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司馬遷之識
作為一個詩人的司馬遷,他是一個不朽的抒情詩人;作為一個學者的司馬遷,乃是一個無比的深刻而淵博的學者。《五帝本紀》的贊上說:
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空峒,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第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于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
這是《史記》中的第一篇文字的自注,這不啻說明了司馬遷的“真本實學”。司馬遷之難能可貴,并不只在他的博學,而尤在他的鑒定、抉擇、判斷、燭照到大處的眼光和能力。——這就是所謂識。就是憑這種識,使他統馭了上下古今,使他展開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事業,使我們后人俯首帖耳在他的氣魄和胸襟之下。學問而到了這個地步,已近于一種藝術,因為它已經操縱在己,沒法傳給別人,也沒法為人所仿效了!
司馬遷之識力高處,簡直不唯叫我們向往,而且叫我們驚訝。例如他處在正統的漢代,漢代已經定鼎了八九十年了,但他仍能對中間不過**的擾攘的主角們都給了很高的地位,他不唯把項羽寫作本紀,把陳涉也寫作世家,而且把那“五年之間,號令三嬗”的緊張局面,作出了一個《秦楚之際月表》,讓后人不至抹煞了那些起義的人的聲勢,或忽略了他們歷史上的真正大小。
又如世家本是記有世襲的意義的,但他卻斗膽把一個平民的孔子也列在韓、魏、田齊、陳涉之間了。他的意思是,政治上既有世襲,文化上也有世襲;形式上有世襲,精神上也有世襲,他曉得孔子隱然是中國的一個大教主。歷史上是紀錄人類生活的真相的。他之所不拘拘于形式者,卻越法把握了事實的核心。
再如司馬遷處的時代,是一個有學術之爭的時代。大爭端是在儒與老。“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老莊申韓列傳》)這是多么難處理的課題。可是司馬遷仍能勝任愉快。試想就時代說,武帝是正在表彰儒學的了,但司馬遷卻仍然給老子寫了傳。再就司馬遷本人的性格和家學說,則是寧近于老子,而不近于孔子的了,然而司馬遷也并沒有因自己的偏好而減低了對孔子之客觀的認識。他更往往把孔、老的話同時援用(如《伯夷列傳》、《酷吏列傳》、《游俠列傳》都是),各稱其分,這是司馬遷的公平處。老子的生平,卻又是一個撲朔迷離的事件呀。糾纏著許多傳說和神話,可是司馬遷卻把各種說法并列,讓讀者自己去判斷。他有采訪的忠實,卻又有態度上的謹慎和保留。同時他把老子的姓名、籍貫、子孫都列出來了,所以那神話之可靠性,也就不攻自破了。
更如向來的歷史是以政治史為中心的,是以帝王的起居注為主要內容的,但司馬遷注意到了社會和經濟。他知道流氓刺客,求簽問卜同樣是社會的大事件,而貪官污吏、富商大賈、宦官戲子、后妃妻妾也同樣是人類活動中發生著作用的分子。所以他所寫的社會,是全面社會,是骨子里的社會。在萊布尼茲的哲學中,有小單子反映宇宙的話,《史記》一書可說就是反映宇宙的那樣單子了。莎士比亞號稱具有世界的眼睛,司馬遷也便是中國的莎士比亞!
就是在小處,也看出司馬遷之深透一層的眼光的,我們不妨再略舉幾例,如《封禪書》最后說:
余從巡祭天地諸神名山川而封禪焉。入壽宮,侍祠神語,究觀方士祠官之意,于是退而論次自古以來用事于鬼神者,具見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覽焉。若至俎豆珪幣之詳,獻酬之禮,則有司存。
就可見司馬遷所追求的是一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好作為后來人的借鑒,而一些瑣碎的繁文末節,他便不預備浪費筆墨了。事實上,他在《封禪書》里所寫的也是這件事情的可笑,以及漢武帝的心理。他寫的乃是人類的生活的行為,而不是死的枝葉。他所處的地位是超然的,凌空的,而不是陷在塵封的具體事件的泥漿里。又如他批評平原君說:“平原君,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體。”他批評魯仲連說:“魯連其指意雖不合大義,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蕩然肆志,不詘于諸侯,談說于當世,折卿相之權。”他所指出的大體、大義,正就是他自己的著眼處。至如他之評商君:
商君,其天資刻薄人也!跡其欲干孝公以帝王術,挾持浮說,非其質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將印,不師趙良之言,亦足發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嘗讀商君《開塞》、《耕戰》書,與其人行事相類,卒受惡名于秦,有以也夫!
這話多末中肯!他之評蘇秦:
蘇秦兄弟三人,皆游說諸侯以顯名。其術長于權變,而蘇秦被反間以死,天下共笑之,諱學其術。然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夫蘇秦起閭閻,連六國從親,此其智有過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
也見他看事情能透過一層,不被通俗的輿論所迷惑。再如他評張儀,評李斯,評魏其、武安、灌夫:
夫張儀之行事,甚于蘇秦,然世惡蘇秦者,以其先死,而儀振暴其短,以扶其說,成其衡道。要之,此兩人,真傾危之士哉!
李斯以閭閻歷諸侯,入事秦,因以瑕釁,以輔始皇,卒成帝業,斯為三公,可謂尊用矣。斯知六藝之歸,不務明政以補主上之缺,持爵祿之重,阿順茍合,嚴威酷刑,聽高邪說,廢適立庶。諸侯已畔,斯乃欲諫爭,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極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與俗議之異。不然,斯之功,且與周召列矣。
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時決策而名顯。魏其之舉,以吳楚;武安之貴,在日月之際。然魏其誠不知時變,灌夫無術而不遜,兩人相翼,乃成禍亂。武安負貴而好權,杯酒責望,陷彼兩賢,嗚呼乃哉!(1)禍所從來矣!
這都是很能看到事情的底層,又恰中分寸的。他所謂“察其本”,就是見出他那識力的本領處。《留侯世家》中稱:“留侯從上擊代,出奇計馬邑下,及立蕭何相國,所與上從容言天下事甚眾,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總見他所注意者之大了。
一個人的“學”誠然重要,然而真正本錢還是在“識”,劉知幾說良史一定要有才、學、識,章學誠又加上德,然而三者或四者之中,最重要的還是“識”。因為“才”不過使一個人成為文人,“學”不過使一個人成為學者,只有“識”才能讓一個人成為偉大的文人,偉大的學者。至于“德”,那也仍是識的問題。能見大體之謂識,能察根本之謂識,有這種識,還會沒有史德么?必須有“一覽眾山小”的境界,然后足以言史!
二 司馬遷之學——百科全書式的人物
像司馬遷的實際生活之那樣繁復一樣,他那精神內容也是豐富極了,簡直是一個寶庫。識力者卻就是那寶庫的一把鑰匙。現在我們卻就要打開那寶庫看一看,里面都是些什么寶藏?
他那財富的第一項,應該是學。他恐怕是那時第一個據有廣博的知識的人。——在這一點上他可以和孔子相比!他參加過訂歷,他有歷法的知識。他巡行過全國,他有地理——而且是活地理,應該說是政治地理、文化地理——的知識。他理解到人類的經濟活動,他留心到人類的宗教行為,所以他又有著經濟學的、社會學的、民俗學的知識。他有一貫的看法,他有他的哲學。他對政治上有他的見解,他有他的社會理想。他是一個巧于把握文字的人,他有語言學上的訓練和技術。——他的確是亞里斯多德那一型的哲人!他自己是一部百科全書!
三 語言學的訓練——所謂古文
我們先說司馬遷在語言學上的訓練吧。這項訓練,就是他常說的“古文”。他在《自序》中有“年十歲,則誦古文”的話。照傳統的看法乃是指古文《尚書》。但就他各處所說的古文看來,如:
余讀《春秋》古文,乃知中國之虞,與荊蠻、句吳兄弟也。——《吳太伯世家》
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紀元年,正時日月,蓋其詳哉!至于序《尚書》,則略無年月,或頗有,然多闕,不可錄。故疑則傳疑,蓋其慎也。余讀諜記,黃帝以來,皆有年數,稽其歷譜諜、終始五德之傳,古文咸不同乖異,夫子之弗論次其年月,豈虛哉?——《三代世表》
學者多稱七十子之徒,譽者或過其實,毀者或損其真,鈞之未睹厥容貌,則論言**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仲尼**列傳》
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五帝本紀》
于是譜十二諸侯,自共和訖孔子,表見《春秋》、《國語》,學者所譏盛衰大指著于篇,為成學治古文者要刪焉。——《十二諸侯年表》
則古文并不限于《尚書》,唯既標明“《**》籍出孔氏古文”,可知他所謂古文實在和孔氏有關。《儒林列傳》中稱“孔氏有古文《尚書》,而安國以今文讀之”,可見孔安國乃是一個能把古文講解為今文的人,這實在就是一種古代語言學(classical philology)的專家。司馬遷跟他誦古文,也就是受這種訓練吧。不過其中最重要的乃是古文《尚書》而已。王國維在《觀堂集林》中對“古文”二字有專文解釋,他自然有他的論點,但我覺得這里所謂古文,實在就是古代語言學的訓練,沒有旁的。——換言之,即我認為他所謂古文,既與后代今古文之爭無涉(在思想上,司馬遷反而近今文派),而亦非一種特殊文字。
這種訓練在司馬遷看來是十分重要,它仿佛是治古代史的一把鑰匙,也仿佛是考驗古代史料的一塊試金石。他自己既有著這方面的很深的素養,應該是可以自傲的了。
四 司馬遷之讀書
司馬遷究竟讀了些什么書,這也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我們自然沒法知道司馬遷所讀的書的全體,但我們卻覺得他是一個無書不窺的人。所謂“遷為太史令,史記石室金匱之書”,所謂“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續纂其職”。他既有著可以得到這樣的豐富的精神食糧的機會,他是這么幸運,他能不飽覽嗎?正如他對于人物的趣味之廣泛一樣,他對于書的趣味也是博縱而不拘的,試看《史記》中所流露的吧!
