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敘
這是我的“半自傳式”的小品文,雖則是隨意漫談,但我自有一個中心的主張,即是痛快地生活,情感地接觸,愉樂地享用。我先在北大時已出二本《美的人生觀》與《美的社會組織法》,就是討論人生怎樣始能得到美麗的生活法——物質美與精神美的要求。我近寫這類小品文很多,都已在報上發表過了。今承趙一山、高朗兩兄的盛意,使我能夠先把這幾十篇出版。希望后來尚能集成為多少冊繼續和讀者見面吧。
1956年2月于廣州
二、憶故園(1)
憶故園,又憶及環繞它的四圍山峰。那是高接云霄的鳳凰山脈,產名茶的處所;那是坪溪山脈,與潮安市相交壤;那是待詔山脈,傳說宋帝昺奔走南方,抗拒元兵,曾經此地而由他欽賜這個名字。
峰巒處處有,山峰格外好觀賞。朝霧晚霞山色朦朧,若隱若現,或如彩帶繞山身,或如寶冠罩其頭,晴明時如矗天芙蓉,風雨來時似海濤怒號奔流。
我夜間愛月,日間愛山。月只為鑒賞,清澈我的心靈。山不但可以鑒賞,更兼有實利可以資生活。
山利是無窮的。到現在尚有許多人以為只有造林就是振興山利了。實則,山中可以種植許多種稻作物、油作物,尤其是水果類、竹類等等的最易收成與最切實于民生日用的植物。至于造林,除好木材之外,又可種食料或用料的樹種,如栗、榛、椰、油棕、漆樹、桐、龍眼、荔枝、橄欖之類。
例如竹屬,滿山是可以生長的。我在園中只辟出長不過二丈、寬度不過數尺的地方,種大竹于其中,十余年久,每年數月食竹筍食到飽。那大竹筍嬌嫩爽口,切成細絲,比面條更有滋味,更富滋養。
說及水果種在山間比田園中更有出息。我縣著名的柑橘,就種植在山谷。橄欖、香蕉、龍眼、荔枝,更適宜于山區的生長。我常想及現在的城市街旁的樹木只在遮日與鑒賞,若能改種為水果樹,同樣取蔭,而每年不知有若干的出息。
山間也可種稻作物,如山禾、畬谷、番薯、樹薯等等。我曾在山頭種山禾,它的米粒粉紅色,如糯米一樣的黏柔,比普通的大米好食得多。
我曾開了三大苗圃與七個山農場。那時極自信,極自豪地走到山頭,遙目遍望諸山峰,口中常指它們叫出歡悅的聲音:“山呵!我們征服你們了!”
究竟,這不過是個人的驕夸與夢想,一個人是不能夠征服許多山谷的。我也曾發動本鄉的群眾,向十里內的山谷間去進攻。可惜那時的群眾尚無組織,缺乏覺悟性,終被一二土劣所阻撓,而我個人的生產計劃終于失敗了。
故園是一片六七畝的平地,是我先父租下預為我歸家時之用。可是我雖滿意我的“綠窩”,但每當獨行山頭,常想跳出到極遠的山區,以擴大生存鑒賞的限界。現在我便到社會,到人間來擴展我的眼界,延伸我的生命!
我一生最愛月,我愛月比愛夜更熱情。在鄉間日落后,燈火全無,滿天昏黃,只有月光是天上的蠟燭,也是人間光明的信號。
在“綠窩”故園時,最使人留戀的是每當晚鴉一群一陣地向高山歸巢,那蛾眉月或團圓月在峰巒間浮現,我們一家人就到左近的清溪游泳。這條溪流乃由極近的大山谷所泄出的流水,便是清白無瑕的泉水,只要入其中浸淫一些時光,便覺涼入心脾,沁入肺腑。
細沙如毯,白沫似練,四圍的山色由于山谷的構造不同,而有顯明的和暗影的差別。我最樂是緩緩仰泳,那時面對月光,與波影一同搖擺互相徘徊。宛轉的岸邊,青綠的微波,月色與山光和這條溪流相合成為一幅靜穆的圖畫,稚子嬌娃,游泳呵,喧嘩歡樂于其中,點綴成為圖中的人物。故園中的玉蘭與溪岸上我所種的千余株柑橘的花香,彌漫于溪流,于山間,于月光之下。
游罷歸途,躑躅田畦,同唱山歌,入園時但見叢竹弄影,蕉葉舞姿,周圍鄉間靜無聲,但聞萬籟齊鳴,蛩音唧唧,此中有蟲名“地虎”(2)在叫號,蚯蚓、水蛙嘈雜中具有一種和諧的音調,又有那些蛇,也叫出“嘶嘶”的微音。說到蛇,園內是極多種的,一種叫鳥蚊子的蛇(3),夜間就上樹去偷蛋與食鳥;黃頭娘(4),那樣美麗,無害于人而有益于稼穡,便聽任它們在園中自由行動。
明月射入小樓內,床榻都現出光輝,縱然困惰也睡不得了,只好睜開眼睛與月影共徘徊,有時又聞到那雞寮中百余只雞,雄的喔喔啼,不知不覺地進入睡鄉。醒來,又是日光在山頭、田間、園里,我們一日的動態又在開始了。
我愛月,愛山間的明月。我在巴黎常常避開街中的電光四射,獨自靜靜地走到賽納河邊玩賞月華。
日光固然可愛,這只是在朝曦,在夕照,在冬寒的天氣。至于月光,無論在何時何地何種氣候都是可愛的。初三四的蛾眉月,以至于十五六的團圓月都是可愛的,以至于廿余的下弦月,也具有一種吸引人迷醉人的魔力。我永久永久地保存我兒童在讀私塾時跟了母親在日尚未出,月尚在山頭依稀與多少晨星半明半滅時,起來背念“人之初”“天地玄黃”那些情景。
“待月西廂下”的情趣已一去不復返了!唯有“云破,月來,花弄影”一些情趣尚永久永久地縈繞我心頭。當多樣的水果上市時,小孩子們見了香蕉就說不如我們園所出的好;因為我們的又肥又軟又香又甜,乃是在蕉株上讓它充分成熟,成熟到蕉皮要自己離開蕉柄時才摘下,有時,蕉身已被禽鳥吃去了蕉弓大半,然后才知覺呢。當小孩吃到荔枝時,今年的“糯米糍”都豐收,真便宜,實在是一種好貨,可是他們說這些“妃子笑”怎樣能比我們園的“狀元紅”;“尚書懷”怎能比我們的“宰相黑”。我們園的荔枝一粒大如鵝蛋,肉又酥,酥到在嘴內跳舞!此地現在又大叫石峽龍眼頂呱呱了,但怎樣能比我們園的檳榔種龍眼一粒比鴨蛋還要大,甜到比蜜一樣,又夠香味爽口呢!雖然番石榴一個也有五六兩大,但我們園里的番石榴,一個大到一斤多,一到口內就自己粉化。總之,一切好水果,總是我們園的好,因為我們的果株,都是挑選最出名的種植起來呢。
這些回憶,使我不免引起許多對于故園的留戀。那些果株大概尚保存。我所最留戀的是那株玉蘭,當花開時,香滿數里內的鄉里,人人都歡喜;那小池的蓮荷,亭亭如蓋。
我們的故園是名為“綠窩”,這個名是友人代起的。“綠窩”到今日已荒廢了。我這個主人,一別已經五六年,它的模糊圖形,只能依稀在我心目中存留;它的生產精神,永久存在我心頭不滅。
回想我那十余年在故園的生活,又是快樂,又是懊悔。快樂是每日手執鋤頭把園地掘,手執剪子把果枝剪。每當柑花開,荔子結時,常到深夜尚徘徊于果叢中搜蟲尋蝶。愛人伴隨,稚子游玩,在小樓上,涼風明月,儼然自視為羲皇上人。可是我十余年的有用光陰也就這樣被消磨了;只有看些書報,并未有系統地向學術進攻,連執筆也懶懶的,大半的時間為花木與家人所攪雜到不能開交。綠窩!綠窩啊!你的倩影,你的美貌,一日一日地在我眼中模糊起來了!我想要回到你的懷抱,可是不必了。讓我把你放在心中懷念,我只能和你在夢里相逢!
