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顯克微支著
一
一日、巴奈馬左近亞斯實華爾燈臺守者忽失蹤跡、時方暴風雨、因疑行小島水次、為浪所卷也。及次日、山隈所系小舟亦杳、說乃益信。守者之職遂闕、當急補之。葢地方交通與航船之自紐約趣巴標馬者、咸恃燈臺、而蟁子灣復多沙磧礁石、白日行舟、猶懼不易、逮入暮、則地處熱帶、海水為烈日所蒸、恒起深霧、幾不能行、爾時為舟作向導者、惟此燈臺而已。是事當由巴奈馬之美國領事招人承其乏、顧為事滋難、一當在十二時內得其人、次則人必誠信、不能率爾受之、終則后繼者殊尟其人也。臺上生涯、殊不易度、如南方之民、喜慵惰而樂游放者、所不愿居。其為狀殆如囚人、非禮拜日不能去荒島一步、每日有小舟自亞斯賓華爾來、致糧食清水、已復遄返。全島大可數畝、上無居人、守者即住燈臺中治其事、晝懸五色之旗以示天候、夜則燃燈。顧尤難者、為至臺顛必攀躋石級四百、皆至險峻、一日中或數往返焉。綜言之、此葢為比丘生活、抑更有進、則非隱逸之士不能任也。故領事伊薩·法庚勃列奇深以得人為憂。已忽聞有人自薦、云愿承其事、乃大喜。其人已老、年踰七十、而顏色壯健、舉止如武士、毛發皓白、色微黑如克羅爾人、特二目深碧、因知非南方產、顏色哀慘、而狀至誠信。領事一見悅之、惟當問其身世。遂曰、“汝何自來?”老人曰、“余波蘭人也。”曰、“爾來焉在?且治何事?”老人曰、“東西莫有定止。”曰、“第燈臺守者需常住耳。”老人曰、“余固需休止也。”曰、“汝曾仕耶?寧有券契否?”老人探胸前、出腿色絹片、狀若舊旗、展之曰、“此吾券契也。一千八百三十年受此十字勛章、次為西班牙物、得諸查理黨之戰、第三得之法國、第四得之匈牙利。爾后復在美國與南軍戰、顧是役無勛章。”領事取紙誦之曰、“思凱聞斯奇、君名耶?短兵相接、獲旗二旒、汝勇士也。”老人曰、“余今能為燈臺良守。”曰、“第每日燃燈、當數上下、汝足健耶?”老人曰、“余方徒步過平原來。(原注、人稱美州東部與加厘福尼間艸磧曰平原。)曰、“汝習海事乎?”老人曰、“余曾居捕鯨船者三年。曰、“君乃遍嘗職事?”老人曰、“所未知者、獨寧靜耳。”曰、“何也?”老人脅肩曰、“命也。”曰、“然君為燈臺守者、懼泰老矣。”老人神情激越、大聲言曰、“明公、余久于飄泊、已不勝倦、遍嘗世事、如公所知也。今日之事、實亦畢生志愿之一。余老矣、欲得休止、心自語曰、汝當留此、此汝定泊之地矣。今此事可否、惟在明公。倘待異日、當無如是機緣、而余又適在巴奈馬、豈非幸耶。今敢請明公、……余如孤舟、茍不得泊、行且淪沒、明公倘憐老人、貺之安樂、……吾當誓之、用明誠信。……且吾蕩搖轉從、亦已久矣。”時碧眼湛然、情見于色。領事亦善人、甚感其言、乃曰、“善、吾納君、君為燈臺守者矣。”老人色大喜、曰、“敬謝明公。”領事曰、“君今日能赴燈臺乎?”老人曰、“能之。”曰、“然則屬君珍重。第猶有一言奉白、即倘有差忒、君當解職也。”老人應曰“諾。”