(一)孔子的著作或關于孔子的著作“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孔子世家》)
(二)《孟子》“余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嘆也。曰:嗟乎!利誠亂之始也。”(《孟子荀卿列傳》)
(三)老莊申韓“老子所貴道,虛無,因應變化于無為,故著書辭,稱微妙難識。莊子散道德,放論,要亦歸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遠矣。”(《老莊申韓列傳》)書中引老子者尚多,論莊子處亦精,此處不多舉。書中引韓者則又有:“韓子稱長袖善舞,多錢善賈,信哉是言也!范睢、蔡澤,世所謂一切辯士,然游說諸侯,至白首無所遇者,非計策之拙,所為說力少也。”(《范睢蔡澤列傳》)“韓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二者皆譏,而學士多稱于世云。”(《游俠列傳》)
(四)《商君書》“余嘗讀商君《開塞》、《耕戰》書,與其人行事相類。”(《商君列傳》)
(五)《管子》、《晏子》“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管晏列傳》)
(六)兵家“余讀《司馬兵法》,閎廓深遠,雖三代征伐,未能竟其意,如其文也。”(《司馬穰苴列傳》)“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吳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論,論其行事所施設者。”(《孫子吳起列傳》)“兵以正合,以奇勝,善之者出奇無窮。奇正還相生,如環之無端。夫始如處女,適人開戶;后如脫兔,適不及距;其田單之謂邪?”(《田單列傳》)
(七)屈原、賈生的作品 “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沈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鳥賦》,同生死,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屈原賈生列傳》)而在《伯夷列傳》、《南越列傳》中重又引到《鳥賦》,《秦始皇本紀》贊中則兼引《過秦》,說:“善哉乎賈生推言之也。”
(八)酈生書,陸生《新語》“世之傳酈生書,多曰:漢王已拔三秦,東擊項籍,而引軍于鞏、洛之間,麗生被儒衣往說漢王,乃非也!自沛公未入關,與項羽別,而至高陽,得酈生兄弟。余讀陸生《新語》書十二篇,固當世之辯士。”(《酈生陸賈列傳》)
(九)《尚書》、《諜記》“余讀《諜記》……于是以《五帝系諜》,《尚書》集世紀黃帝以來,訖共和為世表。”(《三代世表》)
(十)《春秋》、《國語》“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五帝本紀》)
(十一)《秦記》“太史公讀《秦記》……獨有《秦記》,又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余于是因《秦記》,踵《春秋》之后,起周元王,表六國時事,訖二世,凡二百七十年,著諸所聞興壞之端,后有君子,以覽觀焉。”(《六國表》)
(十二)《禹本紀》、《山海經》“……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大宛列傳》)
(十三)秦楚之際的史料“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曰:初作難,發于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成于漢家。”(《秦楚之際月表》)
(十四)公文、檔案之類“太史公讀列封。”(《惠景間侯者年表》)“余讀功令,至于廣厲學官之路,未嘗不廢書而嘆也。”(《儒林列傳》)“燕齊之事,無足采者,然封立三王……文辭爛然,甚可觀也,是以附之世家。”(《三王世家》)
其他如《世家言》(《衛康叔世家》)、《**問》(《**列傳》)、《長短說》(《田儋傳》),相如之文,鄒陽之辭等,還有許多;而且他讀的以及用的書,也未必一一寫出,只是我們就所標明者而論,已夠代表他的趣味之廣,涉獵之遠了。就這些書的性質看,也許有彼此沖突的,然而司馬遷卻能夠同樣欣賞,同樣融會,并行而不相妨礙!讀書多不難,難在讀書要有理解。即以司馬遷之論孔子,論老子,論屈原,他是太會讀書了。這就又靠他的識了。關于這方面,我們將在論他的文學批評時再及之。
五 司馬遷與儒家
司馬遷因為所受的教育之故,他浸潤于儒家思想中者未嘗不深,且關于《春秋》之意義,他尤其有著心得,不過關于這方面的探索,我因業已寫在《司馬遷和孔子》一篇中了,這里不想復述。但為免得使人忽略了他的思想中這方面的成分計,所以仍寫上這一個小標題。
六 司馬遷之根本思想——道家
司馬遷的吸取也并非漫然的,他有他性格上最深的契合著的哲學面目。不錯,他父親希望他作第二個孔子,這就造就一個學者而論,他父親的教育也許是成功了,然而就一個人之性格上的發展論,司馬遷的主要思想的路線,所走的卻是他父親的同樣道路,這便依然是道家。道家的主要思想是自然主義,這也就做了司馬遷的思想的根底。
讓我慢慢把這意思說下去。我首先要說的,是司馬遷書中的道家成分。就歷史的意義說,應該稱為“老學”;就時代的意義說,應該稱為“黃老”;但就學術的體系意義說,應該稱為“道家”。這種思想的中心是在《老子》一書。至于老子這人如何,《老子》一書又如何,這不是我們現在的篇幅所能說的。現在所能說的,只是司馬遷對于老子一派的學問的把握而已。司馬遷說:
老子修道德,其學以無名自隱為務。
李耳無為自化,清靜自正。
老子所貴道,虛無因應,變化于無為,故著書辭,稱微妙難識。莊子散道德放論,要亦歸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遠矣。
自然無為就是老學的真精神。所謂自然,用現在的話講,就是“順其自然”,因為順其自然,不加人力,所以也可以稱為“無為”。無為就是不勉強的做。這里邊也就包括一個前提,這就是承認客觀的力量。所謂客觀的力量,也便是一種“勢”。——這是物質的自然和人為的(文化的、歷史的)活動所加在一起而構成的一種趨勢(tendency)。所以這里邊雖然不是純粹的西洋所謂自然主義(naturali**),然而實在以自然主義為基本出發點。——這可以說是司馬遷的思想之哲學基礎。
我們再看司馬遷在其他地方所引的《老子》吧:
參為漢相國,清靜,極言合道。然百姓離秦之酷后,參與休息無為,故天下俱稱其美矣。——《曹相國世家》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耶?——《伯夷列傳》
桓公欲背曹沫之約,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故曰“知與之為取,政之實也。”——《管晏列傳》
女無美惡,居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疑。故扁鵲以其伎見殃,倉公乃匿跡自隱而當刑,緹縈通尺牘,父得以復寧。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豈謂扁鵲等邪?若倉公者,可謂近之矣。——《扁鵲倉公列傳》
孔子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老氏稱:“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法令滋章,盜賊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酷吏列傳》
叔孫通希世度務,制禮進退,與時變化,卒為漢家儒宗。“大直若詘,道固委蛇。”蓋謂是乎!——《劉敬叔孫通列傳》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必用此為務,輓近世,涂民耳目,則幾無行矣。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極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2),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貨殖列傳》
這其中都有著對于老學之極中肯的理解,而化為司馬遷自己的思想了,你看:他說曹參的清靜,休息無為,是合道的;他說法令非制治清濁之源(因為那就是有為了);對于人民的欲望,經濟行為,便最好是“因之”,而最下策是“與之爭”,因為前者就是順著一種“勢”,后者就是“有為”。這都是老學的真精神!自然是沒有意志的,只是一種趨勢,所以說天道無親,不過大體上是長與善人而已,因此也就有例外,因此也就對于伯夷、叔齊不能無感慨。所謂“勢”是一個動態的。這動態之中有一個原則,那就是辯證地(dialectic),相反卻又相成,所以“與之為取”,所以“美好者,不祥之器”。應付這種勢,便也要運用它,所以要“與時變化”,“大直若詘”。
就初期的道家講,重在原則,那就是老學。就后期的道家講,乃是重在這原則的應用,這便是黃老。初期因為重在原則,可以說重在形上學,重在對自然的認識;后期因重在應用,可以說重在人生論,重在人事上的應付。前期乃是較重在純粹的自然主義的,后期卻是重在順其自然的一個原則的發揮上。——司馬遷則是把兩期的道家思想都能吸收,都能消化,又都能運用了的。
我們現在更進一步看司馬遷對老學的運用。他最澈底地表現自然主義的,莫過于他那《素王妙論》(見《玉函山房輯佚書》卷八十九,以及王充《論衡·命祿篇》):
春夏囚死,秋冬旺相,非能為之也;日朝出而暮入,非求之也,天道自然。
再沒有比這個宣言更鮮明的了!他從這個觀點,便了解了許多事情:
諸侯大國,無過齊悼惠王,以海內初定,子弟少,激秦之無尺土封,故大封同姓,以填萬民之心,及后分裂,固其理也。——《齊悼惠王世家》
理是什么?理正是自然之理,也就是一種趨勢。趨勢是不可違抗的:
吾適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溝而灌大梁,三月城壞,王請降,遂滅魏。說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于亡。余以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內,其業未成,魏雖得阿衡之佐,曷益乎?——《魏世家》
在通常,一個承認客觀力量的人,往往不能欣賞那和客觀的力量對抗的人物,可是司馬遷不然,他一方面很承認客觀力量之大,但一方面卻又同情那些作“無效的抵抗”的英雄,所以他那書里是能夠充分發揮那所謂“悲劇意識”的。——這樣一來,貫穿著他那全書的,就是一種抒情的命運感了!