憶故園,又憶及我可愛的狗!它極壯健,極美麗,極柔順。每當我外出歸來,遠遠地就看到、嗅到、趕到歡迎我。當我來廣州時,它似乎感覺到了,送到極遠極遠的山間,我屢次使它回園,而終于用威嚇的手段,始使它垂頭喪氣歸去。
憶故園,又憶及我的一大群的和平鴿!它們在檐前,在屋頂,在園的周遭,成群陣地在翱翔飛揚,但聞“區區、區區”和好的聲音。我對它們向來是不甘殺食的,只是不時取食它們美麗可口的蛋粒。我們以為這樣可以長久生存下去了,誰知我們那只惡貓——不咬鼠,只會偷食的,于夜間初則偷食其蛋,隨后又乘它們在睡時襲擊其身體,到我們已覺察時未免太遲了,鴿群已被殘害不堪,存的也已星散了。
我在初來園時,以為可以做到純粹的隱居生活,自以為是“超階級,超政治”的人物。究竟人不能全離開社會的。不久,孤園一變成為熱鬧的場所了。鄰近甚且遼遠的群眾,有許多糾葛的事務都趕來園求救。首先是寡婦孀雌,為她們的翁姑叔伯所限制不能自由改嫁時,我都出力為她們解脫了。一些因賭錢將破家時,一些被強虜強人欺負時,一些被惡劣官吏蠶食時,一些房分、鄉里的械斗,我可能為力時,都為他們出力排解。到此,尚說是隱居,真是名不副其實了。
在那時的**官僚都是貪婪的,他們對我有些忌憚,每當縣長或專員到任時,通常來我園“拜訪”,那班被欺凌的人們,就視我有一種“勢力”,可以為他們做靠背。我也不能推卻他們可憐的受欺壓的慘狀,每每為他們寫些信件或直接向官府去求情。
又我在此時,開公路,辦苗圃,行墾荒,為農校的校長。在抗日時,我又為全縣的抗戰委員主任。在這時候,土匪們又常來光顧;他們的三個首領,都對我表示“好感”,所以尚不至于被綁票。又那些匪徒式的軍隊,對我尚有點忌憚,也尚使我能繼續安居。好了,解放時期將快到了!那些英勇愛民的游擊隊,常時在夜間來我園訪問,我對這些人萬分同情,常囑鄉里人好好保護,接濟他們的糧食,我鄉里與左近的子弟也有許多人“上山”了。總而言之,這個孤寂的故園,到后來變成一個奮斗的戰場了。我想組織一個“農民黨”(5),因為僻鄉,少人幫助,而終于無成就。但由這些的事情看起來,我先前的孤高自賞,以為是“超階級,超政治”的人物,都是自欺欺人了!
* * *
(1) 張競生的家鄉是廣東省饒平縣浮濱鎮橋頭鄉大榕鋪村,他在這里度過了他的少年時期;1933年,他重回家鄉,在這里斷斷續續生活了近十七年;1960年,他再次回到家鄉,在這里度過了他生命最后的十年。
(2) 學名螻蛄,俗稱土狗仔、拉拉蛄。
(3) 也稱過山烏,學名眼鏡王蛇(Ophiophagus hannah),“鳥蚊子”是潮州方言稱呼。
(4) 學名草腹鏈蛇(Amphie**a stolata),俗名黃頭蛇、草尾仔蛇,無毒。
(5) 1946年,張競生在饒平籌建中國農民黨,親自起草了綱領及章程,提出以征工的政策,用農民的力量,發展農業生產,建設富強國家,達到世界大同等,但未得到響應。
三、懷念情人
唉!當我寫到這篇目,提筆時,滿身銷魂;停筆時,全神在惆悵!
當我第一次到法國時,野蠻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不久就發生了,德酋威廉第二不顧國際的公約,攻破中立國的比利時,從法國的北方,直驅雄兵,不久將到巴黎了。我此時住在巴黎近郊的凡爾賽故宮左近的村落,日間遨游于其中山林的勝景,又常信步到達它的近鄰——圣格魯野花園。謝天謝地,我就在這野花園遇到我第一次而且終生難忘的情人。
有好幾日,我在散步中注意到一位少女,淡素衣裳,神情有些郁悶,也在園中各處流連。“且休題眼角兒留情處,則在許多腳蹤兒將心事傳”,那時真是風魔了張解元,不啻為我們此時的寫照。況值暮春天氣,醉人是草芬、花香、雀喧、蝶旋,我終于禁不住向她通個殷勤了。一聞知她是法國北方人,避兵禍流落到這里來,我的同情心更加勃發了。她向我申說她家鄉的陷落,田園荒蕪,屋宇焚燒,德國軍人的搶掠奸淫,說時聲淚俱下,憤恨填胸。說后,且從她衣袋中取出幾篇她所作的感時詩給我看。
“人生何處不相逢?天涯共掬有情淚”,我讀完她的詩篇,不免于眼淚四垂!她本是深情者,向我更表出她無限的柔腸,我們終于成為一對情侶了。她不喜歡酒,只喜歡好咖啡與吸一些好煙卷。當我們在飯館飲了極濃厚芬馥的咖啡后,各抽上一根好的埃及煙,一同攜手散步于野花園的叢林中,促膝談心,外境的戰棼,于我們都不相干了,縈繞于我們的心靈中,只有大自然的鑒賞與我們二人的情懷。
我和她的唇深緊地接吻時,覺得有一股的香甜氣味,直打攪到我全身酥融。我有時問她這是她唇上所抹的香膏所造成嗎?她卻笑而不答。這或許是她唇膏的香甜,也或許大部分是她身上生來的香氣自然流散于口唇。到后來,我能接觸她全部玉體時,就已證明她在極快樂時所呼出的香甜口氣與她全身所發散的芬芳。
我此時極盡生平所未有的快感,以為是我所擁抱的不啻“香妃”的化身。香妃是乾隆帝的愛人,她是西藩王族所進貢的寶貝。傳說滿身是香氣,我那時所擁抱的那位情侶,不但滿身是香氣,而且是芬香中帶上清甜的氣味,連香妃也比不上她了!
