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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死別》鄉愁 黑塞作品集

我的一生中,從朋友所獲得的似乎遠較自己所付出的為多,如理查、伊莉莎白、席格諾拉·納狄尼、木匠等人,莫不如此。如今,我雖已屆成熟年齡,也有強烈的優越感,然而我不得不承認,這位天生佝僂的波比,卻足可當我的老師,令我感到佩服、感謝不已。如果我那早已著手的作品能夠問世,其中的一部分精髓,可說是從波比學來的。這一段時間,使得我有機會清晰、明確地去觀察一個絢爛的靈魂,病痛、孤獨、貧困、虐待等一旦接近它,便像吹散了的云朵一般,輕飄飄地飛逝。我過了一段愉快寫意的生活,這一時期的回憶,足夠我一生回味。

憤怒、焦躁、疑忌、虛偽等等無謂的罪惡,每每將我們美麗短暫的人生弄得支離破碎。這些污穢討厭的腫瘤,雖會使我們扭曲,但也可將它們放在痛苦之火中冶煉。波比不是天使,也不是圣賢,但他善解人意,宗教信仰很虔誠。由于他的缺陷以及經驗幾次痛苦地掙扎,使他意識到自己的脆弱,而將自己的全部獻給神明。

有一次,我曾問他,他的身體是那么孱弱,他的肉體和精神上究竟取得怎么樣的協調,而能壓制痛苦?

“那簡單得很!”他朗聲笑道,“我和病魔永遠在戰斗之中,有的回合我獲得勝利,有的回合敵方獲勝,形成拉鋸戰,就這樣繼續打下去。有時,雙方同時緩和下來,訂立停戰協定。然而那時彼此仍各自戒備,經常窺伺敵情。這種狀態下,若有一方再度發動攻擊挑起戰端,便開始一場新的戰爭。”

以前,我始終認為自己的觀察力非常敏銳正確,而以此自負。現在,和波比相比之下,才自嘆不如,這方面,他足可當我的老師。波比非常喜愛大自然,尤其樂于親近動物,所以,我經常帶他到動物園去,在這里,是我們最珍惜的時光,波比似乎天賦異稟,經過沒多久,任何動物的事情都能了解,去時,我們總帶著面包或糖果當作禮物,因之,許多動物都認識我們,與我們交上朋友。我們最喜歡貘。提起這種動物,幾乎可說一無是處,自負自大、腦筋笨拙、不親切、忘恩負義、食量又大得驚人,唯一的美德,只有它生性愛干凈,這是其他動物所看不到的。一般動物,如大象、鹿、羚羊等,當吃下糖果后,都會朝我們投來親愛的眼神,或者柔順地任我們撫摸,以表達它們的謝意,連粗魯的野牛也如此。但貘就不會有這種態度,它一看到我們接近,便靈活地走到鐵柵旁,然后慢慢地享受我們送給它的食物,吃得點滴不剩,接著立刻縮回去,連什么表示也沒有。充分地顯出它的自命不凡,不可一世,好像認為人家送它東西是理所當然的,可以心安理得地收受下來,不必有感謝的表示。所以,我們替它取個“收稅官”的綽號。波比行動不方便,分送食餌的工作大都由我來做,貘的一份送完向前行進的中途,偶爾波比會提出貘吃得夠不夠,該不該再給它一個糖果的問題,那時,我們簡直像討論國家大事一般,以公平的立場慎重地審議,最后他認為應該再給一個,于是我們又轉身回來。躺在干草床鋪的貘,只是把那副倨傲的臉朝向我們眨眨眼睛,沒有走近鐵柵的樣子。“收稅官先生!真對不起!”波比對它叫道,“好像少給你一個。”貘的下一家是象,它仿佛等急了,不斷地來回踱步,頻頻卷動鼻子伸向我們這邊來。象鼻子伸得長,波比可以自己喂給它吃,它一邊吃波比手掌中的面包,一邊瞇著頑皮的細眼睛,充滿善意地注視我們。波比笑了,笑得有如小孩子那樣純真。

有一次,動物園的守門人跟我談起,他說:如果我沒時間陪著波比時,可讓他留在園內自己推著輪椅到處轉轉,一語提醒了我,以后我時間不湊巧,波比也能在園中邊曬太陽邊參觀動物,他一定把自己所看的毫無保留地告訴我。他說:最使他感動的是雄獅對母獅的殷勤態度,每當母獅躺下休息時,它就匆匆忙忙地來回繞著,腳步絕對不敢碰到或橫過母獅的身子,或是有其他任何打擾。最使波比感到興趣的是水獺,他靜靜地觀察這個活躍的動物,不停地在水中做柔軟體操和游泳,此時,他心情特別開朗,一點也不感厭倦,身子仿佛釘在椅上似的一動不動,久久,才想起來活動活動手腕或頭部。

在一個最美麗的秋天,我終于把我的兩次戀愛故事告訴波比。因我們已非常親密,彼此毫無隔閡,所以,我覺得我應該告訴他,并非為了自我陶醉,也不覺得有何可恥。他只是認真地聽著,一句話也沒有說,不過后來他曾告訴我,以后有機會要見見那美如白云的伊莉莎白,要我以后若在街頭邂逅到她,千萬別忘了介紹他認識一下。