在客觀的力量之中,歷史的趨勢是其一。其他卻還有地理的力量。表現于書中者有:
余嘗西至空峒,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五帝本紀》
余與壺遂定律歷,觀韓長孺之義,壺遂之深中隱厚,世之言梁多長者,不虛哉!——《韓長孺列傳》
《詩》之所謂“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信哉是言也。淮南、衡山,親為骨肉,疆土千里,列為諸侯,不務遵蕃臣職,以承輔天子,而專挾邪僻之計,謀為叛逆,仍父子再亡國,各不終其身,為天下笑,此非獨王過也,亦其俗薄,臣下漸靡使然也。夫荊楚僄勇輕悍,好作亂,乃自古記之矣。——《淮南衡山列傳》
三晉多權變之士,夫言從衡強秦者,大抵皆三晉之人也。——《張儀列傳》
吾嘗過薛,其俗閭里率多暴桀子弟,與鄒魯殊,問其故,曰:“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奸人入薛中,蓋六萬馀家矣。”世之傳孟嘗君好客自喜,名不虛矣。——《孟嘗君列傳》
吾適齊,自泰山屬之瑯琊,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闊達多匿知,其天性也。以太公之圣建國本,桓公之盛修善政,以為諸侯,會盟稱伯,不亦宜乎?洋洋哉,固大國之風也!——《齊太公世家》
及高皇帝誅項籍,舉兵圍魯,魯中諸儒尚講誦,習禮樂,弦歌之音不絕,豈非圣人之遺化,好禮樂之國哉?故孔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夫齊魯之間,于文學,自古以來,其天性也。——《儒林列傳》
這都無異于是一種雛型的文化地理學。地理的力量之外,是經濟的力量。經濟的力量尤超過一切:
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故壯士在軍,攻城先登,陷陣卻敵,斬將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湯火之難者,為重賞使也。其在閭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鑄幣,任俠并兼,借交報仇,篡逐幽隱,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鶩者,其實皆為財用耳。今夫趙女鄭姬,設形容,揳鳴琴,揄長袂,躡利屣,目挑心招,出不遠千里,不擇老少者,奔富厚也。游閑公子,飾冠劍,連車騎,亦為富貴容也。弋射漁獵,犯晨夜,冒霜雪,馳坑谷,不避猛獸之害,為得味也。博戲馳逐,斗雞走狗,作色相矜,必爭勝者,重失負也。醫方諸食技術之人,焦神極能,為重糈也。吏士舞文弄法,**偽書,不避刀鋸之誅者,沒于賂遺也。農工商賈畜長,固求富益貨也。——《貨殖列傳》
這真是拆穿后壁的說法了。他從軍士之勇在為賞,流氓之輕生在為財,**之賣笑在為奔富貴,一直說到浮浪子弟,打獵,賭博,技術專家,貪官污吏,農工商賈等,都是為吃飯。倘就這點看,司馬遷實在是一個澈底的唯物論者。——他比韓非統攝得還廣泛,他比王充看得還純粹,他應該怕是古代思想家中最能就唯物觀點而論世的了!
很有趣的是,他的《酷吏列傳》是與《平準書》相表里的,因為《平準書》正是在經濟方面給酷吏之產生以說明者:
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騷擾而相奉,百姓抗弊以巧法,財賂衰耗而不贍,入物者補官,出貨者除罪,選舉陵遲,廉恥相冒,武力進用,法嚴令具,興利之臣自此始也。
這眼光也高極了!照司馬遷所了解,武帝之所以從事武功,不只是由武帝一人的意志而然,實在是那時經濟力量膨脹的結果,因經濟力量膨脹而事侵略,因侵略而經濟轉趨衰歇,社會因而不安,于是酷吏任用。我想,就是現在非常時髦的唯物論者——用經濟以解釋帝國主義及社會的——也不過如此的吧。
假若這種唯物觀點是近于馬克思的話,則司馬遷在另一方面,卻有點近于弗洛乙德:
英布者,其先豈《春秋》所見楚滅英六,皋陶之后哉?身被刑法,何其拔興之暴也!項氏之所阬殺人以千萬數,而布當為首虐,功冠諸侯,用此得王,亦不免于身為世大僇。禍之興,自愛姬殖。妒媢生患,竟以滅國!——《黥布列傳》
凡此種種客觀的力量(歷史的趨勢,地理的環境,經濟的因素,性的關系),都是使司馬遷采取了道家的自然主義的立場,歸于無為的。他說:
無造福先,無觸禍始,委之自然,終歸一矣!——《悲士不遇賦》(《藝文類聚》三十)
在自己是無為,這是他的人生觀;在社會方面也主張無為,那是他的政治哲學。他認為社會現象原是如此的:
故物賤之征貴,貴之征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貨殖列傳》
他真不愧是道家的司馬談的兒子了!在這種基本認識上,他的思想是一貫的。
基于這種自然主義,他有他的科學態度。所以他在《刺客列傳》中不采《國策》上“天雨粟,馬生角”之說,以為大過。他更不信地脈:
吾適北邊,自直道歸。行觀蒙恬所為秦筑長城亭障,塹山堙谷,通直道,固輕百姓力矣。夫秦之初滅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傷者來瘳,而恬為名將,不以此時強諫,振百姓之急,養老存孤,務修眾庶之和,而阿意興功,此其兄弟遇誅,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脈哉?——《蒙恬列傳》
他不信龜策:
余至江南,觀其行事,問其長老,云:龜千歲乃游蓮葉之上,蓍百莖共一根。又其所生,獸無虎狼,草無毒螫,江傍家人,常畜龜,飲食之。以為能導引致氣,有益于助衰養老。豈不信哉?——《龜策列傳》
在不熟悉司馬遷的諷刺筆調的,一定以為司馬遷也是信龜策了,然而這恰是反面的話呢。要知道他慣于以褒作貶,慣于用最高的理智和當時的愚人開一開玩笑!
他又有一種取信的態度,恰像胡適之所謂的“拿證據來”。例如《日者列傳》中說:
古者卜人所以不載者,多不見于篇;及至司馬季主,余志而著之。
這種證據還是要求于書本上的,至于《大宛列傳》中所說:
《禹本紀》言河出昆侖,昆侖其高二千五百馀里,日月所相隱避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后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昆侖者乎?
這就是要求實地的證據了。他之各地考察,以證實他的歷史著作,也無非是這個同一要求的另一表現而已。這可以稱為一種實證主義(positivi**)。實證主義本也是自然主義的一支!