可是,好景不長,勝會難繼,一日她向我說有先前的愛人因戰傷到南方去醫治,她奉母命不得不到他所在地去照顧。這是她的義務感戰勝愛情感的一種高尚人格的表示。
別了!別了!一別,此生不能再見面了!我們半年間的情侶生活,從此消滅一去不復返了。
當我與那位情侶分離后,萬分煩悶苦惱,圣格魯野花園中每株樹每叢花都逗引起我的舊情,覺得在大自然中我是孤單者,冷清清的,終于忍挨不住,而決定到海邊去消遣了。
在潮波掀動中,我極喜歡去參加游泳。此中有一位美人魚,那樣壯健活潑的身體、愉快的神情,眾人都鑒賞她藍色清潤的眼睛、柔軟的金絲發、晶瑩透光的皮膚與充分發達的胸膛。她在游泳中表演各種形形式式的超人技術。有一次是大潮來期,波濤洶涌,一群人遠遠地離開海岸到波濤處去迎接,我也不量力地去參加。這是在兩潮流中間的分界線上,水勢掀動得格外厲害,我的抵抗力衰落了,只有一搖一擺地在掙扎,眼見離岸尚遠,我的心慌了;幸而她,那條美人魚在我旁邊,舉手援引我一同到沙際。她微微向我一笑,我此時感激她的幫助,就彼此攀談起來了。
她是巴黎的衛生員,到此來過暑假的。她是未婚的壯年姑娘。若說那位第一次的情人給我是柔媚的感受,在這第二次的情侶上,她給我是雄健的心懷。她是衛生人員,自然是極講究衛生的。但她所講究的衛生,不但是消極的如細心消毒之類,而是在積極上養成鋼鐵般的體魄,富有抵抗力以戰勝一切的毒菌與病魔。她反對古典式的愛情,在大城市的茶樓、飯廳、跳舞場,與及個人“沙龍式”的愛情,而是在大自然中,在高山大海間的愛情生活。總之,她宣傳、提倡與實行一種新興的“衛生的愛情”,與世上“面包的愛情”“勢利的愛情”等等相對立。
“衛生的愛情”,這是一個簇新的名詞,我初聞及也不免為之一跳。可是請看她的內容吧。這位愛人說現代人的愛情是神經質的,在燈光酒卮下的愛情是衰弱的。只有“衛生的愛情”,在大自然中男女雙方充分鍛煉好身體,又深深地、親密地與大自然長期接觸,而且生活于其中,養成與萬物一體的同情心,然后男女間始有雄偉而溫柔的真正永久的愛情。
她在我面前,立在風濤澎湃的海岸為我跳舞那些天仙下凡的姿態;她在高山烈日中,為我表演那樣飛鳥的翱翔。
這是她引帶我到法國自然派的衛生島——日出島,極快樂地過了一長期的衛生的愛情生活。在這個島中,我們日夜里可說是全身赤裸裸一絲不掛,在大自然的高山大海中逍遙。我們的心靈是與大自然相合一。我們的身體是與太陽、月光、星辰合成一氣不相割開。我們的愛情是擴大到浮云、落霞、鳥啼、蟲鳴的心腔里。一切都是可愛的,一切都是愛情的對象。這個愛情真是廣大無邊。
我們就這樣享受了“衛生的愛情”,也講究到“愛情的衛生”。返巴黎后,我們仍然繼續這樣的愛情。我們一到夜間,不去咖啡店、跳舞廳,一直就到郊外去享受大自然的樂趣。
從這樣情人制的國土,我歸回本國,以為情人制比婚姻制為好。我就想在本國考驗這個事實是否行得通。
當我為北大哲學教授時,我就在一本《美的人生觀》上主張我所謂的情人制。恰巧有同事(一位教授)于其妻死后和小姨發生關系。小姨是與人有婚約的。她的未婚夫聞知,從廣東跑到北京,大辦交涉,幾乎要把這位教授置于死地。(1)我看不過了,就在《晨報》上發表我所謂的“愛情定則”,即是:
(一)愛情是有條件的;
(二)是比較的;
(三)是可變遷的;
(四)夫妻為朋友的一種。
那時,有幾百封信向我進攻,在報上鬧了個把月。我在后頭作了一個總答復。有識人士尚算對我表同情。其中最重要的,為當時的周作人,他介紹一件故事,說有一個癡人愛上了一個女吊頸鬼,因為這個女鬼是美麗而且具有女性的條件,所以能被他所愛。假使全無條件,就不能發生癡人的愛慕了。(2)但事實上,且看我怎樣失敗!
在這個文戰搶攘中,有一日,《晨報》上登出一位女士,自述她逃開不爭氣的小官僚丈夫,獨自走到北方為小學教師。在我眼前出現了一個娜拉。我悲哀她的身世凄涼,遂與她通一封信,不意由此我們變成了情侶。(3)
可是中國式的情侶,畢竟有些與西方式的不相同。這位女士,中國文尚過得去,但對于科學及藝術卻是門外漢,她所要的,是與一位能進行社會政治活動的人結婚。而我此時,對于世事是極端厭惡的。在南北軍閥混戰的時代,我對于世事極端痛恨,只好向書本過書呆子的生活,這是她所不愿意的。在我們同居二三月后,她不告而走開了。
我對這樣的打擊,有好幾個月魂不附體,自怨自艾,自視為不成材;連這樣的女子也不能得到她的青睞。回想我在歐洲情場上的“勝利”而今竟一敗涂地!這樣相思的痛苦情懷,好得有一位朋友勸解。他向我說:“中西的女心是不相同的。西女是為愛情而愛情,中女的愛情是附屬的條件,她們最重要是有一個永久可靠的婚姻。你那位女子既然以勢利為選擇對方的條件,對你這個書空咄咄的書呆子不能相合,這是勢所當然的。你已主張愛情是有條件的,你當自寬慰,勿為此事而摧殘!”
多謝愛友的勸勉,可是當我夜靜獨處時,仍然不免于眼淚暗吞。
愛情是有條件的:但有些是進化的,如才、貌、德、健康之類;也有些是退化的,如以財、地位、勢力為依據。愛情是可變遷的,只要看這從進化或退化的方面去變遷。
當這位女士離開我時,我初則以為過失在我,每想及此,總是對她這次的決絕抱了無窮的苦惱。
好了,有一晚,仆人通知我有一位女客在客廳待我,我從樓上下來,使我驚喜出天外,原來就是她!
她冷淡地對我說,此來是解決她腹內的胎兒問題,或許我有意保存,或者由她打下。我勸慰她,說我先前的錯誤與別離后的相思,我懇求她繼續舊緣。到后,她要求我二條件:一是同居;二是我須與家中結發妻離婚。我就即刻答應了。窺她意思或許有第三條件是彼此結婚。但她是不肯出口的,況且她對她先前的丈夫尚未經過離婚的手續。
我們就同住在什剎海旁邊,當馮玉祥軍隊入北京這一日,我們的小孩也就出世了。我往后,又再租一小屋居住,她們母子時來聚餐,我也時常到她們那邊去。那樣分居在我意或許增加彼此的情趣,就這樣極和氣地住了一年余。中間也曾經到哈爾濱去避暑。
因為我在北大已有五年,照例,可請假一二年帶薪到歐洲去。我就此攜眷到上海待放洋,可恨張作霖入北京后,他所最恨的北大就被他摧殘,我的出洋計劃不能實現了,只好由友人出小資本在上海開“美的書店”。在此時,我的娜拉又第二次出走了,在這時期,我們生活得極和暢。但她為一位先前的愛友所掀動,就想去依靠他了。
美的書店一開始,生意就極旺,我們除出全力譯述英國藹理士那部性心理叢書外,又介紹一些文學及我那本《第三種水》,也極見通行(《性史》久已不敢繼續出版。除我那《性史》第一本之外,其余的與那本《性藝》,都是一班“文氓”假我的名偷印的)。我極想聚集一班名人共同譯述二三百本世界的名著。可惜仇人極端陷害,美的書店終于倒閉了。若說我在歐洲的情人生活是喜劇的,那么,在中國所遇到的都是悲劇,我在上三四段所說的那位,在她對我是喜劇式的舞弄,而在我所受的是悲劇式的苦惱。
以下兩段,我所寫的是純粹的悲劇了。
當我帶小孩歸家園時,在外則為公眾筑公路,辦苗圃,在內則治果木菜蔬。小孩還是稚齡,我日夜都在外,不能管顧。這時,我不但需要一位情人,而且需要一位管家主婦了。況且我漸漸覺得在中國行純粹的、公開的情人制是行不通的,只好在婚姻式中試行情人式吧。
適巧此時,鄉中小學請來一位女教師。是一位中年的未婚姑娘,高高的苗條身材,最引人是那雙帶愁的媚眼,這是西子的“顰態”,最值得引起人同情的。(4)在許多次接觸之后,我們恍似一家人了。她感激我支持她所主張的女學生可到溪中去游泳,而她的校長卻反對。我感激她的是當我在外間仆仆歸家時,她看到我的枯黑神情,贊譽我為“東方的甘地”。