是日之夕、太陽入地、陽光立隱、無復余明、臺上燈光燦然、照臨水面、人知守者已就其職矣。中夜寂靖、如熱帶景色、空間霧氣彌曼、繞月作大環、狀若虹霓、海水微動、葢潮生也。思凱聞斯奇立回廊之上、望之僅如黑子、方欲集其思慮、納此新生、而胸臆中萬感交集、陵亂無緒、爾時心情、惟似困獸突圍、得山穴自匿、人跡所不能及也。今者寧靜之期竟至、魂魄皆安、索居小島、回念前此飄流憂患、直可付之一笑。葢老人一生、有如飄舟、帆檣絙索、悉為迅風所折、沉于海底、洪濤撼舷、浪華噴薄、而扁舟猶曲折前進、得其灣港。顧自今而后、則瞻望前路、平安萬里、昔日風暴雖惡、亦瞥然徑過、不復為念矣。老人見領事時、雖約略自述往事、顧此他猶有千百牢愁、未為人語也。葢身世飄零、所知不遇、茍至一地、支穹廬、設爐火、將謀永住、則有天風拔帳、吹炬滅之、使入滅亡之區。今立臺上、俯瞰海波、舊跡因陳、悉上其臆。少時轉戰四方、又當流蕩、遍執百業、以其精勤誠信、數積金資、顧得輒復失、雖百方慎備、卒無所救。昔在澳州為金山礦工、次掘寶石于斐州、次復居西印度、受備為走卒、又嘗在加厘福尼立一牧場、而旱干無水艸、遂敗。又與巴西土人貿易、而載貨之**于亞摩宋、僅以身免、衣履破碎、手無寸兵、旁皇荒林中月余、拾木實為食、幾死于貓獸之口者屢矣。爾后復在亞堪薩斯省之海倫那立冶廠一、顧未幾大火、全鎮皆燼、廠亦毀焉。既而在落機山為印第安人所思想活躍、幸遇加奈陀獵人、始得脫。次復為商船水手、往來巴希亞與波蘭陀間、次入刺鯨船為漁師、而兩舟悉壤。又在哈伐那立煙艸廠、中疫臥病、其資悉為同人所奪。終乃至亞斯賓華爾、流轉之事、其將畢乎。今以孤身居荒島、孰則更來相擾耶?水火與人、皆不能及矣。然思凱聞斯奇一生、亦未嘗受人殊苦、葢以曩所邂逅、雖有惡者、而尚多善人也。
思凱聞斯奇自思、乃似無形之中、天地四大、悉其仇對。凡故舊相識、無不言老人命蹇、且執此推解萬事、老人亦偏守此見、深信冥冥中若有巨手日見迫逐、不能逭遯、顧平日不樂言此、惟有人問以此手何來、則指北斗而答曰、“自此來也。”計其平生、失意事多可驚異。使常人遇此、將不能堪、久且死矣、顧思凱聞斯奇稟性堅忍如印第安人、且意志剛強、力善抗距。嘗在匈加利、以不肯援人馬鞁、及卑詞乞宥、而甘受鋒刃、今遘憂患、亦不為屈。如登高山、攫援而上、有若螻蟻、雖顛越及百次、猶復前進、為一百一次之舉也。是人具此毅力、為世希有、顧生遭患難、鍛煉椎冶、不知經數十次、而老兵之心、尚如嬰兒。古巴大疫時、自藏金雞納霜甚多、則盡以與人、不留一粒、而已亦因之病矣。