至于司馬遷把道家思想應用于人事處更多。我們幾乎可以這樣說,凡是書中論到一個人的成敗處,大體上都是采取道家的觀點。例如論項羽之敗是在“興之暴”,是在“自矜功伐”;黥布之敗也是在“拔興之暴”,在“常為首虐,功冠諸侯”,于是“用此得王,亦不免于身為世大僇”。他責備周亞夫的是“足己而不學,守節不遜”,所以“終以窮困”。他責備韓信的是“假令韓信學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則庶幾哉于漢家勛,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因為這些人都是不曉得老子所謂“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的道理,更缺乏老子所謂“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的修養的,司馬遷之責論即是由老子立場而云然。反之,像司馬迕之贊美張良“無知名,無勇功,圖難于易,為大于細”(《自序》),也是同樣就道家觀點而加以欣賞了。
七 司馬遷和荀學
照《孟子荀卿列傳》上說,荀子是趙人,而游學于齊,最后適楚。這是一個調和南北學派的人物。齊楚文化本為一系,荀子也恰是溝通了它們的。
荀子雖是儒家,但已經采取了道家的思想。在《李斯列傳》中,當李斯在最富貴的時候,曾忽然嘆道:
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太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耀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
李斯所引的《荀子》,正是一種道家思想。因為照道家的看法,世界的事物都是在變動中的,變動時則遵循一種辯證的法則,凡發展到一種頂點時,便會下降,所以人們最好在任何一種事上都不讓它發展到飽和的狀態,以免變質。
在荀子的思想體系中,又有著濃厚的自然主義色彩,《天論》便是一個例子。這也是因吸取道家而然。在齊楚文化這一系的傳遞上,在自然主義的表現上,司馬遷和荀子都是應該接近的。假若照近人郭沫若氏的研究,荀子在先秦學術中的地位,遠超過前人的想象,那末,他之影響司馬遷也是很自然的了。
現在就《史記》的文字看,其中最明顯的痕跡是《六國表》上所謂的“法后王”。荀卿的法后王是不是指秦,雖無明文,但荀子至少是希望有一個大帝國之出現的。荀子**李斯之入相秦,在某一種意義上說,未始不是受了荀子的鼓勵和啟發。司馬遷對于秦也頗有好感,他不贊成那些對秦加以非笑的人,他說那只是“牽于所聞”,“與以耳食無異”呢。
此外,像在《游俠列傳》中所說:“此如順風而呼,聲非加疾,其勢激也。”在《貨殖列傳》中所說:“此皆誠壹之所致。”《淮南衡山列傳》中所說:“亦其俗薄,臣下漸靡使然也。”這都是援用荀子的語匯的,而《禮書》、《樂書》更是采自荀子的《禮論》、《樂論》,即使《樂書》采自《樂記》,而《樂記》出自公孫尼子,但公孫尼子仍為荀子一系(余別有考),可見司馬遷之承受荀學處也是無可疑的了。
同時我們附帶要說的,是《史記》中引用賈誼的地方也特別多,而且《始皇本紀》和《陳涉世家》直然鈔大段的賈誼《過秦》以為贊(此據徐廣、裴骃之說),《屈原列傳》之后又直然以賈誼配之,可知司馬遷之估價賈誼也是很高的。在我們細讀《賈誼傳》的結果,便見出大概賈誼也是荀學。你看:
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于郡中,吳廷尉為河南守,聞其秀才,召置門下,甚幸愛。孝文皇帝初立,聞河南守吳公治平為天下第一,故與李斯同邑而常學事焉,乃征為廷尉。廷尉乃言賈生年少,頗通諸子百家之書,文帝召以為博士。
由此可知賈誼乃是為吳廷尉所薦引并愛幸,而吳廷尉為李斯的**,也就是荀卿的再傳**了。賈誼以十八歲在吳廷尉的門下,而文帝召見時年二十馀,那末起碼在吳的門下也有四五年。他所受的薰陶一定是很大的。同時在氣味上也一定是很合得來,否則哪里會愛幸和薦引呢?司馬遷之屢引賈誼,或者就是也因為賈誼有得于荀學之故吧。
再有一點也可注意,司馬遷之荀學,也許竟是由賈誼得來的。因為賈誼的孫子賈嘉和司馬遷是朋友,“孝武皇帝立,舉賈生之孫二人至郡守,而賈嘉最好學,世其家,與余通書”(《賈生列傳》),再據《儒林列傳》,有“自此以后,魯周霸、孔安國,雒陽賈嘉,頗能言《尚書》事”的話,則賈嘉也是《尚書》方面的學者,與孔安國輩分相近,同司馬遷想也在師友之間。假若我們的推斷不錯,司馬遷和荀學的關系可能如下表:
荀卿——李斯——吳廷尉——賈誼——賈誼之子——賈誼之孫賈嘉——司馬遷
八 浪漫的自然主義
可是我們不要忘記,司馬遷在性格上更占大量成分的乃是他的濃烈的情感,他原是像屈原樣的詩人。所以結果,假若用一個名詞以說明司馬遷時,我們應該稱他為浪漫的自然主義(romantic naturali**)。我想來想去,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稱呼了!
司馬遷的本質是浪漫的,情感的。他的情感本是不時爆發而出的。自然主義是他對一切的看法,但看法之后,卻終不掩他的情感。例如,不錯,他曉得游俠之產生是由于經濟,如《貨殖列傳》所說;然而在說明其產生之后,就表露他的情感了,“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他沖口而出了!他把古今一切著作都歸到“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這更是不折不扣的浪漫觀點。
因此,他的自然主義,并沒引導他到啟蒙精神而止,卻發揮在、籠罩在他的浪漫精神上了!
九 司馬遷的歷史哲學與歷史科學
司馬遷究竟是一個歷史家。司馬遷在這一方面的貢獻如何,在傳統的評價中,原已有一種公論(雖然我們覺得不夠),我們姑且引趙翼的一段話,以為代表。
司馬遷參酌古今,發凡起例,創為全史,《本紀》以序帝王,《世家》以記侯國,《十表》以系時事,《八書》以詳制度,《列傳》以志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賢否得失,總匯于一編之中。自此例一定,歷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圍,信史家之極則也。——《二十二史札記》
這意思是說司馬遷之功乃在給中國的所謂“正史”立下一個規模。其次稱道司馬遷的史學貢獻的,是說他開創了“通史”,這說法最初為鄭樵所提及,后來又為章學誠所張大。
反之,對司馬遷的史學不滿的,除了班固站在古典的立場說他“是非頗繆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貧賤”而外,又有鄭樵責其博雅不足之說:
大著述者必深于博雅,而盡見天下之書,然后無恨。當遷之時,挾書之律初除,得書之路未廣,亙三百年之史籍,而跼蹐于七八種書,所為遷恨者,博不足也。而其書,皆齊人之語,今遷書全用舊文,間以俚俗,良由采摭未備,筆削不遑,故曰:“予不敢墮先人之言,乃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劉知幾亦譏其多聚舊記,時插新言,所可為遷恨者,雅不足也。——《通志·總序》
所謂“雅不足”就仍是班固的同一觀點,不過一從思想上論列,一從語言上論列而已。然而這在反面,卻恰可以說明司馬遷之浪漫精神,這不唯不足為病,卻正是特色所在處。至于所謂博不足,卻就是現代人所斤斤計較的史料的豐富不豐富的問題。我認為這也不過是“事后有先見之明”的可笑看法罷了。司馬遷在那時實在已盡了搜集史料的能事了,而且他也是有著運用史料的方便的,古人著書不能像現在人一一標出來源,這是我們必須考慮的。再說一個歷史家之可貴,并不在史料之多,而在對史料之了解,并能看出它的意義。現在人動輒說史料多少,這是只求廣度,而忘了求深度了。司馬遷之可貴,乃在他的“識”。由于他的“識”,于是他能對平凡的史料,而掘發出了意義。這豈是淺薄的人所能夢見的?
我認為從前人對司馬遷所加的估價是不夠的,所加的貶詞也是不正確的——在一個英雄身上發現蒼蠅似的瑕疵原不足為訓。照我們現在的了解,我們認為司馬遷除了為正史立下規模以及有通史的氣魄之外,又有下面幾種了不起的貢獻:
第一,一個歷史家的可貴,首在有一種“歷史意識”。有歷史意識,然后才能產生一種歷史范疇。歷史范疇是什么呢?歷史范疇就是演化。凡是認為一切不變的,都不足以言史。自來的思想家,不外這兩個觀點:一是從概念出發,如柏拉圖,如康德;一是從演化出發,如亞里斯多德,如黑格耳。司馬遷恰恰是屬于后者的。用他的名詞說,就是變,就是漸,就是終始:
維三代之禮,所損益各殊務,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禮因人質為之節文,略協古今之變,作《禮書第一》。——《太史公自序》
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太史公自序》
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天人之際,承敝通變。——《太史公自序》
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高祖本紀》
語有之,“以權利合者,權利盡而交疏”,甫瑕是也。甫瑕雖以劫殺鄭子,內厲公,厲公終背而殺之。此與晉之里克何異?守節如荀息,身死而不能存奚齊,變所從來,亦多故矣。——《鄭世家》
儒者斷其義,馳說者騁其詞,不務綜其終始。——《十二諸侯年表》
學者牽于所聞,見秦在帝位日淺,不察其終始,因舉而笑之,不敢道。——《六國表》
觀其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亦當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聞?于是謹其終始,表其文。——《高祖功臣侯年表》
咸表終始,當世仁義成功之著者也。——《惠景間侯者年表》
為天數者,必通三五,終始古今,深觀時變,察其精粗,則天官備矣。——《天官書》
是以物盛則衰,時極而轉,一質一文,終始之變也。——《平準書》
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詞,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報任少卿書》(據《文選》)