我們就這樣混過了朋友的情懷,在暑假時,我到她家中過夜,我屢次向她求婚,都被她婉詞托故拒絕。到后,我查出她拒絕的理由有二:一是我窮,不肯積蓄家產。而此中最大的理由,是她有先前的情人尚在追逐。她也公開向我承認此事,并說是她的過失,雖則尚在通信苦求她回心,而她仍在考慮中。
我不久就被當時的廣東省**通緝,罪名是提倡男女學生在溪中裸體游泳(實則他們都穿了游泳衣),并公開宣傳“性學”(實則如后來那位縣長為我辯護說,在饒平縣的山村,張某只有向牛群宣傳性學)。
真情是我為筑公路,得罪了一個大姓的鄉里(5),他們出了數萬龍洋運動當時的民政廳長林翼中,借故必要把我捕禁。我幸得汕頭市長及本縣縣長的通知,趁夜逃到香港來了。
在這樣倉促逃走時,我把愛子付托與這位女教師。我到香港后,她帶來我的小孩,但表示極冷淡的態度,不久她就歸家了。以后我們一直不曾再見面,只在汕頭報上得知她最慘的下場。
她與舊情人到她的家中,在那樣封建的家鄉人眼中已經看不慣。況且她提出與家人分家產,她父先前是富有的華僑,到那時已是破落戶了,但尚有華麗的房屋。這個就引動了她侄子輩的惡意。一夜里,這些惡侄及一幫惡徒,把她的四肢斬斷,用竹管插入她愛人的喉中,一同丟入于近海內。這個場面,極盡人間的慘酷。我從此更加深切了解情人制在中國是不能通行的。
當我當年在求她不得時,常在與友人杯酒之下,念了范仲淹的“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之句。當我看到這段悲慘的紀事時,我的相思淚更與酒氣泛濫為淚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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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22年,北大教授譚熙鴻夫人陳緯君因病去世,留下兩個小孩。陳緯君的胞妹陳淑君到北京求學,寄居在亡姐家中,不久與譚熙鴻公開結婚。沈厚培自稱與陳淑君有愛情關系,在《晨報》發表求助信,在社會上引起軒然**。
(2) 周作人(署名荊生)在1922年6月20日《晨報副刊》上發表《無條件的愛情》。
(3) 指褚松雪。
(4) 指黃璧昭,饒平錢東鎮仙洲村人,歸國華僑,早年在北京求學。張競生次子張超所撰《漩渦內外自浮沉》一文有較詳細介紹。
(5) 指饒平浮山鎮東官村,該村王姓為大姓。
四、美的春節
今日除夕,到省文史館領到一筆**的春節例外款,那些同事們向我說應為小孩們買些美麗的新裝,與我個人的一雙新皮鞋,并鼓勵我應寫一篇“美的春節”為紀念。
美的春節,這是多么興趣的題目呵!就社會整個說,確是美化的了;就服裝說,尤其是小孩們都有一套新裝。當然他們今天的美裝還比不上那些西方國家的高價料。我曾在巴黎看到小孩們在節期中,女的穿得如皇后般那樣輝煌;男的穿起繡有金線的戎裝與高帽子,腰上佩一把短劍,皮鞋光得如日亮。可是我們的小孩并不希罕這些突出的裝束,他們有的是蘇聯農民式的上衣與短褲。他們并不愿穿鞋,給大人逼著才藏起白嫩的小腳。
就食品說,在這春節,各種點心是極美而又可口的。最悅目是柑餅、柑橘、蓮藕片、冬瓜條、金筍、荸薺糖及其他種種式式的甜品。說到柑餅,是我們潮州食品的特色。廣州市盛行的只是橘餅而不是我們那樣大、那樣好看而又可口的柑餅。我在故園時,每逢春節就買數斤多,與家人及親友們大食一頓。這些柑餅尚遠銷到南洋與歐美。美的食品,是美的春節極占重要的一部分。我不提倡“大食節”,而是歡迎春節中美的食法——悅目與可口,但不能多食的食品。
可是春節美,不單是在美衣美食而最重要的是“精神美”的表演。除極少數人外,男女們都是眉飛眼舞,喜氣融融過春節。“有錢無錢快樂過年”,這是普通人的快樂法。此中快樂法極多種:甘其食,美其服,愉快其精神,或逛游街中,說說笑笑,或到電影院看《神秘的旅伴》,或到戲劇場觀《霸王別姬》與《春香傳》,或玩雜技,或聽說書。而我們的省文史館與別機關又共同組織春節聯歡會,此中有歌唱,有跳舞,又使兒童們最快樂的,是出一角錢,可以抽得數元的食物與玩具。兒童們快樂極了,大人們也同樂。與眾共樂,樂得不亦快哉乎。
美的春節,滿處掛彩張燈,滿處鑼鼓聲、紙炮聲、兒童們的笑聲、歌唱聲、跳舞的腳步聲。
食呵,喝呵,逛呵,快樂呵!這個春節的美麗,有物質又有精神。我們有清香甜的橙花酒,又有“葡萄美酒夜光杯”一杯復一杯,飲到半醒半醉時,醉眼迷離,心神勃發,自己更加快樂起來了。醉眼看人,覺得人們更加美麗,市容更加輝煌;醉眼在廣州萬紫千紅的花市中,徘徊鑒賞,更加覺得眾花的嫵媚與周圍一些靚裝婦女們更加婀娜迷人。乘醉歸來,看到桌上的花瓶,插上一枝大而且多蕊的梅花,對你如嬌羞的含笑,這樣純潔忠誠的“梅妻”,使人做起多少的美夢,夢里覺得有無限的香甜!
舊歷年已完,春節已到了。在這樣春光融融的廣州,我最歡喜是在萬紫千紅的花市,買一些梅花。近來友人寫給我一句好詩意:“插了梅花便過年。”在普通人說,最喜歡是桃花、杏花;這些富貴花象征新年的利市大吉。可是我特別喜歡梅花。愛她雅潔,愛她“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我愛她如一些人的愛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神韻。在北京時又有一種臘梅,好似人制的紙花一樣,別具有一種風味。友人又給我一株含笑花,這件花也算稀奇。我愛她嬌羞含笑,我此時確需要這樣花來安慰。我既然不能得到活生生的解語花,只有把這含笑花當作“慰情聊勝于無”罷了。我素性不要插花,只愛盆栽,因為插花怎樣保護,總不免在短時間花殘香消。梅花雖好,可恨不能盆栽,只好插在瓶中觀賞些時光。世間原是好景不能長留的,但霎時的適意也是好的。
在這春節,使我最留戀是鄉村的民間快樂。我鄉在春節期有二夜的游神(1)節目,那兩大木偶叫做大王爺、二王爺,由壯丁抬起來,于夜中遍游了一大條山嶺,有鑼鼓隊與大燈籠隊跟隨。全鄉人手執小燈籠到指定的地方去領到一個潮州柑,每燈籠領一個,有的人就拿了許多燈籠,而使滿山都是燈火,煞是好看。在鄉中的祠堂則裝有各排列的泥公仔。說到這些泥公仔,是潮安縣楓溪鄉特別出色的民間藝術。它們有古典戲劇與民間傳說的人物,其身材面貌的表情,都是惟妙惟肖,其染色裝潢也都是美麗悅目。這些藝術品,價極便宜,但與石灣的公仔不同。石灣的是以古雅出勝,而楓溪則以色澤見長。潮州各地在春節時,就在祠堂內大量地排列這些各式各樣的公仔,任人參觀后,由公眾分配或為個人保存紀念,或贈送親友。曠觀各地紗制或布制的公仔,也有許多特色,但總不如我潮州泥公仔的美麗動人。
這次春節,在我個人,尚有特別快樂,就是感謝給稿費者格外豐多,使一家人大食一頓,而我最喜歡是蒜頭恰好新出市場。食生蒜頭可說是我一種特別的嗜好了。這因我先前看見報上載有孫中山先生如生在北方多食生蒜頭,斷不會犯肝瘤而死,此后,我就常喜食這件物品,有時食得太多,致使親友聞味而對我大肆批評。我先前相識一位在北京的法國醫生笑對我說,生蒜頭是極衛生的,可惜食后不好親吻。就我現在說,我無愛人可親吻,自當可以盡量食生蒜頭,但假如確實是真正的愛人,斷不會阻礙我這樣嗜好。我前說春節是“大食節”,在我這回,也可說是“大食蒜頭節”,因市上一二個月來,生蒜頭絕跡,到現在才有這樣寶貝,我就把它大吃起來了。
對梅花、含笑花、水仙花,一面鑒賞,一面大吃生蒜頭,這是我這回過春節的大快樂,請看者不要對我取笑吧!