且此他猶有特性、則為幾經失意、猶復深信將來、不遽絕望也。冬時、意氣漸盛、預言將來大事、輒翹企以待其至、懷念不忘、盡此長夏。顧寒冬一去、繼以他年、思凱聞斯奇一事無成、而首已白矣。既而年漸老、意氣亦衰、昔日堅忍之性、日益轉為頹唐、且多懷感、于是百煉之老兵、至今日亦觸景傷情、無端涕泣矣。且或偶有感觸、輒懷故園、人亦為之憔悴、如見歸燕及褐色小雀、山椒積雪、或聞哀歌、皆生是感。終則惟一念據其心、即休止之望是已。老人懷之甚摯、盡奪他念。游子無家、飄流既久、因念得片隅休息、靜以待盡、則天下已無他物、珍重可念、踰于此事者矣。且又為命運所驅、奔馳大地、下遑呼吸、則遂謂人世福祉、惟在獲其休止、不復飄流已耳。顧以實言、此區區之福、天或無所靳于老人、而彼習于失意、則心冀安居、正如常人大希、事出非分、不敢望也。今不意在十二時中、得其棲息、似有人就世間百業中、故選此以相處者。故是日之夕、燃燈既已、乃茫然凝視、葢方自問豈所見洵誠、而心未敢遽應曰是也、第事實昭然、不容疑二、時光漸過、而老人尚立臺上、注視久久、乃自信矣。下瞰海水、有若初觀、燈光瑩瑩、映波黎下射水面、作三角形、其外窅然深黑、目力所不能入、森森然莫測其極。顧空冥似自遠而近、波濤洶洶、出于暗中、直奔臺趾、澎湃作聲、浪華已見、映燈光作紅色。風水漸長、沙礁皆沒。時聞海上有聲、漸益朗徹、初如銃器陡鳴、或如飄風振木、或作微響、如人遙語、已而都寂。老人聽之、疑聞太息、嗚咽繼之、于是轟然復作、如怒號也。未幾風起、薄霧皆散、有黑云片片、止于天半、明月為隱。又少頃、西風漸烈、海波屹立、進擊巖足、泡沫上飛、空中遙聞呼聲、風暴將作。海上隱約見碧色光、葢行舟檣上燈火也、火光上下不定、或左右傾側。思凱聞斯奇入室、風暴已起、舟中人方與昏夜洪濤爭命、而崇臺寂寥 、即風波之音、且不能穿重垣而入、惟有壁上懸鐘、輪聲札札、送老人漸入沉睡而已。
二
積時成日、積日成旬、歲月逝矣。如老于航海者言、值風暴時、中夜暗黑、恒聞海上有聲、呼人姓名。使大海能言、來相呼喚、則人當垂老、冥冥中猶有他聲、神秘幽玄、來見召也。若其人既倦人間、乃聞此呼聲、怡悅尤至、顧必先入靜定、始能聞之。且人在暮年、多樂鞱晦、如預期其窀穸者、今思凱聞斯奇索居燈臺、已不啻半入丘墓、遍察人間、殆無枯寂生涯、更過燈臺守者矣。使少年任此、不日且逃、故守者大抵老人、又陰郁避世、有時去島、更入人叢、輒茫然獨步、如睡初覺。人事繁賾、感觸所及、善能化人、令與世適合、而臺上無是也。凡其所見、皆浩然渾然、不存圭角、水天二大、覆載上下、人處其間、焭焭孤立、爾時心中動作、獨有覃思、更無外物能破其寂、即每日執事、亦不為擾。生涯日日相似、如數珠在串、惟天氣陰睛、少為之變化而已。顧思凱聞斯奇悅之、其福為未曾有。黎明而起、飯后、拭燈側波黎潔之、隨坐臺上、遠眺海景、雖每日見此而亦不厭。海水碧色、上有白帆數群、受風滿張、映以朝日、其光的然、至目睛為奪。亦有估舟乘貿易風而前、一一相尾、如鷗鳥群飛水面、浮標赤色、隨微波上下。