在“變”、“漸”、“終始”三者之中,司馬遷尤其時時提及的乃是終始。終始者并不是一堆死的東西,擺在那兒的,如果那樣便只是史料而已了。一個歷史家需要對于史料加以專家的把握,用司馬遷的話講就是:“綜其終始”,“察其終始”,“謹其終始”,這里邊實在包括許多方法和許多本領。“謹其終始”是客觀地遵循這一種演變,“察其終始”是對于這一種演變加以觀察,最后卻要加以組織,那就是“綜其終始”,而且更要看出其中的意義,尋出一種原則,也就是所謂“通古今之變”了。他說“儒者斷其義,馳說者騁其詞,不務綜其終始”,就因為前者是哲學家、文學家的看法,只有他之“綜其終始”才是一個歷史家的看法。這其中有司馬遷的學力,也有他的識力。司馬遷處處沒忘了他是一個歷史家,他處處運用這種歷史意識,發揮這種意識,所以他可稱為是中國上古第一個覺醒的擔負著歷史使命、歷史課題的人。同時司馬遷又有著詩人的天才,他往往把這種演化的趨勢,就具體的事件上觀察之,把握之,描寫之,例如他對諸侯之被削弱,便從他們之“貧者或乘牛車”看出來(見《平準書》及《五宗世家》),因此他的歷史意識乃是佐之以詩人的慧眼,于是燭照的角落更多,而表現出來的也更有著史詩性的意味了。
第二,司馬遷是一個有史觀的人,換言之,他有他對歷史的一貫的看法。他有他的歷史哲學。假若說他的歷史意識,是在所謂“通古今之變”上,那末他的歷史哲學,就是在“究天人之際”上。天人之際是什么?用現在的話講,就是客觀力量和主觀行為的消長結果。因為他看重客觀力量,所以也可以說他的史觀乃是唯物史觀。在客觀力量之中,更重經濟力量,這是我們已經說過的了。同時他所認識的客觀力量并不是死的,而是在一種動態之中的,這動態卻又有一種法則可尋,那就是盛衰循環,近于一種辯證法:
當是之時,網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兼并豪黨之徒,以武斷于鄉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爭于奢侈,室盧輿服僭于上,無限度。物盛而衰,固其變也。——《平準書》
故《書》道唐虞之際,《詩》述殷周之世,安寧則長庠序,先本絀末,以禮義防于利。事變多故,而亦反是。是以物盛則衰,時極而轉,一質一文,終始之變也。——《平準書》
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環,周而復始。——《高祖本紀》
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蓋三王之正若循環,窮則反本。——《歷書》
在《平準書》中,是以經濟的變動而解釋吏治的變動的,這是唯物史觀之絕好的說明。在《高祖本紀》中,也堪稱為一種辯證的文化哲學。司馬遷雖然不能時時抓牢唯物辯證法觀點,但總算疏而不失了。
再則講文化哲學的人,往往定出一種周期來,如施賁格勒即謂每一種文化有兩千年的壽命是。司馬遷在這點上卻也有近似的說法,這就是:“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載大變,三大變一紀,三紀而大備。此其大數也。”(《天官書》)
第三,司馬遷承了中國學者的傳統(尤其是由于他父親的教育),并不以純粹的客觀事實之說明為限(他父親一則說:“無忘吾所欲論著。”二則說:“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可見都是要在歷史書里發表自己的意見的),卻還要致用,卻還要從學術的研究中得出一種智慧,尤其是政治的智慧。他所得的智慧便是“承敝通變”。人類既在變化之中,為順應這種大勢,便只有采取變革的辦法,而不能遵守故常了。這也可以說是司馬遷心目中的歷史教育的內容,他自己就是要擔負這種教育的使命的,他在《史記》中,創“八書”,以為通史的榜樣,用意也便在此。他在《自序》中已明言之:
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
后來司馬光把自己的歷史著作叫做《資治通鑒》,也仍是此意。因此往大處說,歷史教育乃是一種政治教育。往小處說,歷史教育卻也起碼是一種倫理教育。所以在司馬遷的心目中,歷史一定有所刺譏褒貶,他認為這是孔子的遺教,孔子就是這樣的:
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十二諸侯年表》
只是后來的人只注意了消極的作用,單有貶刺,而忽略了積極的意義罷了。司馬遷在這一點上卻又特別提醒。他遵循著他父親的指示,說:
《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
事實上司馬遷也正是這樣實行著的。我們看他的《自序》中,每作一傳,幾乎都是“嘉”某人之某一方面如何而后動筆的。他恰如瑪修·阿諾德對于批評的認識,是要把認為美好的東西宣傳出去的。——中國的文學批評本寓于史,但很少人曉得這積極的作用更為重要就是了。政治教育和倫理教育是司馬遷在歷史教育上的認識和貢獻處。
第四,司馬遷的歷史是真正人類整個活動的歷史。這并不在乎史料的全不全(雖然在這一點上司馬遷也仍無可議),而在乎觸及的方面廣不廣。英人弗里曼(E.A.Freeman)著《歷史研究方**》( The Methods of Historical Study),說:“歷史家應該每事皆知。”(原書頁四五)司馬遷夠這個資格——至少就那個時代說是夠這個資格。
第五,在記錄人類的整個活動之中,司馬遷尤其難得的是在他的歷史中抬高了平民的地位。他的《本紀》、《世家》雖然還是帝王貴族的史乘,然而其中也業已加入了一個布衣——孔子,和一個傭耕的陳涉了,至于列傳中的仲尼**、游俠、刺客、滑稽等等,卻大都是平民。就是像老、孟、荀那般學者,扁鵲、倉公那般技術人才以及老粗出身的那般將官,也都是小市民階層的。美國歷史家羅賓遜(J.H.Robinson)在《新史學》(T he New History)中所說的“為平民而著的歷史”(“History for the common people”),司馬遷實在已經庶幾近之了。這不唯已往的歷史家沒有做到,就是司馬遷以后的歷史家也很少能繼續。
第六,在歷史科學的方法上,司馬遷的貢獻尤其大。體裁的創制已由前人說過,我們不必多說。我覺得最難得的是,司馬遷的歷史實在已由廣度而更走入深度。正像德國史學家考爾夫(Korff)那般人所謂,歷史的意義,不在探求外延,而更在探求內包。司馬遷的歷史已經能夠探求到人類的心靈。所以他的歷史,乃不唯超過了政治史,而且更超過了文化史,乃是一種精神史、心靈史了。這是第一點。其次是,歷史本來是講演化的,演化是縱的,是順著一種線索的,這在司馬遷固然已經很能把握了,但他卻更進一步,在演進之中而加入一種體系的探求。例如他的《刺客列傳》、《酷吏列傳》、《貨殖列傳》、《游俠列傳》、《循吏列傳》、《佞幸列傳》、《龜策列傳》、《日者列傳》、《儒林列傳》等,都是想用一種體系去整理的。這樣的傳記已經占列傳的總數七分之一。八書更不用說。不但這樣,就是他的標出人名的列傳,也多半以類相從,例如老莊申韓可以稱為“哲人列傳”,孫子、吳起可以稱為“兵家列傳”,屈賈可以稱為“詩人列傳”是。再說就是列傳與列傳之間的排列也仍是有著連系的,例如《孫吳列傳》之前便是《司馬穰苴列傳》,這同樣是兵家;而《蘇秦列傳》之后便是《張儀列傳》,這同樣是縱橫家;其他同樣的例子不必盡舉。這就可見司馬遷乃是要在人類的生活經驗之中而尋出若干范疇來了。因此,他的書乃是演化與體系二者并重的,倘無前者固不足為“史”,倘無后者便也不能駕馭史,超乎史。這是他在史學方法上可貴的第二點。
至于他之運用史料,鑒別史料(如《五帝本紀》中之以古文為準,《周本紀》中之辨居洛邑為受犬戎之攻而非為伐紂,《魏世家》中之論魏滅并非由于不用信陵,《蘇秦張儀列傳》中之推原蘇秦蒙惡聲之由),都有近于現代人的疑古和考證的方法處。再則他的徹底執行闕疑的辦法,兼采眾說,留待后人判斷(如老子問題,如呂尚事周的情形等),這乃是近于美人溫遜(Vincent)在他的《歷史研究法》(Historical Research)中所說歷史判斷與法官判斷之異即在前者可不下判決,以待新證據(見原書頁二五六)。這統是可貴的,但比起前二者來,總算是貢獻中之小焉者了。
第七,在對于中國歷史的了解上,司馬遷有他的新見地,這就是對于秦的看法。他對于秦,估價很高,書中在在言之:
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傳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學者牽于所聞,見秦在帝位日淺,不察其終始,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與以耳食無異,悲夫!——《六國表》
至秦有天下,悉內六國禮儀,采擇其善,雖不合圣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濟濟,依古以來。至于高祖,光有四海,叔孫通頗有所增益損減,大抵皆襲秦故。自天子稱號,下至佐僚,及宮室官名,少有變改。——《禮書》
一個歷史家必須客觀,必須不以成敗論事,司馬遷身居漢代而能不避嫌疑以論秦之歷史地位,這也是難能可貴的。司馬遷在歷史上的發明本多,現在只是舉出最重大的一項以概其馀罷了。
十 司馬遷之政治觀
司馬遷的史學,既以經世致用作為目標之一,當然不能不有一種政治理想的寄托——至少對政治有他的看法。
因為他的根本思想既是道家的自然主義,所以他的政治哲學也便建立在無為上。他覺得最好是順其自然。他理想的是:
孝惠皇帝、高后之時,黎民得離戰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呂后本紀》
呂后時的政治本無可稱,但是能夠做到無為,人民能安居樂業,他也就認為不錯了。無為的反面是有為,是多事,多事就容易出亂子。像七國之亂便是一個榜樣:
漢興,孝文施大德,天下懷安。至孝景不復憂異姓,而晁錯刻削諸侯,遂使七國俱起,合從而西鄉,以諸侯大盛,而錯為之不以漸也。及主父偃言之,而諸侯以弱,卒以安。安危之機,豈不以謀哉?——《孝景本紀》
這其中確有一種對黃老術的向往在。(《孝景本紀》或為司馬談著,但至少司馬遷是同意這個看法的。)
一般人或者以為司馬遷也是贊成封禪、改歷、易服色等事的,其實司馬遷站在無為的立場,對這并不贊成。他說:
孔子言“必世然后仁,善人之治國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誠哉是言!漢興,至孝文四十有馀載,德至盛也!廩廩鄉改正服封禪矣,謙讓未成于今,嗚呼!豈不仁哉?——《孝文本紀》
他雖然也參加過封禪改歷,但那等于“當官差”,他之贊美孝文帝,就是表明他的本心是不贊成武帝那一套太有為的舉動而已。
在許多有為的事件之中,他尤其痛惡的是嚴刑峻法,所以他說:
周秦之間,可謂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高祖本紀》
嚴刑峻法并不足以求治。法越密,人越能作弊。他曾指出:“自張湯死后,網密,多詆嚴。官事浸以耗廢。”他痛切地說:“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昔天下之網嘗密矣,然奸偽萌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均見《酷吏列傳》)真慨乎言之!這讓我們想起老子所謂“法令滋章,盜賊多有”來,司馬遷到底是根于老學呵!不過老子(假若真有這末一個人)還是就哲人的眼光觀察而已,而司馬遷身受峻法之禍,親見嚴刑的流弊,其體驗之深淺卻自有不同了!