爆竹聲中一歲除,我那時在上海過除夕,最怕就是整夜的爆竹聲(紙炮聲)震動到不能入眠。我所認識的一位英國商人婦,對我說,她是極喜歡這樣的夜景,因為可使人覺醒到一年容易又春風了,嘆人生幾何,知春牛的努力是不許遲緩的。
上海普通稍有錢的人家,在過舊歷年前些時,買了許多筍干和以豬肉燉爛后,凍藏起來可食到十幾日久,親朋來時便是最好的供奉。這是極好的味道。市場上銷售得極多,稍大的食物店賣這樣筍干多至一二萬斤的。
現在的世界與舊時的有些不同了。可是過春節的習俗尚有大部分的保存。即如以廣州來說吧!日來各食物店大量供給人民的需要:有面有米粉,有花生與豆類,有脆角、冬果及煎堆等等。有錢人家大買臘肉,在除夕與新正,魚與肉大飽一頓。故春節是“大食節”,大家大食一番。食后,先前就大賭起來;現在是不能賭了,只好游大街,探親友,大家大談一番,故春節也可以說是“大談節”。
這個大食節,在鄉間也如城市一樣。先前許多農民自家平時儲養豬、雞、鴨、鵝,專在過年時宰屠,為本家人及親友之用。我鄉那一日的賽神,大家大食鹵鵝肉,以至大腹便便,旁的東西就無法再進到肚中去了。在先前的農民,一年辛苦餓到頭,乘此過年時光,大家大擦一頓,這是應該的。
在廣州的新正(2),又有一個特別的吃瓜子習俗。許多人在街上,一邊行一邊吃瓜子,不論男女老幼,都是如此。有一友人對此極厭惡,但在我個人的觀感,看它是大食節的另一種表示。看那些穿上漂亮服裝的女人,又鑒賞她們習慣食瓜子的神氣,即是,櫻唇半啟,白牙微露,且行且談,又表示出她們的愉快情狀,在這樣的情況下看她們食瓜子,尚覺有一點風流的余韻。可是那些粗陋的男子,大吃大撇,滿口津味,亂行把瓜子皮吐到行人身上,有時又大行吐痰噴嚏,在密集人群中發揮他們的武力。這些是使人極端厭惡的。
春節是大食節,既然食飽之后,自然想起許多娛樂的事情來了。此中,兒童最喜歡是穿起新衣服,得到許多餅食,又有些大人們所給的過年錢,買了許多紙炮在滿街巷放響。這個兒童隨街放的炮仗真是討厭人,在行街上一不留心就被它嚇一跳。但看到他們放炮時的快樂神氣也就不免和他們同樂了,有的大人也參加。
成年的男女們,也喜氣融融,都穿上漂亮的衣裳。當然并無“新裝”,不過比平日較為整齊罷了。
可是使我們最感趣的,是在除夕那日起到農歷初二三,在西關尤是在永漢北路一帶,排列許多花架,滿置鮮花,如玫瑰、菊花、芍藥、水仙等等。又有許多盆栽的橘及金棗。此外最特出是那些大小的桃花枝、杏花枝及吊金鐘。大枝的有如原株那樣高。那些叢集的枝丫,花蕊有些已開,有些待開,有些尚含蕊。我數年前曾買一枝值三四元的送給朋友,他把它放在水缸上開放到個月之久才完盡。這個愛花的習俗是極富有美趣的。唯有在廣州與在舊年關始能鑒賞到這個萬紫千紅的花市。在歷史上,我們也有洛陽的牡丹花節,盛極一時;到近代,這樣愛花的風氣已經湮沒無聞了,在我那時居住的北京與上海,雖然過舊歷年同樣大醉飽,但對于花市,如廣州萬紫千紅的花市,則從未見到。
我曾想到,廣州人愛花的習俗或者是洋風所傳來。先時廣州十三行的組織是買辦外商的所在。他們直接受到洋人愛花的風氣了。可是廣州人除在這舊年關對花卉引起濃厚的興趣之外,在平時,對于花的愛好,也極淡薄。希望在公私合營的工商業蒸蒸日上,人民的生活逐漸提高以后,再把先前愛花的習俗又重行興盛起來,為美的生活加上一層點綴吧。
在這些花市中,又加上金魚與古董的點綴,更具有美術的興趣。這些各式各樣的金魚與琳瑯滿目的古色古香的物品,完全是我國人特有而可驕夸的嗜好。彼等外國人只知愛花,又只知插花,而不喜盆栽,只知花,而不知花的伴侶——金魚與古董。在美麗的花卉旁邊有金魚的流動與古董的靜觀,彼此相映得更光輝。
人們就這樣過春節,兒童們,大人們,各樂所樂,造成了春節的熱鬧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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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潮汕地區傳統民間習俗,俗稱“營老爺”。“老爺”指鎮村的守護神,各地“老爺”多不相同,名目繁雜。
(2) 指農歷新年正月。
五、開書店和打官司
我想起在上海美的書店時期。
那時上海租界的警察局為當然的檢察長,與所謂上海的國際**的中國人審判官,組成為司法機關。曾有七八次,都由檢察長起訴美的書店所出的性學是“**”,應予處罰。每次開庭時,理應由我這個負責人出場,但我不屑出庭,由一位極聰明的編輯彭兆良代表。處在他們勢力之下,每次當然都是他們勝利的,只好一次一次的罰款,少則一百龍洋,多則三四百。橫豎美的書店那時極興旺,錢銀是小事,我對每次的處罰,都不悲觀。檢察長也知罰款對我無大影響,時常要求審判官把我拘禁。審判官總是予以拒絕,僅以罰款了事。有一次碰到我所寫的《處女問題》一文,檢察長說是淫文,那位審判官說不是,說是極有功于世道的文章。彼此拍起桌子來,鬧得無結果。最后,始由當日的陪審官——日本副領事,調停而罷。
我那位代表彭兆良先生是極聰明的。有一次就與當庭的檢察長辯論起來。彭君說:“你每次所起訴說是**,但這些文,我們都寫明是由英國大文豪藹理士所著的世界名著那部性心理叢書所譯來的。又這部書也在上海大馬路你們所開的大書店買到的,你們怎么竟說它是**呢?”那位檢察長說:“不錯,但是我們外國人有足夠的程度,可以看這樣書,你們中國人程度低,不允許看的!”彭君又反駁說:“不錯,我們中國人的文化程度,普通比不上你們的,但凡能看我們所譯述的中國人,其文化程度,同樣與你們一樣高,怎樣你們可公開允許外國人看,而不允許我們呢?”對這番反駁,那位檢察長啞口無言,但還是把我們罰了。
那時的上海社會是流氓世界,我們美的書店經理是廣東人,未曾加入流氓集團,所以諸事未能應付,以至于失敗。
有一日那檢察長叫我們的代表去談。他說:“只要你們所出的叢書改名為性教育叢書;又把那每本書面的圖畫刪去,又每月送警察所一千元,我們以后就不干涉起訴了……”
代表回來會商之后,因為上海郵局不肯把美的書店所出的書寄出,以致國內及南洋、美國等處**的書店所欠款項完全不寄來,只靠每日的門市,除開銷外實在難以支付每月一千元的外款,所以決定關門大吉了。
以二千元的資本,奮斗了二年余,結局雖然失敗,但那精神總算不錯。我每一想及便以自豪。以他們那樣大的壓力,到底不能不采取調和的手段了。