及午后、則有蒼煙一縷、狀如鳥羽、起于帆影間、此紐約航船、載過客行至貨至亞斯賓華爾者也。舟后泡沫沸滕、成一鳥道。思凱聞斯奇轉身西望、則見亞斯賓華爾全市、步頭帆檣林立、有木架庋舟、歷歷如在掌上、而臺顛高絕、下視人家、大才如鷗鳥之巢、舟如甲蟲、人行白石道上、狀如黑子。侵晨、東風微起、直送阛人聲、至于海上、間以汽笛。已而入夕、岸上動作漸止、海鷗匿身巖穴、水波漸弱如小倦。水濱海面及臺燈中、一時皆寂。波退、沙灘復露、點點作黃金色、崇臺聳立、上襯碧空、瞭然可見、夕照斜注、籠罩海面及沙灘崖石之上。時老人微憊、其意至愉、覺今茲所得安息、美絕無倫、第使此樂能長、則百事皆足、無遺憾矣。
老人身受此福、心為之醉、凡人涉境佳、其情輒與俱化、故爾時信仰希望、亦漸來歸、思世多建夏屋以庇病夫、則天帝亦豈不憐游子而收之乎?歷時既久、信亦益深、且安于孤獨、與明燈巖礁、咸相稔習、而鷗鳥軒翥、巢于石穴、薄暮則會臺頂、老人亦識之矣。飯有余馂、便以飼鷗。鷗日馴擾、每分食、白羽紛然競下、圍繞老人。老人與鷗友善、猶牧者之于羊群也。逮潮水下、便至沙磧掇拾蛤蚌、其味甚旨、亦有珠貝乘潮而至、留置沙上者。夜中、或乘月明就臺下捕魚、魚聚石岸曲處、數以萬計。久之、遂摯愛其小島。島上無喬木、惟小樹叢生、樹脂外泄。顧地雖荒蕪、而遠景滋美、足補其闕。卓午而后、顥氣澄徹、則見地巠艸木茂密、椰樹巴且之屬、差牙相交、燦如錦繡、映亞斯賓華爾之背、望之如名園。其后更有大林、介亞斯賓華爾、巴奈馬間、卉木之氣、烝為紅色薄霧、朝夕不散。地積死水、林中藤蔓交加、巨蘭棕櫚鐵樹乳木膠樹、豐茂其間、時作潮音、蓋熱帶森林之特景也。
老人出遠鏡眺望、乃非特見林中樹木與巴且闊葉、且賭猿狖鸛鶴、亦有鸚鵡群飛、其狀若虹霓。思凱聞斯奇善知森林情狀、蓋亞摩宋覆舟后、旁皇林莽間者數旬、故知此林雖美、而中函殺機。前此野宿時、嘗聞猿狖哀鳴、黑虎怒號、聲在耳畔。又見巴蛇纏樹上如藤蔓、又知如是地湖水凄寂、箭魚巨鱷**水次。荒林未辟、一葉之大、過于十人。巨蟁木蛭蛛有毒、所在曼衍。而人處其中、為狀何如、則嘗涉歷其境、目擊而身嘗之。今得據高望遠、賞其物色而不及于禍、樂又奚極。老人居燈臺中、萬物莫能至、惟禮拜日始一去此、被守者藍色長衣、上著銀結、胸前縣十字章。入圣寺時、克羅爾人(克羅爾人者、美州偁法國土著之語。波蘭亦奉舊教、故法人謂非外道。)輒相私語曰、“吾儕得燈臺守者、彼雖揚奇、(美國人別稱)而非外道也。”老人聞之喜、舉其皓首。顧彌撒方終、即返故島、蓋猶未敢信大陸也。禮拜日入市購西班牙報章、或詣領事假紐約通報、歸而讀之、索歐州消息、雖東西間隔、獨處燈臺、而心乃日日念其故鄉。又或遇約翰孫為致糧食、便下與言談。顧未幾、忽漸避人、不復入市讀報、亦不就約翰孫共談政事。如是者可數旬、弗賭其人、惟食物置岸次、至次日而空、薄暮燈光即見、如朝日上山、未嘗或爽、因知守者尚生而已。