假若有了嚴刑峻法以后,能夠守法還好,如果不守法,那就為害更不可勝言了。司馬遷在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時候,是贊成守法的,他在《張釋之列傳》里先記張釋之守法的言論:
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時,上使立誅之,則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傾而天下用法皆為輕重,民安所措其手足?
這話是因為一個人驚了文帝的駕,張釋之按法處以罰金,而文帝認為罰太輕而說的。又有一次,是有人盜高廟前玉環,張釋之又依法只判了死罪,而文帝卻認為當滅族。張釋之便又爭道:
法如是足也。且罪等,然以逆順為差,今盜宗廟器而族之,有如萬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長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
這本是難得的守法精神。于是司馬遷在贊中也便加以頌揚道:“張季之言長者,守法不阿意,有味哉,有味哉!”但我們卻覺得司馬遷的頌揚也是雅有意味的。因為,他所有在《酷吏列傳》中所寫的森怖世界,是完全在這里寄托其一線希望了!只是文帝尚是一般人所認為寬厚和易的人,猶且以法定的處罰為不足,試想在武帝之時又應該如何?究竟有幾個張釋之?碰在不是張釋之的一般人的手里,人命又將如何?司馬遷追慕張釋之,實有隱痛在!
司馬遷對這曾時有反抗,既寫《酷吏列傳》以著刑法之惡,又在《絳侯世家》中借周勃以指獄吏之貴,更作《循吏列傳》,以指示正規:
法令,所以導民也。刑罰,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備,良民懼;然身修者,官未曾亂也。奉旨循理,亦可以為治,何必威嚴哉?
他頂痛恨那般爪牙似的人物。天下最可惡的,也實在就是那般助桀為虐的二花臉之流。司馬遷說李斯“阿順茍合,嚴威酷刑”,就已是一個典型。至于漢代那些慘酷的劊子手,卻同時又是貪污的蛆蟲。像那“杜周初征為廷史,有一馬,且不全,及身久任事,至三公列,子孫尊官,家貲累數巨萬矣”。這錢是哪里來的?還不是敲詐么?既由敲詐,可知殊非守法。法治已不是上策,到了弄法亂法,貪贓以枉法的地步,那人民的受禍就更不堪問了。司馬遷傾向于超乎法,他說:
漢興,破觚而為圜,雕而為樸,網漏于吞舟之魚,而吏治蒸蒸,不至于奸,黎民艾安。由是觀之,在彼不在此!
同時,他常說:“九卿碌碌奉其官,救過不贍,何暇論繩墨之外乎?”繩墨之外,就是超乎法。司馬遷之所以有這種思想,這許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古代學與術不分,任何事情都不免有一種藝術的意味,仿佛都有一種“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的光景,所以才論“繩墨之外”的運用;二是因為由于司馬遷的浪漫精神,他總不喜歡拘拘于一些繁碎的科條,例如最需要講紀律的莫過于軍事了,但在軍事中他卻贊成“號令不煩,士卒鄉之”的李將軍。浪漫精神是隨處有一種沖決之勢的,這樣而表現于司馬遷的政治思想也是無足怪的。司馬遷不但想超乎法治,甚而想超乎一切的政治。他“嘉伯之讓”而作《吳太伯世家》,他為“讓國餓死,天下稱之”而作《伯夷列傳》,這兩篇一居世家之首,一居列傳之首,一定都非偶然。真的,如果站在道家的自然主義,政治根本也可以不要了。
不過在現實社會中,政治問題總是要有的,法治既不是最高的政治理想,那末,靠什么呢?司馬遷對這問題的答覆大概仍是偏于人治。他對于人才十分注意,例如他說:
堯雖賢,興事業不成,得禹而九州寧,且欲興圣統,唯在擇任將相哉!唯在擇任將相哉!——《匈奴列傳》
賢人乎!賢人乎!非質有其內,惡能用之哉!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誠哉是言也!——《楚元王世家》
這里都有他對于人才之迫切的呼吁。本來,他的一部整個《史記》,也可說就是對于到那時為止的人才的總評衡。雖在他痛恨的酷吏,他也仍然就人才主義而加過高下的品題。他把人才的重要簡直看在一個國家的興亡之上,像《吳世家》的一篇史乘乃重在季札
之為“閎覽博物君子”,《越世家》的一篇記錄乃重在范蠡之“三遷皆有榮名,名垂后世”,他完全是像漢武帝那樣求才若渴了!
司馬遷對于政治的看法,從無為到超乎法治,從不得已而贊成守法到人才主義,大略已如上述。現在再附帶說他對于戰爭的看法。他對于戰爭也是站在自然主義的立場的,他認為不可免:
自含血戴角之獸,見犯則校,而況于人懷好惡喜怒之氣,喜則愛心生,怒則毒螫加,情性之理也。——《律書》
這簡直是生物學的說明了。所以他認為到必要時,就該用兵,而不贊成腐儒遷闊之談:
豈與世儒闇于大較,不權輕重,猥云德化,不當用兵,大至窘辱失守(3),小乃侵犯削弱,遂執不移等哉?故教笞不可廢于家,刑罰不可捐于國,誅伐不可偃于天下,用之有巧拙,行之有逆順耳。——《律書》
司馬遷雖時時不掩其浪漫的色彩,但因為他有重在大處的識力,所以立論究竟很鞏固,這就是前人所說“奇而不失其正”了。至于他說“用之有巧拙”,這就仍是像他對于政治的看法之有一種“繩墨之外”的向往而已。(《律書》可能為司馬談著,特司馬遷亦必同此意。)
最后,我們不能不提及的,是司馬遷時時站在百姓的立場說話。他痛恨那般仰承統治者的鼻息而壓榨老百姓的人物,這可見之于他之責蒙恬:
吾適北邊,自直道歸。行觀蒙恬所為秦筑長城亭障,塹山堙谷,通直道,固輕百姓力矣。夫秦之初滅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傷者未瘳,而恬為名將,不以此時強諫,振百姓之急,養老存孤,務修眾庶之和,而阿意興功,此其兄弟遇誅,不亦宜乎?
他所謂“百姓力”,“百姓之急”,“眾庶之和”,這都真是老百姓的口吻。他說他們遇誅亦宜,用我們現在的話講,就是凡和老百姓的利益相違反的人就該殺!
十一 司馬遷之民間精神
假若說民間精神也是浪漫情調之一時,則司馬遷在這方面也沒做了例外。
司馬遷雖因為儒家的教育之故,講縉紳先生的趣味,講雅,可是他骨子里的精神是平民的。他對于皇帝吧,每每赤裸裸地把他們的外衣剝掉,而極盡諷嘲之能事,寫他們的怒,寫他們的偏私,寫他們的愚,寫他們的好笑。對于官僚呢,他尤其在揶揄著,挖苦著。種種裝模作樣的人,如張湯,如公孫弘,如袁盎,在他看得一文不值。反之,在平民方面,他卻極端禮贊著,向往著,用盡了他那極其熟悉而親切之筆描繪著。
例如游俠根本是社會上的一種下層組織,也就是現在的所謂流氓。可是司馬遷十分加以稱道。他說:“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又說:“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茍而已也。故士窮窘而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耶?誠使鄉曲之俠,與季次、原憲比權量力,效功于當世,不同日而論矣。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于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以余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雖時捍當世之文罔,然其私義廉潔退讓,有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附。至如朋黨宗強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所謂布衣,所謂鄉曲,所謂閭巷,正是指現在的所謂下層社會。你看他一則說“有足多者”,二則說“曷可少哉”,三則說“有足稱者。”他的向慕為何如!秦以前的游俠湮滅不見,他便惱恨,漢興以來的游俠為世俗所不了解,他便悲哀,他的同情又何如!游俠的紀律和信條,他是清楚的,這就是行果諾誠,赴士困危,不怕死,卻又不矜伐。而且他們雖有勢力,但不聚斂,也不欺弱者。尤其難得的,是他們同樣有品德的鍛煉,修行砥名,廉潔退讓,這是比朝廷中那般偽君子像公孫弘等,高出萬萬的。所以就是觸犯當時刀筆吏的法律,不合乎偽君子的“正義”,司馬遷對他們也仍然在原諒著了!