話說美的書店關閉后,我就與那時的情人及稚子(1),到杭州西湖旁邊小山上的棲霞寺避暑,未到二天,即被浙江省**扣留。罪名是我到杭州來宣傳性學,蠱惑青年。
由待質所帶去問話,在過大院時,適遇張繼。他當時初任河北省主席,特來杭州參觀。他問我情由后,即向浙江省主席(2)要求對我予以優容。我即由最骯臟的待質所移到一間樓上的職員房,那晚飯菜尚好。但我滿腹抑郁牢騷,一粒不能入口。經過一夜不眠早晨又被帶庭受審。
那位審判官將預備好的供狀,要我簽字,罪名與上所說的一樣,我拒絕承認,我說事實上,我來西湖山頂不過二日,怎樣說我來杭州宣傳?他說這是上頭的命令,你不簽字,就不能放你自由。這樣彼此堅持了約有一個鐘頭。到后來那些等候我的友人,勸我姑且承認,只求自由算了,余事都可不管。一場官司就此終結。
可是喜劇的排演,原來是如此極有趣味的。當我那晚被扣留時,適浙江省**大宴賓客。來賓中有大勢力的,向**問明我的罪狀。這事原來是那時的教育廳長蔣夢麟主持的。他說,我們前在北大請張某為教授,是請他教哲學的,他竟這樣搗亂,所以非治他不可。那位友人說,張某所主張的完全是人生哲學,你們所謂的哲學才是搗蛋的。他趁酒興之余舉起杯來向大眾大叫:“為第三種水干杯!第三種水萬歲!”那時,蔣夢麟眼看不能收場,就更加惡毒地說,我的伴侶是**,此來住在棲霞寺是專為錢塘江**暗通杭州消息的。幸而有一友人起來申說,他敢保證張某及其伴侶并無這樣的行為。到席終時,那位有勢力的人,要求浙江省主席明早即把我放出,否則,他們就要為我向上級起訴。
當我被扣留時,同時所有的行李也被扣留。到審問時,當庭把箱囊打開,所有我從美的書店帶存的性書一概無留。事后我才知全被監守所的職員偷去看,這或者也為我減輕罪名。但此中尚有一本友人(3)所送的巴黎裸畫冊。那位審判官就想借此入我罪。我說這是一本巴黎所有書店的普通裸畫圖,并不是春宮圖。即使我箱內藏有奇怪的圖書,也不能定我的罪。因為我是哲學博士與大學教授,無論什么書都要看的,只要我不去公開就算了。他對此也啞口無言。總之,這場官司,真是喜劇,在當時我極為抑郁,但在后來想起來,這也算是我一生最適意的事情之一吧。
我在上海開的美的書店,旺時,每月可抽出二三千元為出版、編輯及什費之用。在簿中記賬的或可有數萬元。那時上海風傳我由此可得數十萬元的收入,大有被匪徒“綁票”的危險。我也在預備被綁中。實則在那時的上海流氓世界,又有什么方法可以對付呢?幸而匪徒們究竟查到美的書店真相后,把我放開了。但有二件事對我示警。
一日有二位法國警官到我寓中(我住在法租界),查問我近日有無租用汽車。我答無后,轉問他們的查問因由。他們說:“數日前,在某汽車出租店,用你名義,租去一輛汽車后,就沒交回。明知這件事是匪徒們向你開玩笑的。因為斷無人偷物后,留下自己的真住址呢。”又有一件來得也奇突。一日我寓來了三位中年人,中有一個面色稍黑。他們自稱從南洋回來,特來專程拜訪。過后,那個黑臉的,拉我到一房內,向我說那二位同來的是南洋大富人的子弟。若我肯與他合股,他有方法和他們玩牌,包管在短少時間可得一筆幾千元的橫財,我婉詞謝卻,說我素來不喜以賭而得人錢財的。他們明知無機可乘,遂也散去了。
以上這二件事,總使我覺得綁匪們對我算是優待。他們不是用野蠻手段,在街中或在屋內抓我拿去監禁待贖,而只采用一些小狡猾的欺騙手段,要我上當,則只丟失數千元即可了事。
當美的書店盛時,我寓也即是編輯部,固然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那時的生活極便宜,一罐紹興酒二十余斤只值得二元,可以供給客人們盡量飲到十數日。桌上菜肉是豐足的,一角錢的老來嬌,或荷蘭豆筍,便可煮成一二大碗好味道。遇有突到的客人時,再添一元菜,便覺吃不完了。總之,我們那時偶然交一好運,但并未富裕,只是比普通人過了一點較好的生活罷了。但此好景只有數個月的時間,此后每月總有一次以上被法庭處罰。處罰時,他們大輛的貨車就到書店把所有書籍滿掠而去。向外埠的郵寄書包也被禁止,終于到后來關門大吉,連先前所投的二千元資本也賠去,這些事我已在前文報告了。
關于財一方面的損失,在我毫不遺恨,但我在此時期正在計劃與各門學問家,共同編譯多少部的世界名著,是取通俗本的體裁,賣極便宜的書價(我們那時美的書店出版的書價,通常為每本二角錢)。假使書店不被人橫行摧殘,則在三數年間我這個編譯計劃定可實現。可惜財既不可得,編輯與出版費都無方法對付,只有對它望洋興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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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褚松雪和張應杰。
(2) 當時浙江省主席是張靜江。
(3) 指華林。
六、女店員和我
佛家有“**空空,空空**”之說,就是把色等于空。照情感派說:“**情情,情**色。”就是把色付諸情,即是說無情就無色,情生時然后色才起。我就是有點近似這樣的人。
美的書店打破那時中國的傳統,聘請幾位年輕女店員。在我們這樣的人,對于“男女平等”這個原則,是認為天經地義的,但就那時在我國最稱開通的上海說,除了一間猶太人所開的什貨店,他們自然有猶太女店員之外,我國所開的任何店鋪都無女子加入。我想這是極不合理的,且也有悖商業的利益。因為商務最重要的在講感情,女店員便是此中最能發揮其情感與外交才能的。至于個別幾個硬繃繃粗辣辣的男店員,使顧客一見就不高興。譬如買一雙鞋吧,在外國,由女店員為你溫柔地試穿上,有商量,有選擇,那你當然不好意思不買吧。
我當時對于我們的女店員,真如家長對女兒一樣愛護。她們在英租界店中食宿的。每月有一兩次,我請她們及其家屬與編輯們共同在我寓晚餐聯歡。以我當時的地位說,對她們如有要求,都是可允準的。在外人看來,以我這樣提倡性學的人,必以為我對此道是亂來的。實則我素所主張乃是精神化而不是**化的性學,我在編性學之前一年,已在《美的人生觀》一書中表示這些意見了。
在這美的書店的二年多時間,我的**的行為,確比前時大不同。我后來每一想及,輒為自己驚嘆在此時的行為。這或許因我那位娜拉在這時第二次出走后,給我對于女性的極大反感也未定。我此時不但對我們的女店員,即對一切女子,都待以嚴肅的態度,我只來舉出一二例證以概其余。