當是時、老人之心、已漸謝此世、第亦非懷歸之故、蓋即眷懷故國之情、且轉為聽天任命、入于頹唐。其居島上、則自有天地與之始終、心常念慮、非沒世不去此島矣。此他外物、咸不相知、而宗信乃入神秘。碧瞳湛然、瞠視如嬰兒遠。四周景物、皆宏大單純、人與之對、亦至自失、似非更在人間、以與外境合體、若問此他何有、則然無復會解、惟無意中有所感覺而已。既而仿佛若水天巖石燈臺金色沙灘風帆海鷗與潮水上下、合為一心、靈秘莫測、已身即淪陷其中。心自有生、還入酣睡。老人隨之湛沕、嫗煦就眠、終至自忘、身世渾茫、恍忽岡覺、乃于是中得其安息、幸福無疆、有若半死也。
雖然、寤覺之期、乃終至矣。
一日、小舟來、為送食物清水。越一時、老人降臺、乃見旁有包裹、上黏美國郵券、粗布裹之、書曰、“呈思凱聞斯奇!遏斯奎爾。”愕然剖視、則書也。略展其一、旋置之、而兩手已顫、隨掩其目、疑在夢寐。其書皆波蘭文、則何故耶?又孰寄此者耶?蓋老人已忘前事矣。曩者初至燈臺、每自領事假得報章、歸而披讀、見有波蘭人結社于紐約、因贈以月俸之半、以自居孤島、無所用也。社受金、報以書籍、事本極常、而老人思不不及此、則索居亞斯賓華爾燈臺而得波蘭文典冊、事乃至奇、近于神異、正如舟人在深夜中、聞聲呼其名氏、其聲至親至愛、而相忘又已久也。遂閉目枯坐、良久不動、似自信更一啟目、則夢幻或當去矣。包裹既剖、赫然在前、日光的的照其上、有書半啟、老人伸手欲更取之、萬有寂寥、自聞心躍。視其書、乃詩集也。卷面大書書目、端題撰者、其名見之至稔、蓋波蘭大詩人(案次指密克微支、生于千七百九十八年、時當波蘭分析、作詩皆懷放鄉、千八百五十五年卒。)之名耳。一千八百三十年流寓巴黎曾讀其著作、爾后從軍亞爾格勒及西班牙、聞國人傳說、聲名益盛、惟身在戎行、不遑吟誦。迨一千八百四十九年至美州、歷受諸難、未嘗一遇國人、波蘭書籍、更無論矣。老人隨鄭重啟書、心動益劇、似在莊嚴法事、將起于荒巖。時適大寂、亞斯賓華爾之鐘、方報五時。長空絕無云氣、惟鷗鳥三五、飛度中天、大海靜定如眠、水波則切切作私語、徐上沙磧。遙見亞斯賓華爾白色人家及棕櫚之林、皆莞爾而笑。爾時崇高靖肅、莫可方物、天地寥寂、而忽聞老人顫聲高吟、如使自聞其詩、俾善解意旨者。曰、
“余故園烈忒跋兮、猗爾其若康豫也、
彼康豫之為嘉祥兮、顧非疾病者不之悟也。
覽汝美又何無倫比兮、繁飾紛其備具也。
托毫素而陳詞兮、惟余心之汝慕也。”
誦至此、聲忽中絕。似文字皆滕擲而前、胸中有物若破、又漸上涌、類乎波濤、扼其喉、聲為之塞。少頃、乃略自鎮、更誦曰、
“神后具能智兮、騫多跋賴以允臧。
曜大明于何思托羅波羅摩兮、猗赫嚇其暉光。
相下民之貞信兮、守諾革洛兌之舊疆。
昔余母隕涕其淋浪兮、余則枯目以視昊天、
感大神之重竺以生兮、仰帝閽而趨前。
惟爾昔既歸余以康豫兮、—
又胡不垂威靈以返我于故鄉也?”
