言論。學者應加以分辨。
3.艱語深辭,險句怪字,文章之妖而道之賊也,后學之殃而木之災也。路本平,而山溪之;日月本明,而云霧之。無異理,有異言;無深情,有深語。是人不誡,而是書不焚,有世教之責者之罪也。若曰其人學博而識深,意奧而語奇。然則孔、盂之言淺鄙甚矣。
【譯文】怪僻深奧的言辭,少見難解的字句,使文章怪異,這是損害道的賊人。它給后學者帶來障礙,給印書者帶來麻煩。路本來是平坦的,卻要用山來阻斷;日月本來是明亮的,卻要拿云霧來遮蓋。沒有特別的道理,卻要用特別的言詞來表達;沒有深厚的感情,卻用深奧的語言來表達。對這樣的人不加以警誡,對這樣的書不予以焚燒,這是教化世人的人的罪過啊!如果說這樣的人是學問大、見識遠,意境深邃且語言奇特,那么孔子、孟子的語言豈不是淺顯鄙陋了嗎?
4.圣人不作無用文章。其論道,則為有德之言;其論事,則為有見之言;其敘述歌詠,則為有益世教之言。
【譯文】圣人不寫沒有用的文章。他們談論道時,用飽含德行的言論;談論事時,用有見地的言論;敘述歌詠時,用有益于世俗教化的言論。
5.真字要如圣人燕居危坐,端莊而和氣自在;草字要如圣人應物,進退存亡,辭受取予,變化不測,因事異施而不失其中。要之,同歸于任其自然,不事造作。
【譯文】楷體字要像圣人在自家正襟危坐,既端莊又充滿和氣;草體字要像圣人應對萬物,知進退存亡、辭受取予,變化不測,隨著事務的變化而采取相應的措施,但又能恰到好處。總之,就是要順其自然,不刻意造作。
6.詩詞要如哭笑,發乎情之不容已,則真切而有味。果真矣,不必較工拙,后世只要學詩辭。然工而失真,非詩辭之本意矣。故詩辭以情真切、語自然者為第一。
【譯文】詩辭要像哭和笑一樣,發自內心不能自已,這樣才會真切有味。果真能表達內心的真實感情,就不必計較文字的工巧拙劣。后人只要學習詩辭的創作。如果只會追求工巧反而容易喪失本真,這不是詩辭創作的本意。因此,詩辭的創作應以感情真切、言語自然為首位。
7.古人無無益之文章,其明道也不得不形而為言,其發言也不得不成而為文。所謂因文見道者也,其文之古今工拙無論。唐宋以來,漸尚文章,然猶以道飾文,意雖非古,而文猶可傳。后世則專為文章矣。工其辭語,渙其波瀾,煉其字句,怪其機軸,深其意指,而道則破碎支離,晦盲否塞矣。是道之賊也,而無識者猶以文章崇尚之,哀哉!
【譯文】古人不寫沒有用處的文章,他們闡明道理時不得不表達,所以才有了言論。發表言論時不會說不成文的話,所以才形成了文章。這是通過文章來傳道的,這與文章的古今工拙無關。唐、宋以來,人們逐漸崇尚文章,但更注重用道來修飾文章,他們的文章雖然不是古體,但仍舊傳于后世。后人則是專門為了寫文章而寫文章了。他們更注重的是修飾文句,形成波瀾壯闊的氣勢,苦心錘煉字句,使得開合轉承奇巧玄妙,使文章的意旨深奧,道理則破碎支離,晦澀難懂。這樣的文章,只能有害于道,但那些沒有見識的人仍然推崇這樣的文章,實在是太可悲了。
8.文章有八要:簡、切、明、盡、正、大、溫、雅。不簡則失之繁冗,不切則失之浮泛,不明則失之含糊,不盡則失之疏遺,不正則理不足以服人,不大則失冠冕之體,不溫則暴厲刻削,不雅則鄙陋淺俗。廟堂文要有天覆地載,山林文要有仙風道骨,征伐文要有吞象食牛,奏對文要有忠肝義膽。諸如此類,可以例求。
【譯文】做文章有八大要領:簡、切、明、盡、正、大、溫、雅。不簡練則文字繁冗,不貼切則感情顯浮泛,不明確則表意含糊,不詳盡則有疏漏,不合正義就不能以理服人,不大氣就失冠冕之體,不溫厚就顯得暴戾刻薄,不儒雅就顯得鄙陋淺俗。廟堂文要有覆天載地的胸襟,山林文要有仙風道骨的氣象,征伐文要有吞象食牛的氣勢,奏對文要有忠肝義膽的精神。諸如此類,可以類推。
9.學者讀書只替前人解說,全不向自家身上照一照。譬之小郎替人負貨,努盡筋力,覓得幾文錢。更不知此中是何細軟珍重。
【譯文】學者們讀書只為前人的文章作解說,全然不向自家身上對照。這就好比是小孩子替別人背貨物,只顧用盡全身力氣,掙幾文錢,卻不去想自己身上所背的到底是什么珍貴的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