天氣已漸漸轉冷,但始終碰不到伊莉莎白,于是我專程到她家去,將波比的意思告訴她,希望她能答應給那個可憐的傴僂一點安慰。她很痛快地應諾下來。在約定的那一天,我帶著她到動物園,波比早已先我們而去,在那里等候著。當這位雍容高雅衣著漂亮的美婦人,微微俯下身握住殘疾者的手,波比仰望著那對善良的大眼睛,臉上洋溢喜悅的光輝,充滿感謝和激動的神色,一直凝視著她。這一剎那,若有人問我,這兩者誰比較美、比較接近我的心,恐怕我會答不出來。伊莉莎白柔婉地跟他說了幾句話,波比的視線始終不離開她,我站在旁邊,看著這兩位我最喜歡的朋友——站在人生所形成的深谷的對立兩端的兩個人,相互握手的情景,不由泛起一種奇異的感覺。那天下午,波比總是談起伊莉莎白的事情。她的美麗、她的高貴、她的溫柔、她的舉止、她的眼神、聲音以及衣服、帽子、綠鞋、黃色手提袋等,無一不極口稱贊。而我呢?當那位過去的戀人向自己的好友布施慈愛和溫暖時,這種感人的場面,不由使我感慨萬千。

過后,波比開始閱讀《綠色的海因利希》、《塞爾德威拉的人們》兩書(克勒代表作)。我們經常一起討論,書中人物都成為我們共同的朋友。本來,我還想介紹康拉德-費德南·麥雅20的作品給他看,猶豫再三,終于作罷,因為麥雅的文筆太過凝練,簡直有如拉丁語那樣簡潔,唯恐波比無法領會,同時,把歷史的深淵在他那明朗沉靜的眼神前攤開,也頗不相宜。于是改變初衷,說些圣法蘭西斯的軼事給他聽,并介紹他閱讀莫立克21的短篇。后來,波比曾坦白表示,若不是去了幾次動物園的水獺池,經常在那邊沉溺于有關水妖的童話幻想,否則,那些美麗的故事恐怕大半都無法體味。這倒是我未曾料到的事。

最令人高興的是,我們不知不覺間都以“你,我”相互稱呼,毫不為俗禮所拘束。這并不是出自我的提議,即使我提出那種意見,大概波比也不會答應,而是彼此都極自然地以“你”叫起來。有一天,兩人才注意到這件事,不由笑起來,以后便一直沿用這個稱謂。

寒意漸深,冬天的腳步漸近了。波比無法推著輪椅到外邊散步,我只好在他的姊夫家的客廳打發時間。

那時我才發覺,我若不稍作一點兒犧牲,絕不可能獲得這個新友情。木匠仍如以前那般冷漠、沉默、悶悶不樂。家里長期養著一個無所事事的食客,他不免引以為煩;連我和波比的交好,他也不覺愉快。有時,我和波比聊了一整晚,他在旁邊看報,一直繃著臉似乎很不高興。連平日百依百順的女主人,提起這件事,也不大贊同丈夫的意見,她堅決反對將波比移往別的地方。為了緩和木匠的心緒,我曾試著提出種種新方案,然而始終未獲他的采納,反而惹來他的怒意,出言嘲笑我和波比的友情,或者對波比濫發脾氣,使他難堪。當然,一個病人加上我經常在他家做客,對一個經濟窘迫的家庭而言,自是一項沉重的負擔,但我仍然衷心希望能與他取得同一的步調,共同來關照愛護這個可憐的殘疾者。一再斟酌的結果,所得的結論是:不論我采用任何對策,不是會傷害到木匠,就是會給波比帶來不利的后果,兩者總難擺脫其一。一向,我不管從事任何工作,就不喜歡毛毛躁躁地驟下結論——為此,在蘇黎世時,理查還為我取個“慎重居士s”的綽號——我靜靜觀察事態的發展約幾個星期,仍無法獲致結論,我唯一擔心的是,怕會失去其中一方面的友情,也許兩個友情都要失去。

在這種含含混混的狀態下,不愉快的氣氛日甚一日,隨之我又開始上酒肆。有一晚,心緒格外惡劣,我到一家小酒館一口氣喝下兩公升的瓦多斯酒,以驅散那討厭的氣氛。到底暌違杯中物已有兩年,酒量大遜于前,雖然總算安然回到家里,實在也苦不堪言。第二天,心情無比舒暢,正如昔日痛飲后的感覺一樣,于是我鼓起勇氣,前往木匠家直接向他表明,希望波比能委由我來照顧。當時他沒有明確地作答,經過幾天的考慮后,他接受了我的意見。

過后不久,我告別了住慣已久的單身漢小房間,和波比搬進新租的房子,二人共同經營正式的家庭生活。這一小小的家,在我,仿佛有結婚生活的滋味,起初幾天,實在弄得我手忙腳亂,稍后,我便雇一個老媽子洗衣燒飯。不久,我們對這共同生活,都覺非常愉快和睦,雖然此后我更不能無牽無掛隨興去旅行,然而并不感痛苦。我寫作時,友人靜靜地坐在旁邊,好像是我心靈的安定劑和催化劑。照顧病人的生活起居,在我是生平第一遭,起初做來,實在不是滋味,尤其為他脫衣穿衣時,更是一棘手的差事。不過,波比也很耐心,并且一直對我表示感謝之意,不由使我感到羞愧,由是我更加努力學習,好把他照護得更舒適服帖。