當時的游俠,魯有朱家,洛陽有劇孟,江淮之間有王孟,濟南有氏,陳有周庸,代北有諸白,梁有韓無辟,陽翟有薛況,陜有韓孺,長安有樊仲子,槐里有趙王孫,長陵有高公子,西河有郭公仲,太原有鹵公孺,臨淮有兒長卿,東陽有田君孺,司馬遷多么了如指掌!假若他不是深透在民間生活,他能這樣熟悉嗎?至于此中最大的人物郭解,他還親自見過!郭解被迫搬家的時候,來送錢的出到千馀萬,有人說他不夠賢,立時被他手下的人割去了舌頭,他的勢力這樣大,可是身材卻十分短小,言語十分平庸,司馬遷也是深深地有著印象的呢。
司馬遷的精神已經浸潤在民間生活的內層了!所以他的文字也有著民間語言——白話——的生動和有力。
黯時丞相史,皆與黯同列,或尊用過之。黯褊心,不能無少望,見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積薪耳,后來者居上。”上默然有間,黯罷,上曰:“人果不可以無學,觀黯之言也,日益甚!”——《汲黯列傳》
齊有富者田甲(4)……是時齊人主父偃知甲之使齊以取后事,亦因謂甲:“即事成,幸言偃女愿得充王后宮。”甲既至齊,風以此事。紀太后大怒曰:“王有后,后宮具備,且甲,齊貧人,急乃為宦者,入事漢,無補益,乃欲亂吾王家。且主父偃何為者,乃欲以女充后宮!”——《齊悼惠王世家》
唐為中郎署長(5),事文帝,文帝輦過,問唐曰:“父老何自為郎,家安在?”——《張釋之馮唐列傳》
呂后與兩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過,請飲。呂后因鋪之,老父相呂后曰:“夫人,天下貴人。”令相兩子,見孝惠,曰:“夫人所以貴者,乃此男也。”相魯元,亦皆貴。老父已去,高祖適從旁舍來,呂后具言客有過相我子母皆大貴。高祖問,曰:“未遠。”乃追及,問老父,老父曰:“鄉者夫人嬰兒皆似君,君相貴不可言!”高祖乃謝曰:“誠如父言,不敢忘德。”及高祖貴,遂不知老父處。——《高祖本紀》
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內史鄭當時是魏其,后不敢堅對,馀皆莫敢對。上怒內史曰:“公平生數言魏其、武安長短,今日廷論,局趣效轅下駒,吾并斬若屬矣!”即罷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歲后,皆魚肉之矣。且帝寧能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錄錄,設百歲后,是屬寧有可信者乎?”上謝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辨之,不然,此一獄吏所決耳。”——《魏其武安侯列傳》
都多末像娓娓煦煦的家人語?司馬遷不但所寫的是白話,而且不是紙上的白話,卻是地地道道的口語了。至于:
陳勝王凡六月,已為王,王陳。其故人嘗與傭耕者聞之,之陳,扣宮門,曰:“吾欲見涉。”宮門令欲縛之,自辯數,乃置,不肯為通。陳王出,遮道而呼涉,陳王聞之,乃召見,載與俱歸。入宮,見殿屋帷帳,客曰:“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楚人謂多為夥,故天下傳之。——《陳涉世家》
帝欲廢太子,而立戚姬子如意為太子,大臣固爭之,莫能得。上以留侯策即止,而周昌廷爭之,強,上問其說。昌為人口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雖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上欣然而笑。既罷,呂后側耳于東廂聽,見周昌,為跪謝曰:“微君,太子幾廢!”——《張丞相列傳》
這更是有名的例子,這就又不止寫口語了,而且能寫方言和口吃。古典派是要典雅到和現實十萬八千丈遠的,浪漫的司馬遷卻留戀在現實的核心,不惜照攝一切,傳真萬有。《傅靳蒯成傳》上說周:“軍乍利不乍利,終無離上心。”乍也是俗語。便見司馬遷之運用白話,抑又不只在寫對白而已,就是行文中,也夾雜起來了。為實行運用口語,他之用古書,便常常經過一道翻譯的手續,《尚書》的“克明俊德”,他寫成“能明馴德”,《尚書》的“欽若昊天”,他寫做“敬順昊天”,這也是人所周知的事。——司馬遷原來是兩千年前的胡適呢!
口語之外,司馬遷又愛援用俗諺。他或者明稱“諺曰”,或者稱“鄙言”,或者稱“語”,或者暗用而不標明:
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雖小,可以諭大也。——《李將軍列傳贊》
諺曰:“人貌榮名,豈有既乎?”——《游俠列傳贊》
諺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貨殖列傳》
諺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無虛言,非獨女以色媚,而仕宦亦有之。——《佞幸列傳》
諺曰:“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居之一歲,種之以谷;十歲,樹之以木;百歲,來之以德。”德者,人物之謂也。——《貨殖列傳》
鄙語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白起料敵合變,出奇無窮,聲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應侯。——《白起列傳贊》
鄙語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貪馮亭邪說,使趙陷長平兵四十馀萬眾,邯鄲幾亡。——《平原君列傳贊》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向其利者為有德。”——《游俠列傳》
語有之,“以權利合者,權利盡而交疏。”甫瑕是也。——《鄭世家贊》
語曰:“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孫子籌策龐涓明矣,然不能早救患于被刑。吳起說武侯以形勢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軀,悲夫!——《孫子吳起列傳贊》
語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春申君失朱英之謂邪。——《春申君列傳贊》
語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臺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際,非一士之智也。”——《劉敬叔孫通列傳贊》
語曰:“變古亂常,不死則亡。”豈錯等謂邪?——《袁盎晁錯列傳贊》
語曰:“不知其人,視其友。”二君之所稱誦,可著廊廟。——《張釋之馮唐列傳贊》
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誠哉是言也。——《楚元王世家贊》
“女無美惡,居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疑。”故扁鵲以其伎見殃,倉公乃匿跡自隱而當刑。——《扁鵲倉公列傳贊》
“毋為權首,反受其咎。”豈盎錯邪?——《吳王濞列傳贊》
司馬遷之引用俗諺,就如同引用經典似的一樣鄭重了,他仿佛在民間的體驗結晶之中,而灌注著自己生命似的了。語言本是精神的軀殼。英國的浪漫詩人渥滋渥斯,不是也主張采取日常生活和日常用語嗎?法國對工人最同情的小說家左拉不也是每每驅遣下等社會的土話嗎?就在這種精神與語言的湊拍上,我們遇到司馬遷。
因為富有民間精神之故,司馬遷的《史記》不止取材于堂皇的史乘和檔案,他還訪問了許多老百姓。例如他寫韓信,就是淮陰的老百姓告訴他,韓信在幼時,雖然貧困,可是早預備下一個大墳的。他寫蕭何、樊噲、曹參、滕公,也是豐沛的老百姓告訴他這些將相在從前鼓刀屠狗賣繒時的情況的。他仿佛是一個平凡的百姓似的,他是老百姓的發言人,也是老百姓的見聞的書記。所以他的評論每每以俗諺為依歸,那也是當然的了。
這種民間精神,于是使司馬遷有著一些素樸的反抗性。他對一切接近民間的人,常常情不能已地歌贊著。“不恥下交”的信陵君,他是多末特別賣了氣力去敘述著呢!同時,凡是反抗權貴的人,他也往往極力表彰。魯仲連吧,他就眉飛色舞地說:“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蕩然肆志,不詘于諸侯,談說于當世,折卿相之權”了。最后,他簡直自己索性據有一種予奪的權威(自然,在幻想里!)吧,把平民偏偏抬高起來。“布衣”的孔子,他偏把他列為世家,傭耕的曇花一現的陳涉,他偏把他和許多諸侯并排,對于楚霸王,讓他和秦始皇、漢武帝鼎足而立。司馬遷以此自快,他是一個過屠門而大嚼的無冕帝王,愛封愛貶,全由己呀!
然而民間者,無非是窮困愁苦的一群之稱。在這方面,司馬遷尤其有他的體會和感觸。《平準書》里,對于興利的大臣,極盡其痛恨之筆,《貨殖列傳》里,暢快地宣泄著“無巖處奇士之行而長貧賤,好語仁義,亦足羞也”的悲憤。因此,他對于人生不是飄浮地像蜻蜓一樣的點水而過的,他所寫的也絕不是虛幻的鬼影或抽象的教條,卻是赤裸裸的“如是人生”;因此他的思想構成一種浪漫的自然主義,其中有文化的成分,有道家的成分,有他那抒情的性格的成分,但也有得自實際生活的唯物的體認的成分;因此司馬遷為一切平民永遠地歡迎著,也為一切浪漫詩人或有浪漫情調的人所永遠地歡迎了!