那位情婦出走后,留下一個三四歲的小孩,日夜啼哭,大叫媽媽。我對此只有開上留聲機,這是一副好機,且有極多的中西唱片,乃從一個偷用我名所出的那本《性史》二集的罰金五百元中買得的。小孩聽到唱歌,尤其是那些跳舞的唱片,就稍注神聽去,暫時忘卻他無母親的悲哀。我又專請一位張媽看護他。這位張媽,安徽人,四十余歲,面色紅光,真是一位好心腸,她對我兒,對我如家人一樣的對待。我又請一位教育家為我兒神情上的指導。
劉女士是北京女子師范畢業生,廿多歲人,細小玲瓏,由她女友介紹來的。她稍通國文,略識英文,除照顧我兒外,也助我校對書店所印出的稿件。有時到深夜,在小廳內,只有我們二人相對討論,這樣好幾個月久,我對她未免有情,況且我正在壯健之年。又為我兒,與報復那位假偽的娜拉,我更須尋求一位真情的愛人,但不是一時的,而是永久的真情人——愛人。我就以劉女士為對象。我將她所常穿的小馬甲從她胸前脫去了。在這樣天乳解放之下,我極熱烈地在這兩粒稚蓮蓬上,親吻不知有若干次之后,我同時向她求婚。
可是她答我的條件算是奇突。她要求我把我兒寄養于他人家庭,我向她解釋兒與我們同住,并不會減少我們夫妻的愛情。因愛情是可以分割,而仍然保存原來一樣的。即我分割一部情愛給我兒,但不會因此而減少對她——愛人的愛情。她說,這是明知我做不到而故意提出的。但她有第二條件,因為她有老母住北京,要我同她到北京面求她母允許后,始能成婚。我初想這也是應該的,但為離開我兒與書店業務而遠到北京,做此種不過形式的事,我終于未答應;只請求她自去與母親商量,因為我對她想結為長久伴侶,所以我對她的肉體,毫未侵犯。有一夜,或許在宴飲之后,有點醉意,幾及于亂,她也在飄飄然中。突然間,我想起待花燭之夜做此,豈不更好嗎?我就此臨岸勒馬,彼此各去安睡。她睡在亭子間,而我乃睡在客廳的附房,彼此相離不過數級梯的地方。我不知她能否安睡?但在我確實過了一個極滿足的夜景,滿足我能夠戰勝一時肉體的快樂哪。
她到天津來一明信片,極簡單地報告行程,到北京后,音信渺然。事后,我聞她突然起了神經病,到她的母校放火燒校,當然事不會鬧到怎樣大的。待到她神經恢復常態后,她與一位留學法國的結婚了,后同去四川。我聞此極快樂。但我又想起假使我對她有肉體的親近,我們或者結為夫婦也未可知。她所說的“母命”是騙我的。我說此是因為后來聞知她與那時一個“食客”(原是我的學生),偷偷地日間去開了好幾次酒店房幽會。這個使我想起她那時確有這樣**的需要。可恨我不曾給她滿足,而致彼此脫離了。
在“食客”中,有一位王女士是大學生。我們的張媽先已警告我勿上她的當。因為她常問張媽我的家富當有十萬元之多吧。她是那時所謂上海式的流氓。一次晚餐客散后,她獨自到我睡床臥下,并說她腹有些不舒服,要我為她按摩按摩。我已知她的意圖,心中因聽到張媽話后,已鄙視她的為人,遂請她暫時休息一下后,快快地出去問醫生。我對她的狡計算是逃脫了。又有一件事,是一日有人特送來戲票一張,并一信箋說,極要見我一面,表示向慕的熱情,信中有許多挑撥的肉麻語,姓名是一見知是女流氓的。又請我到場時尋到她的座位的標志。我對這樣女流氓方式,也只好一笑,把票與信,一同扯碎投諸火爐了。
我敢對天宣誓,說的確是實話,并無半點假偽。我在此美的書店二年多時間的性生活,便是這樣的清白身。每日每夜,女性纏繞我身旁,又都是少艾可愛,假使我一動念,即可舉手取得。可是我對她們別有一種情感。我愛她們有些如對待自家女孩一樣,有些如普通朋友一樣。因為我對她們并無“色愛”,所以無論如何,都撩亂不起我那時的感情。這就是我那時的真正的“色觀”。
魯迅曾極幽默地舉出顧客們向女店員問:“第三種水出未?第三種水出未?”在女店員方面,只知這是一本書名,出與未出,照實答復。但顧客們別有一種用意,或許得些便宜,故意索油,可是我們的女店員,都是守身如玉,不輕易與人出賣“第三種水”的。她們有一位得與我的熟人、一位法國留學生結婚,我極高興她有好結局。魯迅對美的書店被迫關門的關懷,與對我譯述盧梭《懺悔錄》的督導,我都應向他表示衷誠的感謝。
七、記孫中山先生(1)
我們已到新加坡了。唯一目的,是投靠孫中山做一個革命黨人。
在一幢小洋樓中,中山先生穿極樸素的中山裝,滿面光彩,態度溫和地接待我們。他聽了我們的請求之后,向我們說:“你們想錯了!我們革命黨人正應為滿清軍人,用他們兵器攻倒他們!你們先前受了一面的宣傳,以為做滿清軍人,就是欺負漢族的,這是指那班無知識、無民族心的軍人說的,例如曾(曾國藩——編者注)、左(左宗棠——編者注)、李(李鴻章——編者注),那班代滿清打義和團的混賬軍人確實這樣,但我現在所宣傳的,是希望一班革命者去當滿清的軍人,然后乘機起義打倒清廷,恢復漢室。還是勸你們回內地做革命黨吧。我在此時無法潛入內地,只好在國外活動,這不過是臨時的辦法,根本解決,當然在國內起革命,而不是在國外宣傳就了事的。說到幫助你們到外國去留學,養成深造的革命人物,我此時的財力,是無法濟助的……”
孫先生這一席極誠懇的訓話,使我們二人如受晴天霹靂。到此始知脫離陸軍小學的思想,是根本錯誤了。但想歸國再入軍隊是不易做到的。我們到此覺得進退兩難。在此地久住呢,生活費又如何對付?我們經過幾日的彷徨,再去謁見孫先生,討取一個行止的方法。
殊不知這次到謁時,孫先生不下樓,派了胡漢民代談。胡漢民也如孫先生前次所說一樣,只好勸我們回國做革命黨。胡漢民說后,戴起帽子,向我們說要往外埠籌款,不能與我們長談,就這樣匆匆與我們握手而去了。
我們到了潮州幫所辦的端蒙小學校校長何先生處,問孫先生何以不下樓親見我們的理由。何校長說:“你們不曾看報紙嗎?近日此間報載,有兩廣總督密派刺客來此,暗殺孫先生的消息。想必孫先生以為你們是嫌疑犯,所以不見你們吧。”一聞這消息后我們愈覺我們處境的慘淡了。
在啟程時,同學所資助的旅費,將近花完了,連要回國的旅費也無法籌措。我只好為一間小印刷店出版一本漢英對照的粗淺小冊子。做完后,他不肯照約付我手續費,我就與他大鬧起來。他嚇我說,要請當地警察把我們驅逐出境。到后來由何校長調停了事。何校長并且為我們代出旅費歸國。我們回國后,才把何校長的錢寄還,深深感謝他為我們照顧的恩惠。