我久已不在那位教授家露臉,倒是伊莉莎白家去得很勤。她家仍如往常一樣對我具有一種吸引力。去那里時,她總要拿出茶點或酒來招待。有時,看著她操持家務時,不由泛起感傷的心情,但隨后,又對自己這種“維特式”的感情覺得好笑——此時,我對異性的愛情,已沒有自私占有的心理,伊莉莎白又是個聰慧、活潑、嬌憨的女性,所以,我們之間毫無隔閡、毫無芥蒂。實際上,我們見面時經常辯論、爭執,但這是“友善的爭吵”,心底仍互相保持尊敬。惟其如此,連一些芝麻小事也會引起熱烈的爭論。尤其,連我自己也感到可笑的是,我曾對她力辯獨身生活的優點——對方是自己原先一心想跟她結婚的女性——甚至還把她那年輕善良、常夸耀自己妻子的才慧的丈夫搬出來嘲笑。

曩昔的愛情之火,仍悄悄地在我心中繼續燃燒著,但那已不是像從前那樣熾烈、貪婪,而是僅能保持繼續燃燒的溫火,使我這個始終保持年輕心性、沒有作為的單身漢,能夠在冬夜時暖暖手指的火。波比和我的感情已至水**融的地步。此后,我常感覺自己仿佛被“至愛”的美妙意識包圍著,因之,我那富有詩意和青春氣息的愛情,仍能夠在內部繼續生存,而不覺有任何危險。

雖則如此,不過每當伊莉莎白耍起女人特有的小性子時,我的熱情就大為冷卻,而為自己的獨身生活慶幸。

自和波比共同生活以來,也幾乎很難得踏進伊莉莎白的家門,大都待在家里,和波比一起讀書、一同翻閱旅行照片和日記、玩玩骨牌游戲,或者,喂喂狗、閑話家常、眺望窗外的景致,來打發時間。波比具有與眾不同的世界觀,他對人生的觀察,直率而具幽默感,我每天認真聽著,暗自揣摩學習。雪,越下越大,看著冬天窗外茫茫清澄的美麗景致,我們興奮得像小孩子似的在暖爐旁邊大唱低柔的室內牧歌。長久以來,我磨破鞋子遍地尋求,最后仍無所得的鑒人之術,也在這種爐邊的閑話中學會了。波比沉默寡言,觀察力非常敏銳,凡是過去他的環境所出現的人物,都深印在他的腦海中,只要一打開話匣子,就展開一篇篇精辟的人物評論。他從不曾涉足群眾場合,一生中所認識的人,充其量不過是三打而已,盡管如此,他對人性的體驗卻比我深刻,因為,他已習慣于找尋潛**們心中的體驗、喜悅和認識的源泉,不論哪個角落他都看得很透徹。

親近動物的世界,仍是我們最大的樂趣。我們已不去動物園,而是在家里編造那些動物的故事或寓言。我們說故事并沒有定規的方式,大部分是隨想隨口說出來。例如,兩只鸚鵡的談情說愛、野牛的家庭風波、豬的大團圓等。

“貂先生!近來可好?”

“謝謝你!狐先生!托您的福,我還過得去。你知道,我被捕捉時,妻子就亡故了,她名叫嬪瑞秀芬茲,真的,她像珍珠一般可愛。”

“喲!我的好鄰居!夠了吧!又在話當年了。如果我記憶不錯的話,你那珍珠的事情我不知聽過幾遍了。總之,生命只有一次,何必自尋苦惱,破壞生命的樂趣!”

“狐先生!話雖如此,不過你若認識我內人,大概就可了解我想說的了。”

“也許吧!嬪瑞秀芬茲,好美的名字,令人想撫摸她一下。言歸正傳,你諒必也注意到了,最近麻雀的騷擾更加厲害起來,我們得研究一點計策來對付。”

“麻雀的事情嗎?”

“是的!我現在有個腹案。我們在鐵柵前撒一點面包,我倆悄悄躺著身子,等待那些家伙的來臨。這樣,不捉他幾只才真怪啦!你認為怎么樣?”

“好辦法!”

“我今天剛好把面包吃光,你可否拿出一點面包來?好啦!這樣就夠了。但請你再把面包的位置稍微向右挪,行了!嗯!這樣,我倆都能瞄得清楚。好!注意!你躺下身子,眼睛閉起來——咻!飛來一只了!”

“狐先生!怎么一只也沒抓到?”

“你太急性了!簡直像初出茅廬的獵人,一個獵人若沒有耐心可不成。喏!再來一次!”

“咦!面包哪里去了?”

“怎么回事?”

“面包不見了。”

“豈有此理!怎么會不見——真的無蹤無影了,這一定是那可惡的風搞的把戲。”

“我有我的想法。我剛才好像聽到你吃東西的聲音?”

“我吃東西?吃什么東西?”

“大概就是面包。”

“貂先生!你做這種推測顯然是一種侮辱。鄰居朋友間,開一點玩笑,本應將就些,不過,你那句話就太過分了。你可了解我的意思——不知你怎么想的,竟會認為我吃了面包。你不妨回想一下,先是我聽你說那不知聽過幾千百遍、平淡乏味的珍珠故事,然后,我想起一個好主意,于是我們把面包擺到鐵柵外——”

“不是‘我們’,而是‘我’,面包是我拿出去的。”

“——我們拿出面包,大家躺下身子,留神戒備。一切都順利進行。但你中途硬要插嘴,當然麻雀都被你嚇跑了,我們也就毫無所獲——你怎能誣賴我吃了面包!我暫時不跟你交往了!”