十二 《史記》一書的個性
凡是讀一部書,就像認識一個朋友一樣,如果不曉得他的個性,則無論說短論長,全無是處,在論《史記》時,我覺得至少這下面的幾個前提是必須注意到的:
第一,要知道司馬遷是拿整個的《史記》與人相見的,并非單篇分開給我們(雖然在漢朝似乎是各篇單行,但那是流傳的情形,并非著述的情形),因此他對于每一問題的看法,我們不能單就篇名的外形去找。例如管仲、晏嬰的貢獻或歷史地位,如果我們只看《管晏列傳》當然要責備司馬遷所記太略的,然而在《齊世家》中卻仍有詳細的記載。又如信陵君的真相,單看《信陵列傳》也不夠,而在《范睢蔡澤列傳》中才能看出來。原來他沒有像《信陵列傳》中人格那樣完整,在急人之難上也有時很猶豫。再則他在魏國的關系之重要,單看《信陵列傳》也仍是不足,那就又要看《魏世家》。再如子產本見于《循吏列傳》,但《循吏列傳》中的子產太平凡了,不夠一個大政治家,可是在《鄭世家》中卻便又見出他的真正的設施來。原來司馬遷在一個歷史家之外,兼是一個藝術家,他曉得每一篇傳記一定有一個中心,為求藝術上的完整起見,便把次要的論點(在藝術上次要)放在別處了。這是前人所發見的“互見法”。我們可以這樣說,就他單篇文章看,他所盡的乃是一個藝術家的責任,只有就他整部的《史記》說,他才是盡的歷史家的責任。倘就單篇而責備之,他就太冤枉了。
第二,就原則上說,司馬遷對自己的主觀見解和客觀描寫是分開去處理的。大概在傳記中的敘述往往是純粹客觀的,而主觀的評衡則見之于《自序》中說到所以做各傳之故處。所以我覺得要真正看司馬遷的見解時,《自序》最重要。其次便是每篇的贊。但多數的贊是處在客觀與主觀之間的。所以就是有些評衡,也是個人的意味(personal)居多,如敘到個人的經驗或與傳中的人物的關系等,有時則是傳中的補充而已。我覺得司馬遷這個辦法也很好,讓人假若要看客觀的描寫,就看他的傳記。假若要看他的通體的看法,就看他的序。假若對他的自己的個人的印象發生興趣,就看他的贊。他的體例如此(但只是疏而不失的體例),清清爽爽,免得有人執此而求彼,反而加以責難。至于司馬遷在事實上是否絕對在描述中維持客觀的限度呢,那是另一個問題,他之選擇描寫的材料,也無疑是經過了主觀的決定的,但無論如何,他這體例是我們在論《史記》時必須考慮到的。
第三,我們又必須了解司馬遷的反面文章。他是一個巧于諷刺的人,他善達難言之隱。所以他的本意,必須就全書推求而得,決不能專看表面文章,例如書中的最大的諷刺,是對付漢代,尤其集中在武帝。他的方法卻是指秦罵漢。這個秘密,自明清以來的學者,都已經窺破了。同時,他能以褒作貶,筆下是酸酸辣辣的,那要完全從他的語氣中看出來。《史記》一書的難讀,這也是一個大原因。必須靠我們對他的表現方式的熟悉,才能得其真正命意所在。
第四,我們又當曉得《史記》中雖然有些得自他父親的舊稿,但各篇已大體上經過了他的潤色。所以縱然看出某一篇可能成自他的父親之手,而仍然可以由之而見司馬遷的見解——至少是他同意的見解。再則《史記》固有補缺,但全文中也往往有他原來的幾段書稿,我們也都須分別援用,不能因為業已認定某篇為后人補改,就全然不加信任了。
第五,我們更必須注意《史記》在是一部歷史書之外,又是一部文藝創作,從來的史書沒有像它這樣具有作者個人的色彩的。其中有他自己的生活經驗、生活背境,有他自己的情感作用,有他自己的肺腑和心腸。所以這不但是一部包括古今上下的史書,而且是司馬遷自己的一部絕好傳記。因此,我們必須能把握《史記》中司馬遷之主觀的用意,才能理解這部書,才能欣賞這部書。
十三 史官的傳統
一般地說,司馬遷的史學是得自孔子,但中國之史的傳統卻遠在孔子之前,孔子也不過是接受那種傳統而已。究竟古代史家的傳統是怎樣的,我們現在就想探求一下。古代的史學在史官,大概古代的史官有這些性質:
一是具有豐富的學識和眼光。例如周太史伯便能告訴鄭桓公友建國的地點:
幽王以褒后故,王室治多邪,諸侯或畔之,于是桓公問太史伯曰:“王室多故,予安逃死乎?”太史伯對曰:“獨雒之東土,河濟之南可居。”公曰:“何以?”對曰:“地近虢、鄶,虢、鄶之君,貪而好利,百姓不附,今公為司徒,民皆愛公,公誠請居之,虢、鄶之君見公方用事,輕分公地,公誠居之,虢、鄶之民,皆公之民也。”公曰:“吾欲南之江上,何如?”對曰:“昔祝融為高辛氏火正,其功大矣,而其于周未有興者,楚其后也,周衰,楚必興,興,非鄭之利也。”公曰:“吾欲居西方,何如?”對曰:“其民貪而好利,難久居。”公曰:“周衰,何國興者?”對曰:“齊、秦、晉、楚乎!夫齊,姜姓,伯夷之后也,伯夷佐堯典禮。秦,嬴姓,伯繄之后也,伯繄佐舜,懷柔百物。及楚之先,皆嘗有功于天下;而周武王克紂后,成王封叔虞于唐(6),亦必興矣。”桓公曰:“善。”于是卒言王,東徙其民雒東,而虢、鄶果獻十邑。——《鄭世家》
這是公元前八○六年的事。他不但把建國的地點給鄭國選定了,而且對后來的國際大勢,也了若指掌地推測出來了。可見一定是很淵博而銳利的人物了。
又如當魯定公立的時候(公元前五○九),趙簡子問史墨(服虔注:晉史蔡墨)曰:“季氏亡乎?”他答道:
不亡!季友有大功于魯,受為上卿,至于文子、武子,世增其業。魯文公卒,東門遂殺適立庶,魯君于是失國政。政在季氏,于今四君矣。 民不知君,何以得國?是以為君慎器與名,不可以假人。——《魯周公世家》
這也對于國際的情形十分熟悉,此等人大有政治顧問的資格。
二是這些史官大半曉得一些巫祝卜筮的事情,有點像僧侶或預言家的人物。如周幽王二年(公元前七八○),西州三川皆震,于是伯陽甫(即太史伯陽)便能預言周之將亡,他說:
周將亡矣!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實震,是陽失其所而填陰也。陽失而在陰,原必塞,原塞,國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土無所演,民乏財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原又塞,塞必竭。夫國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國之征也。川竭必山崩。若國亡,不過十年,數之紀也。天之所棄,不過其紀。——《周本紀》
過了一年,幽王嬖愛褒姒,他又批評道:
禍成矣,無可奈何。
更如陳厲公二年(公元前七○四),生子敬仲完,周太史過陳,便算了一卦,而預言到他將來能夠代齊:
陳厲公使以《周易》筮之,卦得《觀》之《否》,是為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此其代陳有國乎?不在此,其在異國,非此其身,在其子孫。若在異國,必姜姓。姜姓,太岳之后。物莫能兩大,陳衰,此其昌乎?——《陳世家》
再如楚昭王二十七年(公元前四八九),看見一塊大紅云彩,像鳥一樣,在太陽的兩旁飛過,便去請教周太史,周太史答道:
是害于王,然可移于將相。——《楚世家》
他的將相聽了,都想投河免災,幸而昭王沒有聽,這事曾得到過孔子的贊許,說:“楚昭王通大道矣,其不失國,宜哉!”然而周太史之懂得災異,還是不可否認的。
最奇特的是周太史儋,能預言秦周之分合,他在周烈王二年(公元前三七四),對秦獻公說:
始周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載復合,合十七歲而霸王者出焉。——《周本紀》
這話很為司馬遷所相信,曾四度援引(《周本紀》之外,又見《老莊申韓列傳》、《封禪書》和《秦本紀》)。這預言的根據何在,卻沒有說明,但是因此便更加神秘了。說真的,司馬遷之究天人之際,也就仍由這預言家的身份所蛻化而已。
三是史官有一種公正不阿的職業道德。像周成王在小時候,曾用桐葉刻成珪,給他弟弟叔虞玩,說:“拿這個封你吧。”那史佚聽了就請擇日封叔虞,成王說:“吾與之戲爾。”史佚便道:“天子無戲言,言則史書之,禮成之,樂歌之。”于是叔虞便被封了。這就是晉國的起原(《晉本紀》)。這雖然像一種笑談,但在一般人心目中的史官的確是這樣嚴格的。這事早在公元前一千多年,或者只是傳說,然而已是一個有意義的傳說了。此外像后來趙盾的弟弟趙穿殺了晉靈公(公元前六○七),而晉太史董狐寫道:“趙盾弒其君。”趙盾說:“弒者趙穿,我無罪。”董狐說:“子為正卿,而亡不出境,反不誅國亂,非子而誰?”這事也邀到孔子的稱贊,說:“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還有齊國太史寫“崔杼弒莊公”(公元前五四八)的故事更悲壯動人。崔杼把這個太史殺了,他弟弟還是照樣寫,這弟弟也被殺了,而另一個弟弟仍是照樣寫。這樣拿性命來換取真理,真太可敬愛了!
從上面這三點看來,史官是政治家、預言家和新聞記者合而為一的人物。不過既是官,就不是一種自由職業。只有孔子是羨慕這種職務,而由自私人去從事的。司馬遷卻由**的官吏而擔負這一方面的使命。我們對史官的性質清楚了,然后才能曉得司馬遷的職業生活的性質。司馬遷乃是這一流人物中之最杰出者,因而他乃是第一流的政治家,第一流的學者(古代預言式的人物,必通歷算,因而乃是具有雛型的自然科學常識的人,而司馬遷則由是而構成他的自然主義;當然,他也訂過太初歷,而且他之運命感,依然有些預言家的意味的遺留),并第一流的新聞記者了!這乃是孔子所企求不得,只好私人著述,以求過屠門大嚼之癮的,又是司馬談所雖有著機會而不得實踐,含恨以終的,然而司馬遷卻如愿以償了!他的職業生活確定了他的事業的性質,而他的天才和個性卻使他走到了那事業的頂端。——他是浪漫的自然主義的大思想家,也是浪漫的自然主義的大詩人!
三十五年四月二十日寫畢于南京
【注釋】
(1)中華書局本《史記》下文有:“遷怒及人,命亦不延,眾庶不載,竟被惡言。嗚呼哀哉!”——編者注
(2)中華書局本《史記》下文有:“其次教誨之”。——編者注
(3)中華書局本《史記》“窘”作“君”。——編者注
(4)中華書局本《史記》作“齊有宦者徐甲”。——編者注
(5)中華書局本《史記》“唐”下有“以孝著”三字。——編者注
(6)中華書局本《史記》下文有:“其地險阻,以此有德與周衰并。”——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