在新加坡住了一月余,究竟一無所得。只第一次在旅店左近每日聞到咖啡店炒咖啡時的香氣飛騰,怎樣無錢,也去飲一杯過癮。但我經過這次的失敗后,愈覺革命志氣的蓬勃,深深記住要革命成功,當在國內做極努力的活動。我幸而在辛亥革命時,秉承孫先生的教訓加入京津保的革命集團工作。在此應說及的是,武漢起義時全靠一班有民族心的革命軍人,更使我們深深佩服孫先生對我們在新加坡所說的用滿洲的軍火打倒滿洲的統治那種明哲的先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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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可參閱張競生的回憶文章《在新加坡成為“中山信徒”的回憶》和《中山先生關于“系統”的一番話》。
八、法國獵艷
在法國留學,也如在歐美各國一樣,對于學問及藝術的取得,都是大同小異的。可是在法國別有一種特殊的“學術”,即是情感滿天飛,滿地融溢磅礴的感受。
在巴黎時,常常聽到一些外國學生們,說及許多學生由此歸國后,每一憶起法國的情趣時,常常是淚滴衣襟,我今來回憶在法國那十幾年的情趣,也未曾不是如別個老留學生一樣的意味深長。
在法國,不論老少男婦的相與,又不論對白種與任何種人,都是表示一團熱烈的和氣與親愛。在旅行中,旅客們不過初見幾分鐘,便談論得如老相識一樣。如在別國,若無介紹,彼此是永遠不相關懷的。
這就是法國特殊的風氣——情感熱烈的風氣吧。我自己常想起一件好笑的感覺,即當我在德國一年多,回到巴黎時,坐在電車上好似有一股熱烈的氣氛,如水蒸氣一樣在圍繞我!我看到那些人在街中旁若無人地盡情親吻與擁抱;我看到那些嬌滴滴的婦人們,與黑人或別種外國人那樣攜手同行的調情;我又看到那樣特別的步伐——法國式的女子步伐,那樣窈窕溫柔,又矯捷又婀娜的腳步,與她們素樸和諧的服裝,所謂“滿臉堆著俏,一團盡是嬌”。這是美的女兒國的氣氛。你如一入其中,就被這樣如火般的氣氛所包圍,所焚燒!任你怎樣冷酷無情,在不知不覺中也就不免和那些風流仕女們同樣銷魂了。
巴黎拉丁區(即學生區),比別區更加反射出這樣風流的氣氛。“獵艷”的風氣,又更加反映出那樣的風魔!每逢星期六晚或星期日早晨,一群群打扮得如花似錦的普通家庭的少女們,都喜在拉丁區大街上徜徉散步,專在等待青年男子的獵艷者的調情、玩耍、消遣。
不論任何女子,都允許人們向她們這樣通情:
男——好日子!姑娘,你愿同我散步或飲一杯咖啡嗎?
女——謝謝!似乎你是可愛的。我愿與你走一趟呢。
或者女方這樣說:“多謝吧!不得空啊,改日再談吧。”這樣就是表示拒絕的意思;或許男方生得不漂亮,穿得不講究,或許女的已有情人在等待。
假若女子答應了,就同到咖啡館飲咖啡或飲酒,如言談投機時,或許到電影院,又或許到客棧,做你想要做的事情!
這些少女們,并不是“自由女”啊!她們都是好人家。不過在春情無寄,又當在待嫁時候,自然有心想得到一個有情人的眷顧。她們的好奇心,有時尤喜歡與外國學生們定情,領略一些外國的情調。固然其間有些輕狂的少女們,如柳絮的隨風飄舞。但大都是保身如玉,不經過長久的考驗,是不容許男子們輕易親昵的。
獵艷的進行,有個人單獨的,也有集體的。聚合了幾個同學向一群同伴的少女們進攻。這個集體的逗情,使少女們減少羞怯與顧慮,所以更易于接受。每見一群群的男女們在街上且行且集體唱歌,或則在咖啡館中跳起舞來,嘻笑喧嘩,表示出一個極樂的世界,不知人間尚有什么痛苦事。
在國慶節(又名狂歡節)獵艷的情況,又別有一番滋味。任憑你中意哪位女子,你就可與她親吻與跳舞。尤其是在法國“春節”的盛事勝景中,使人流連而忘返。在許多花車中,坐滿了窮極漂亮的女子,車緩緩行遍巴黎各大街;坐車的女子,頻頻舉手到她的口前做了親吻的模樣,隨即引手向行人表情。隨興而行的游客們,買到一包一包的紙花,向那些中意的女子身中頭上一下一下地擲去。女子們以得到這樣滿身花絮為榮寵。每當人向她擲去時,她總報答了極親善的笑容。
九、和瑞士女郎的情愛
在美的書店那些二三年間的行為,即重情不重色,享用精神的滿足,而拋棄肉體的快樂。我一生不只在上海有這樣的舉動,在巴黎、在里昂,也有一些時間有同樣的表現。當第一次世界大戰,德軍被阻于巴黎北境,不能直沖到這個名城時,他們改用長距離大炮遙攻巴黎,迫使居民防不勝防,各學校只好移往他地,或暫時關門。我因為巴黎大學不能上課,轉學里昂大學,里昂在法國為絲織區,是從我國學去的。人民尚稱富裕,里昂大學也有些名教授主持。我寄宿在一位小學教師的家里,其女擅長鋼琴,曾獲獎金,所以有一些女學生跟她學。此中有一位少女,瑞士籍,年紀不過十六七歲,也來寄宿其家專學鋼琴的。我們閑談的時候極多。有一天,我毫不客氣地向她說:“以你這樣幼稚年紀,是不配講愛情的。”她聽此后,大不為然。她從各方面要向我表示她能講愛情——什么愛情都能講:精神的、肉體的,以及一切的奇形怪狀如天方夜譚所說的,那些愛情,她都愿向我解釋。她不但無所不曉,而且必要時,也能實行。她確是一位嬌小玲瓏的少女,彈得一手好鋼琴。當她坐在鋼琴椅上,手將按琴未按時,她笑問我:“你需要彈哪些愛情曲呢?牧童牧女的相悅嗎?山歌嗎?紡織女郎嗎?**嗎?淫夫嗎?任你想要知一種愛情,我就能滿足你的要求。”她常常談及她所讀過的許多情書。她所以表示的是在她那個純潔的心靈中,對于一切愛情,以至于極粗俗的,她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她獨一要推翻我這句:“以你這樣幼稚年紀,是不配講愛情的。”她認這話是太輕視她了,是對她的侮辱。她有時極天真地就給我一個熱烈烈的深吻。可是我在我們二人靜悄悄的居室中,抱起她那似楊柳的細腰,放在她的睡床中,看她兩只眼睛水汪汪地如電閃,如火炬的燃燒。可是我在這樣情景下,不但一次而且不止若干次,我終于把她放下,保存她的潔白身。在末了,我只好向她說:“多謝你,你給我這樣的愛情的、精神的愛情,極端滿足了。我不再想及有別種愛情比這樣更高尚。假如我把**加入去,那就萬分減少了這樣愛情的陶醉了!”
我寫及此,要使人知道瑞士的山光湖色,自然生出一種心靈皎潔、愛情純凈的女郎。這樣心靈與愛情,是由瑞士大自然的山間清幽的氣氛,與湖水香馥馥的氣味所陶養出來,比別國女郎另具有一種風貌啊!這位瑞士女郎給我終身不忘的,是她那雙如秋水般晶亮的眼睛。
我寫及這位特殊的瑞士女郎,下面也來寫二位“通俗”的法國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