就這樣,多少個下午和夜晚,輕快、迅速地打發過去。很奇怪,以前我非常懶,心靈、身體兩皆沉重,現在卻是心胸暢快,工作進展也非常順利。雪片紛飛、寒意冷冽的冬天,我們大都關在家里,和一只卷毛狗在暖爐旁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這段日子,比之和理查一起時,并不遜色。

就是在那時,我所愛的波比犯了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愚蠢行為。我因生活得太過愜意,變成盲目了,竟沒注意到波比的病況已極嚴重。平常,我看他似乎比從前快樂,一點也不難受的樣子,自己也不知道戒煙,孰知這完全由于他的客氣和一片愛我之心。等到夜里躺上床,痛苦又咳嗽,便偷偷呻吟。有一次,我偶然在他隔鄰的房間寫稿,寫到很晚,他以為我早已入睡,因而發出呻吟聲。我聽了便提著燈走進他的寢室,這一突如其來的出現,把個可憐的波比,驚慌得不知所措。我把燈火放在旁邊,坐在床沿,開始盤問。起初他總是支吾其詞,最后才吐露出來。

“大概沒有什么大不了吧!”他驚恐地說道,“只是轉動身子時,心臟經常有痙攣一般的感覺,呼吸時也是如此。”

他簡直將生病當作犯罪一般,一個勁兒向我賠不是。

第二天早晨,我立刻去請醫生。那是個晴朗清冷的日子。去路中,我的憂慮、焦急已緩和下來,腦海中縈繞的是圣誕節的事情,屆時該送什么禮物給波比,才會使他高興。醫生還在家里。經我熱心地央求,隨即用自行車載我一起回來。抵達后,爬上樓梯,進入波比的房間,開始觸診、打診、聽診。醫生略帶嚴肅的表情,語聲柔和地告訴我病情,驟聽之下,我的一切快樂完全從心里抖落下來。

痛風、心臟衰弱、病況危篤——我聽著一一記下來。醫生要我讓病人入院,真奇怪!當時我一一照辦如儀,絲毫不加拂逆。

下午,醫院的車子來了,一切手續辦妥后,回家一看,屋中冷清清的,波比專用的大椅子已收拾好擺在墻角,鄰房,人去屋空,只有卷毛狗過來依偎著我。

愛,就是這樣,每每帶來痛苦,那以后,我承受了許多痛苦。然而,若是愛心不冷卻,若是有個堅強的朋友伴隨著我們生存,若是能感到一切生物和我系上密切的活結,那么,會不會痛苦則不是太重要的問題。如果容許我再度看到與那時相同的神圣世界,即使我放棄過去的美好日子、戀愛、當詩人的計劃等等,也無不可。那時,也許眼睛、心臟會痛得厲害,也許美麗的榮耀和自尊心會傷痕累累,但過后,心靈將趨于平靜、謙虛、成熟,心的深處將活潑起來。

自從遇到金發小女孩亞琪后,我的一部分舊血液已死去。如今,我要把全部愛心奉獻給一個天生傴僂的男人,照料他從受苦以至逐步死亡,每天和他一同體味死亡的恐怖和莊嚴。我好不容易剛開始修習愛的課程,卻在這開頭就不得不夾進一章莊嚴的死亡問題。這一段時期的事情,我將詳盡寫來,就像女人的大談當年訂婚的經過,就像老人的話說少年的荒誕,不害臊、不臉紅,不像在巴黎的生活只輕輕帶過。

我看著一個一生中只有苦惱和愛的男人,逐步走向死亡。波比雖已察覺“死”已在他的身邊,但仍滿不在乎一如天真的孩子。他的眼神擺脫了劇烈的痛苦對著我,似乎若有所求,但那不是要我伸出援手,而是鼓勵我振作起來,是表現著:他雖處在與病魔的掙扎和痛苦之中,但他心靈深處最善良的本質仍依然無損。每當那時,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光輝,令人不會去注意他那憔悴的臉容。

“波比,有什么事情嗎?”

“講故事給我聽好嗎?貘的故事也可以。”

我開始講貘的故事。他閉上眼睛。我感到眼淚似欲奪眶而出,本想裝著和平常一樣的語調,但始終裝不像。不久,看他仿佛睡著了,于是我閉上嘴。他馬上張開眼睛。

“——以后呢?”

我只得繼續講下去。包括:貘的故事、卷毛狗的故事、我父親的事情、小壞蛋馬提歐·斯比內利的事情、伊莉莎白的事情。

“她和一個庸俗的男人結婚。對吧!佩特!”

波比經常出其不意地提起有關死的事情。

“佩特!說真的,世上最難勘破的是生死關,但到頭來每個人總要度過這一關。”

或者這樣說道:“如能讓我擺脫這種痛苦,也值得一笑。在我,死,實在很合算,因為那時我就可向我背上的肉瘤、麻痹的腰、短瘦的腳,道聲再見了。而你,肩寬背厚、四肢健壯,就萬萬不該了。”

死神已逐漸逼近。有一次,他假寐一會兒,醒來時,語聲清晰地說道:

“天國好美喲!比牧師所說的天國美得多得多!”