是時心事波起、不能自制、遂啜泣自投于地、白發皓然、與黃沙相雜。心念離別故園、幾四十祀、且不聞方言者、亦不知幾何年矣。今乃自來相就、超大海而得諸天涯獨處之中、美哉可念哉故國之言文也!然老人雖泣失聲、而不因于苦痛、惟舊愛重生、重逾萬有、因至是耳。時則嗚咽陳情、乞宥于所愛。思前此非敢相忘、特以年垂大耋、又托體荒巖、習于孤獨、即懷慕之心、且漸消磨矣、不圖今日乃忽來歸、若見靈異也。而其心房搏動、于是亦突突不能止。
光景逝矣、顧老人臥未。白鷗飛鳴臺顛、似深為老友驚疑者。且分食之時亦至矣、則有數鷗翔集其側、巳而益多、皆盤舞頂上、且鼓其翼。老人聞聲而覺、號泣既足、顏色極莊、惟目光然有異、取食盡以飼鷗、鷗大叫爭食。老人則復取書、時斜日已至巴奈馬林間、漸漸入地、惟額的闌海上光明未消、室外尚能辨物。前更誦曰、
“傍林皋而依綠野兮、
導神魂以翱翔也!”
已而暮色陡下、疾如轉瞬、文字不可見矣。老人枕首石上、闔其目、詩中神后、則已致其心魂于故園、禾黍油油、野色無邊也。天半猶有采云、色作絑絳或如黃金、老人之心、乃正乘此云而歸故國。耳際聞松林搖動有聲、流水淙淙、如人私語、舊鄉風物、一一如前、似咸來問訊曰、“汝記之乎?”然、彼記之也。甫田曠遠、間以村落、樹林歷歷如見。時已黃昏、臺上燈光當照海面、而守者已在故鄉矣!老人垂首至胸、漸入夢幻、境地迷離、倏過其目。彼不見其老屋。已毀于燹火矣。亦不見其父母、已訣于兒時矣。惟村落依然、宛如乍別耳。茅舍櫛比、窗隙皆漏燈光。有小阜水磨及二池塘、左右相對、池中蛙蛤和鳴、徹夜不歇。昔嘗夜作斥候于村中、舊日情景、朦朧復見。時則仍為騎兵、職司守望、遙賭酒家、老人啟倦眼視之、且聞室內歌呼如雷、間以胡琴箜筱與夜色混合。騎兵馬蹄、擊石生火、老人據鞍危坐、肢體甚倦。已而夜漸闌、窗內燈光皆滅、空中起薄藹、不復辨物。少頃、霧氣作于野間、包圍大地、狀如白云。人或言此景甚類大海、然實田野耳。未幾將聞秧雞叫暗中、蘆葦叢里、白鷺亦唳、夜氣靖而涼、葢波蘭之夜也。遠處松林、無風自響、聲如波濤、曙色已至、東方將白矣。時聞籬后雞啼、茅舍雞聲、遂一一相應、天半偶有鳴鸛、騎兵心神爽然、或有言明日之戰者、此則吶喊搖旗而前耳、少年熱血、雖為夜氣所涼、猶潮涌如戰角也。時已黍明、夜色漸淡、林木叢莽茅廬水磨及白楊數樹、依稀皆見、井輪轆轆作聲。可愛哉故國!在絳色朝暾中、其美何極、可愛哉此故國也!百物寂靖、老人遂聞足音槖槖然、此無他、必代為斥候者、驚視來者、夢跡迷離未去。已而爽然、則見守港者約翰孫立其前、且問之曰、“何如、病耶?”老人曰。“否。”約翰孫曰、“昨乃未燃燈火、當去此矣。有舟來自圣該羅諾、已閣灘上。惟幸無死者、否則翁當聽鞫矣。今且偕我下舟、余事會得之領事館耳。”老人失色、昨夜葢信未燃燈火也。
越二三日、有航船自亞斯賓華爾赴紐約、思凱聞斯奇在焉。今者已失其業、且復上飄流之道矣。秋風振籜、送之沉浮。遍歷大地、將逮快意而后止耳。此數日間、老人顏色頓衰、腰脅亦曲、而目光炯然。今登長途、百無所有、惟懷中尚留一書、時拊以手、似恐即此一物、亦或見奪而不能長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