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峰伸開手臂,彎腰地打了一個呵欠,因為他寫完了名為“美的戲劇”一篇劇本,覺得十分疲倦了。
夜已經很深,日間里所響動所叫囂的一切聲音都寂然了。如同這煩雜的社會也和困頓的人類一樣休息著。這幽默的情景,證明這時候并不是工作的時候。
他看了表,不現著何種表情,卻暗暗地詫異,辰光是如此之快地已經是第二天上午兩點多鐘了。
雖然他覺得應該去睡覺,但在他的頭腦中,還剩留著那劇本的人物,以及這劇中的情節,結構,對話,仍然象煙似的,氤氳著,飛來飛去。這復雜的,幾乎是零零碎碎的想象的余影,使他感著疲倦而又興奮。他便又從頭看了一遍劇本。原稿是四十頁。一頁一頁的看,看完了,想著,但是都找不出毛病來,甚至于除了一兩個錯字之外,要改動一字也無從下筆的。他覺得這一篇劇本實在是好劇本,或者,如果坦然的說,這劇本是他的成功作品,也并不為過。于是在他的心中,便感到滿足的浮蕩著一重歡喜了。他立刻把原稿封入一只信封,決心寄給女神月刊去,這月刊是純文藝刊物,說是代表了中國整個文壇的。
貼好了郵票,一種新的希望便落到他的心坎上了。他忽然感到,這劇本,一發表出來,縱然不敢說會轟動文壇,使許多作者驚詫,使無數讀者傾慕,但在落暮似的黯淡的文藝上涂了新的色彩,卻是毫無疑義。那末,努力于研究新劇的團體便立刻把這劇本排演去,自然也不是十分意外的事了。
想到得意的事上,白峰的臉上便微微的顯了笑容,但同時他又覺得應該睡覺了。
他滅了電燈,這房子在一瞬間便完全黑暗了。一到他躺在床上只看見一片淡薄的月光。這月光從溟色的天空中穿進窗子,使人可憐似的怯怯的躲在墻角上,而且,正對著他的臉。他不愿看。他用力的把眼睛閉上了。可是這月光依樣在他的眼中。他想不去理會這一片白色,但他反聯想到和這白色有關的夜,以及夜里的一切了。甚至于他想到這時候在四馬路上也許還站有拉不到逛客的野雞吧。
“天不久就要發亮了呀!”他自語的想。然而他是興奮的,一種過分的疲倦使他的精神散亂了,他已經不能安心地讓瞌睡管理了他。慢慢的,他的思想便愈加復雜起來了。但他已經忘了月光,因為別種有力的思潮淹沒了這白色的印象。他又想到他的劇本。這一次對于劇本所生的想象,是大膽的,堂皇的,得意而且美滿。他恍然——如同真實地走到了人生最榮譽的地步。因為他開頭便想到那“美的戲劇”被公演了。這劇本公演的廣告登遍了上海的報紙。在這時他自愿捐贈了他的排演權。可是人家又專誠地來請求他的指導。于是他自己便在這戲劇試演時說些意見,而同時便得了許多尊敬的恭維,大家都把他看做一個天才。并且有一個藝術家模樣的人還簡單稱呼他做莎士比亞。然而他對于這些崇拜的言詞并不覺得可貴,因為他驕傲的自尊心已超過別人的贊嘆。于是他聯想到公演的這一天。本來演劇團曾請他坐特等包廂的,所以——其實隔開幕的時間還遠呢——那個總干事便親身用一輛汽車把他接了去。到了戲院門口,這戲院在許多天以前就有人告訴給他,但他為了歡喜和驕傲的心情把名字忘了,這時他也不及去細看,只讓那許多招待員把他擠上樓去,在人群中他儼然比別人都高一等的。雖說空空的坐在這樣講究的包廂還是他生平第一次,但他不知道什么緣故,總覺得他應該坐在這包廂。因此他的屁股挨著有彈力的椅子,也就不覺得有點新鮮,并且坐得一動也不動而且端正。他很想有人知道他坐在這里。