木匠太太經常來探病,表示她的惦念、關懷,也曾表示愿做經濟上的幫助。遺憾的是她丈夫一次也沒來過。

“天國也有貘嗎?”我常問波比。

“有的!”他點點頭,“各種動物都有,也有羚羊。”

圣誕節到了,我倆在他的床畔開個小小的慶祝會。天氣愈來愈寒,氣溫已降到零度以下,光滑冰凍的地面又堆上新雪,然而我根本無心去注意那些。伊莉莎白那邊傳來喜獲麟兒的消息,也隨即忘記。席格諾拉·納狄尼寄來一封洋溢愉快的信,也只略一過目便隨手擱下,并沒作復。寫稿時,心里老是惦記著病人,草草地結束工作,匆匆收拾完畢,立刻奔往醫院。在那里才能定下心來,在夢境般的恬適氣氛下,一坐就是半天。

他在臨死的前幾天中,看起來仿佛有好轉的征兆。值得稱奇的是,那幾天,他的記憶中,剛過去的事情似乎俱皆消逝,所留存的凈是少年以前的生活。他談了兩天有關他母親的事情。當然,他無法久談,不過,當他沉默時,仿佛也在回憶母親。

“我要詳詳細細地告訴你我母親的事情,希望你能夠牢記,”他嘆道,“否則,恐怕沒有一個人會了解、感謝自己的母親。我根本不能工作,然而她并不因此將我遺棄,或是送進收容殘疾者的地方,如果大家都能有那樣慈愛的母親,該有多好!”

他停下休息,痛苦地喘著氣,約過一個鐘頭,他又開始談起來:

“我們兄弟中,母親最疼我,直到去世為止,始終不離我的身旁。我的其他弟兄都出外去謀生,姐姐嫁給木匠,只有我留在家里。母親雖然窮困,但對一無用處的我,從不曾稍加苛責。佩特!不要忘記我母親的事情喲!她身材矮小,大概比我還矮一點,跟人家握手時,就好像小鳥盡全力地攀住樹枝一樣。母親去世時,鄰居魯地曼先生還說,可將就點用童棺來裝殮。”

波比似也適用童棺。他躺在清潔的病床上,伸出的雙手細長、白皙、稍微彎曲,看起來猶如女病人的手。軀體也愈縮愈小。他像夢囈似的敘說完畢,這次輪到說我了。那時的語氣,猶似當我不在他身畔。

“他的母親死得太早了,當然他也是個不幸的人,但是他并不向命運低頭!”

“波比!你還記得我的事情嗎?”我問道。

“記得呀!卡蒙晉德先生!”他微笑著,頑皮地說道。

“唱唱歌吧!”他立刻接上這一句。

到臨終那天,他突然問道:“住這醫院要花錢吧!會不會太貴了?”

但他已無暇等待我的回答。他閉著眼睛,蒼白的臉上泛著微暈,神色顯得無比幸福。

“是回光返照!”護士說道。

但,他再度把眼睛睜開,淘氣地看著我,眉毛揚動,仿佛要向我點頭的樣子。我站起身來將手放在他的左肩下,略微撐起他的身子,因為,以往若這樣做,他會覺得舒服些。他就那樣躺在我的手上,接著又一度感到短暫的痛苦,嘴唇扭曲著,然后,像猛然襲來一股寒意似的,身體一陣戰栗,把頭一偏,就此脫離塵世。

“波比!你怎么了?”我還在問著。我手中所觸摸的肌膚逐漸冰涼,他已解脫痛苦了。那時正是1月17日下午1點。傍晚時分,一切善后處理就緒,這瘦小而殘疾的軀體,永遠安閑、清靜地躺著,往后,只是等待埋葬日子的來臨。很奇怪,那兩天中,我沒流淚,也不感到特別的哀慟或慌張。因為,我在他纏綿病榻時,已曾飽嘗死別的辛酸,如今,所遺留下來的悲傷,已不太多了,于是,我的痛苦的天秤,也隨之逐漸減輕。

雖然如此,我仍深切感到我必須悄悄離開此地到南部去,一方面靜心養性,一方面把那部結構龐大的新作品,好好地組織起來。因身邊還有一點積蓄,我決定暫把筆耕工作停下,等到春天一到,立刻整裝動身。第一站是去亞西基,席格諾拉·納狄尼一直歡迎我再度光臨的亞西基。然后找個幽靜的山村,開始從事我的巨大工作。生生死死的事情,我已經看得很透,若要我把這些問題告訴他人,應該不會太勉強。我心情激奮地等待3月的來臨,耳中已充滿意大利語的清脆響聲,鼻中飄浮起飯香和橘子、屈安地酒的香味。

閑來無事,我便修訂腦中的旅行計劃,愈改愈完密,愈想愈滿意。那時,如憶起屈安地酒的香醇,心情愈發舒暢。別后,那里的一切,不知是否有所改變?

2月時,故鄉酒館的主人,寄來一封文筆獨特、令人感觸萬端的信。他說:家鄉積雪甚深,村中人畜自是無萬事順調之理,尤其令尊健康情形堪慮。總之,如得便最好回家一趟,否則,匯款回來亦可——一則是因為這里匯款不方便,再則也是惦記年邁的父親,于是立刻起程回鄉。抵達那天,是個風雪交加的日子,遠方近處一片白茫茫,看不到山,也看不到住家,所幸我路徑熟悉,還算沒有大礙。出乎我意料的是,老父并沒臥病床榻,只是一動不動地坐在暖爐的一角,滿副年老氣衰的模樣。附近店家的太太趁著送來牛奶之便,將父親生平的壞習性一一指陳出來,老實不客氣地抨擊一番。雖然我踏進家門,她仍不停止。

“喲!佩特回來啦!”老父眨眨左眼看著我。

可是這位太太還是繼續說教,我只好在旁邊坐下,百無聊賴地看著外套和長靴上的雪片在椅子周圍融解,由濡濕的斑點而后形成靜靜的小水池。耐心等待她的“鄰人愛”泉源的干涸。好不容易她才停住話鋒,告別離去。

父親的體力已顯著衰退。我不能無動于衷,不能眼看他的身體逐漸壞下去。我再度想起那曾經實行短時期的嘗試對父親的照料。雖然那次的出游是出于無奈,但現在他更需人照料了,我應該繼續完成那未了的責任,以彌補過去的罪愆。

父親健康時的性格本就剛愎得令人不敢恭維,目前雖說他年紀老邁且患病,然而,若要求一個粗魯的老農夫,因兒子的孝心所感動,而變得溫和,彼此和睦相處,根本是異想天開的事。生病后的他,脾氣更別扭,雖然不能說存心要把從前我所加之于他的辛勞,連本帶利收回來,實際上完全是那套作風。他很少跟我交談,只是擺出粗暴、嚴峻、不滿的面孔,并且還經常對我耍心機。我常想:有一天我到這種年齡時,不知會不會變成那樣難伺候的怪人?要他少喝酒,所遭遇的情形亦復如此。我每天只準他跟我一道喝兩次的南歐特產名酒,每次他必是帶著不愉快的臉色喝下,因為吃完飯后我總不會忘記把酒瓶收回地下室的儲藏室鎖起來,并且鑰匙絕不交給他。

到了2月末,一連幾天都是晴朗的天氣,這是高山景色最美麗的時候。厚雪覆蓋的斷崖在蔚藍的天空中巍然矗立,輪廓分明,仿佛近在咫尺。山腰以及牧草地也是白皚皚一片,那是冬山特有的雪,山谷中就絕不會降下那等潔白、結晶、香馥的雪。白天,小丘陵上陽光璀璨,山洼及山腰中,躺著濃濃的青影。空氣被雪洗滌了幾個星期,已沒有絲毫污塵,在陽光下呼吸也是一大享受。幾個年輕人興高采烈地在山腰中滑雪橇。午后,老人們都出來散步、曬太陽。白雪堆積的水田中央,靜靜地躺著一泓碧綠的湖水。那種美麗的景色,是其他季節所不可能有的。但,一到夜晚,天花板的橫梁也凍得嘎嘎地響著。每天吃午飯前,我都要扶著父親走出門外,他先是將那關節彎曲突起的手指伸出陽光下,注視了一會兒,稍后,便開始咳嗽起來,嘴里嘟噥著感嘆天氣的寒冷。我知道這是他的一種謀略,他正在動我的利久酒22的腦筋,因為,天氣并不太冷,他的咳嗽也不太嚴重。喝下酒后,他就很技巧地逐漸停止咳嗽,暗地里沾沾自喜,以為瞞住了我。飯后,我常留他一人在家,自己打上綁腿去爬山,回程時,把帶去的水果袋當作雪橇,從雪的斜面滑下。

接近預定去亞西基旅行的日子時,雪仍積了幾公尺深,挨到4月,炎風來襲,整天中咆哮聲不絕于耳,遠方崩雪轟隆,水勢如急流怒湍,如萬馬奔騰,帶著巨大的巖塊和碎裂的樹木,投向我們這貧瘠的土地或果樹園來。由于炎風的熱氣,使我不能成眠。每當夜晚,聽著暴風雨的嘆息聲、雪崩的轟隆聲、狂濤拍岸的聲音,令我感動,也使我充滿不安。那業已克服的戀愛病,再次猛烈襲來。午夜,感到急劇痛苦之余,我又爬下床,身子探出窗外,對著隆隆聲不絕的原野,大聲呼喊“我愛伊莉莎白”。自從蘇黎世時在山丘上的那個瘋狂之夜以來,我還不曾如此激動過——在我的思維中,這美麗的女人,不時在我眼前浮現,對我嫣然微笑,但等我一靠近,她又飄然遠去。我,正如一個受傷的人一樣,非把那刺癢的腫皰搔破不能稱快。我雖明知一再撩起這痛苦無益的過去,是可恥的,也曾因此而詛咒炎風。然而這種痛苦之中可也蘊藏著一種無可言喻的溫馨快感。每當回憶少年時暗戀蘿西的情景,那時的感受也是如此。

我知道這種病無藥可醫。還是正事要緊,無論如何也得放點心思在工作上,于是我開始做作品的構思,也寫了幾則人或物的素描。沒多久,我發覺現在不是做那些工作的時候。因為,這時間,四面八方傳來炎風的災情消息,河堤破壞,許多住家、谷倉、牲圈等都蒙受嚴重的損失,外地一些住屋流失的災民也移到我們這邊來,到處是嘆氣之聲,村民的貧窮已萬分嚴重。當時,村長把我叫去村辦公處,征求我是否有意加入救災委員會,代表全村向上級申訴,更重要的是要借我的記者之筆,將災情刊登于新聞,喚起全國人民的關心,捐款救助。在我,也正可借這重大而有意義的工作,把我那莫名的煩惱忘卻,因此,我把全副精力放在這工作上。我們已知悉縣**經費短絀,只能派遣幾個職員來幫忙,于是,我先修書一封到巴塞爾,那邊立刻有了回音,好幾人愿代為奔走籌募捐款。接著,一個勁兒寫出新聞報道,呼吁國人賑濟,慰問、捐款等陸續地送來。在寫報道之同時,我又受托出面調解頭腦頑固的村民間以及村議會中的紛爭。

經過兩三周日以繼夜的辛勞,也給我帶來好結果。等到一切事態逐漸上軌道,我已派不上用場時,四周的牧草地已是綠草如茵、湖色青青,與融雪的山腰相互輝映著:父親的病情略有好轉,我的愛情的痛苦,也像雪崩后的濁水,已流失無蹤。若在從前,這時期正是父親在為小舟涂新漆、母親從庭院眺望過來,我在旁注視老父的工作神態接著移轉到從他煙管吹出的煙霧和飛舞的黃蝶,如今,母親尸骨已寒,涂裝的小舟也不復存在,而父親只有整天關在殘破不堪的屋中了。肯拉德伯伯也常使我撩起舊事。我常趁父親不注意時帶他出去喝酒,聽他細說當年。他回憶起自己的許多設計發明,嘴角露出愉快的笑容,仍帶著稍許得意的神色。現在,他亦已不搞新設計工作了。歲月催人老,連老伯也無能抗拒!怎不令人感嘆?不過,他的表情,尤其笑容中,仍殘留著少年人的風味,跟他在一起能令人感到愉快。每當和老父對坐感到膩煩時,伯伯是我的慰藉,可遣散我心中的塊壘。邀他去喝酒時,他總是努力著不使步子落在我的身后,彎彎瘦瘦的腳走起來像跳舞一般。

“伯伯!把帆做起來呀!”我鼓勵他道。一談起帆的事情最后總要落在那只小舟的話題上。現在這舟子已不復存在,伯伯談起它時的語調,簡直有如在懷念一個去世的愛人,況且,我也非常眷念它,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凡是與它有牽扯的事情,都從記憶中搜尋出來。

小湖青碧如昔,太陽也仍如往日那樣溫暖晴朗。年華老大的我,仍經常躺在曠野中,凝注黃蝴蝶的翩翩飛舞,以與當年迥然不同的心懷,追逐少年的夢境。實際上,當我每天洗臉時,臉盆中映出粗皺的鼻子和冷峻的嘴唇,我已領會到我一生的黃金年代已成過去,永遠無法挽回,對自己的虛度韶光不無感傷,但更使我憂慮的還是父親的身體。我有我的寄托所在,那古舊的抽屜中所躺著的是我將來的作品,包括一包昔日所寫的素描文章,和4盒筆記簿中所記的六七篇作品大綱。

我們的屋子已長年未修,加上這次炎風的侵襲,地板千瘡百孔,爐灶破落不堪,煤煙四溢,門也無法上鎖,通向過去父親舉行贖罪儀式的那個干草放置場的梯子,走起來也搖搖欲墜。我在照拂老人的日子,屋子的破損部分也非修繕不可。動手前,還得先磨利斧子、修鋸齒、借鐵錘和搜集鐵釘,然后從以前所貯藏、行將腐爛的木材堆中,選出可堪使用的材料。在修理工具和舊石基時,肯拉德伯伯也過來幫忙,不過,畢竟他年紀太大,腰彎背駝,已派不上什么用場,大部分工作都由我親自動手。這雙一向從事筆耕的嫩手,伸進木材堆中,弄得滿手是傷痕;踏著石基時,也搖搖晃晃的;并且,因身子發胖了,爬上屋頂,敲敲鑿鑿地做沒多久,就渾身濕透。為此,我經常偷空休息,尤其是在修屋頂舉鐵錘舉得手酸的時候。隨便找個地方坐下,悠閑地抽著煙,仰頭注視蔚藍的天空,耳邊沒有父親那嘮叨不完的催促聲和責罵聲,這也是一大享受。那時,常有附近的老人、女人或學生,從我身邊通過。為了掩飾自己的無所事事,也為了敦親睦鄰,我常主動和他們攀談。不久后,人家都說我說話很有分寸。

“麗絲蓓!今天天氣很暖和吧!”

“是呀!你在做什么工作?”

“修理屋頂。”

“實在說,你家屋子老早就該翻修了,現在做未免太遲了。”

“可不是!不過沒法子呀!”

“令尊身體如何?他怕有70歲了吧!”

“80歲啰!80歲!說真的,如果我們活到那種年紀,不知變成怎樣?那時的滋味恐怕不大好受!”

“是呀——噢!家里的人正等著我的便當,我得趕快帶去。佩特,再見啦!”

“麗絲蓓!再見!”

一邊目送她的背影,我抽了幾口煙想著:大家都那樣勤奮地從事自己的工作,而我,整整花兩天的時間釘屋頂的木板還釘不完,是什么道理?好不容易總算把屋頂修葺完竣,老父也覺得很“難能可貴”。我自是不能拉他上屋頂去參觀我的杰作,只得詳詳細細地對他說明,某個地方是如何如何修理的,今后將著手哪些地方,預定何時完工等語,話中不無帶點夸張。“好的!”父親點頭稱可,“好的!不過,依我看,到年底恐怕你還無法完工。”

回顧我半生來的飄泊生活,我已體會出魚之不能離水、農夫之不能離開鄉村的道理。證諸我的經驗,可斷言尼密康村的卡蒙晉德永遠不可能成為八面玲瓏的社會人和立足于萬花筒般的都市社會中。我雖然未能攫住世間的所謂幸福,這次身不由己地回到這山湖夾縫中的老巢,如今想來卻只有喜悅。這里,才是真正屬于我的土地;在這里,我身上的美德或罪惡——尤其罪惡方面,都被認為是祖先傳來的極其自然的東西。我在流浪期間,忘了故鄉,有時也難免以為自己真是怪里怪氣的人,如今細細思量,這正是“尼密康精神”在體內暗中活動著,致使無法適應其他地域的生活。在這里,便沒有一個人會認為我是怪人。綜論我這半生的遭遇,我發覺自己實是老父和肯拉德伯伯的綜合化身。我在所謂“文明的社會”中,東奔西闖的結果,下場和伯伯那名震遐邇的快艇冒險實是大同小異,只是我所耗費的金錢、歲月和勞力較多而已。我若刮凈胡子、穿上系吊帶的皮褲,也許十足紳士派頭;但是,最后還是回到故里,還我本來面目,步著父親的后塵,接下他的工作棒子。大家只知道我在外面混了許多年,究竟真相如何,沒有人知情。所以我在談話中,時刻留神避免談及過去曾有過多么悲慘的生活、曾陷入多深的泥淖中。否則,恐怕馬上會贏得很難聽的綽號。每當談到德國、意大利或巴黎的事情時,多少要自我吹噓一番,因此,即使實話實說時,有時連自己也懷疑起它的真實性來。

浪費如許多的歲月,走遍如許多的地方,所獲得的是什么?我曾經愛過如今我仍深愛著的女人,在巴塞爾養了兩個可愛的孩子;另一個愛我的女人,已和別的男人結婚,繼續經營青菜、水果、雜貨生意;促使我回歸故鄉的父親,處在既死不了也無法康復的狀態,成天坐在我對面的躺椅上望著我,羨慕我手上有進入地下室的鑰匙。

不,其他還有許多。去世的母親、溺死的青春好友、金發的亞琪、瘦小傴僂的波比,都已化為天使住在天國。修建村中的兩個攔水壩時,也邀我參與策劃工作。如果,我有意的話,也可輕而易舉地擠入村議會。

不過,最近我又發現一條新出路。事情是這樣的:我們經常去照顧的那家酒館老板尼狄格前幾天曾向我吐露他的苦境,他說近來身體開始急遽轉衰,已無意再經營下去。如果村中沒有適當的人選來頂他的店面,只有將這店鋪賣給外地的釀酒同業,事情若演變至此,那就糟了,因為他們必定改為專售啤酒,從此,尼密康村將無喝酒的好去處,連尼狄格地窖所藏價值可觀的陳年老酒,也算報廢了。聽他這一席話,使我怦然心動。我在巴塞爾還有若干儲蓄,如果由我來接掌酒館,老尼狄格當不會有什么異議。唯一可慮的是,老父在世之日我還不能當酒館主人,否則,老人家更會成天抱著酒瓶子了。同時,我既學過拉丁語又讀畢大學,若是到頭來只有當個尼密康村的酒館主人,此外別無出路,這樣一來,恐怕父親會高聲唱出凱旋之歌。嘿!這樣不妙!于是我靜待著老父死日的來臨。不是咒他趕快死,而是覺得即使他死了也不是壞事。

好久以來,肯拉德伯伯一直是在低迷的狀態下,但最近似乎又重新燃起搞某些事情的意欲。他經常把食指放在唇上,額際深鎖,狀若沉思,急躁地在他屋里來回踱步。天氣好的日子,則頻頻凝注湖面。“一定是又想造船了!”他太太說。真的,他那種蓬勃精悍的模樣,是這幾年來所未曾有的。看他那悠然神往的表情,仿佛對這次的嘗試已胸有成竹。但我想,無論如何他是搞不成了,因為他那疲憊的靈魂正在找尋翅膀準備歸回老家。然而,我還是要說聲:伯伯!加油吧!把帆做起來。我暗自下決心,若他的生命告終之日,我將開一尼密康村前所未有的創舉,在神父的八股式的禱告辭之后,贅上幾句話,追悼他是神所特別青睞的寵兒,然后加些辛辣的詞句,好讓參加會葬的村人耳朵有點痛癢,不致立刻忘記。可能的話,也該讓父親去聽聽。

抽屜中放著我的“巨著”的片斷,這可說是我“畢生心血的結晶”。但這件工作到底會不會有完成之日?連我也不敢斷言,也許遙遙無期;也許有一天靈機一來我將繼續執筆,以至脫稿。果能如此,我的青春憧憬才是正確的,我才配得上是實至名歸的詩人。

在我而言,這部純正的作品若能產生,其價值當可與參與村議會或攔水壩工作,相提并論。或者在它們之上。但比那些作品更珍貴的是我那值得懷念的人生,包括從窈窕的蘿西·喬田那乃至可憐的波比間一切的人生遭際,雖然都業已成為過去,卻無法從我的腦海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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