而他自己的眼光,卻是悄悄的,如同并不看人的一樣,落到這邊,落到那邊,至于不曾忽略了一只空椅。其間他也常常意識著有許多眼晴,大大小小的眼睛,然而是同樣充滿著敬畏和羨慕的光芒集于他的一身。覺到這些眼睛在看他的時候他便微露一點笑意,他希望別人所感得的是他的尊嚴而又和氣可親。他聽見許多聽不清白的聲浪,而這聲浪,從一個兩個的交頭接耳的談話看來,大概有一多半是在談他的藝術,談他的一鳴驚人,或者在研究或推想著他的身世,總之他是這成千觀眾的談話集中的材料。如果能給他聽清白一句,不管這一句是談他的什么,他都愿立時給這個人同意或改正。不過他沒有達到這一種欲望,因為人越來越多而聲浪也越加混雜了。
在每一只空椅都坐滿了人之后,開演的鈴聲便響了。
急驟的鈴的響聲,便一聲聲的響到他的心里,他的全身都起了一陣近似拘攣的作用,這實在值得他心虛和狂喜的,因為這鈴聲響后幾乎便是他這一輩子的生死關頭。
可是鈴聲響過了都不見動靜,這緣故便使他的皮膚中又通過了一道電流,他實在擔憂呢。
然而幕終于拉開了,就在這幕分開的當中,他一眼便看到比他的命運還緊要的兩行字,字有斗大,寫著:
白峰先生,最藝術的作品
美的戲劇
手掌的聲音便立刻把人的耳子震得嗡嗡的了。的確,觀眾對于這幾個字發了熱狂,而同時就有無數的眼光射到這一個包廂里來了。白峰呢,他的心是跳著;或者說他的心中有一只擂得不絕的鼓,不過為了那飛來的眼光,他又做了十分漠然不動于中的神態,他覺得他應該是一個穩重的,不被掌聲所激動的胸有成見的作家,因為喜形于色將使人家瞧不起。在他傲然儼然的時候,他不能瞞過他自己,他是驚愕地想著他變成這戲場里的惟一中心人物,實在連夢想也不曾想到的。同時他對于他自己便生了一種懔然起敬的心理,為的他從前不曾料到——不,是忽略了他卓絕的天才和立世的榮耀的。一面就對于他自己聲譽的飛騰便大大的驚訝起來。
“哼,也有這一天……”他不出聲的自語了。這句話,是有著緣因的,就是他從前投稿給什么刊物,而編輯先生說他太幼稚退還給他了。于是他想到如果這個編輯還活著,還記得曾退過他的稿子,而且如果也知道了他的成名,不知要怎樣的徬徨和慚悔呢。他很想就站到這個編輯先生的面前,但又一想,覺得那小子應該自己來請罪的。
他還想……然而掌聲又響起來了。
于是“美的戲劇”的第一幕便開演了。一切的聲音都寂然,這戲院忽然變成了教堂的樣子。臺上的布景是怎樣的美麗而又逼真呵。那有色的電燈,吐著溫柔的光,使舞臺成為人間最可貪戀和失去一切憂愁苦惱的福地。這布景,使他吃驚了,因為當他寫著這景致的時候不過是隨隨便便的寫,想不到竟是如此的入妙。他覺得這劇本在實演中,一定更顯著的表現了他的天才,這是實在的,并不是他向他自己夸張,因為他無須乎這種虛榮。不是么,這許多專為看他劇本表演的觀客,單有這許多,不就是證明他不必再有什么欲望么?他實在滿足得太多了。他除了用全力去記憶別人給他的恭維之外,一切工作都是多余的,似乎連第二篇縱然也可以成為名著的劇本也不必寫了。其實他寫了這么一篇已經算得對全人類的貢獻了。無論什么人不能再向他有所希求。他也不能讓他自己再給人什么了。他這一生的工作——不,單單這一篇“美的戲劇”,他是很有資格而且很可以充分地享他下一輩子的清福的。
在他想得正濃郁甜香的時候,掌聲又起了,原來他已忽略了舞臺上的表演,第一幕已閉幕了。
人聲便嘈雜起來。不消說,這人聲是等于戲劇成功的證明,因為每一個觀客的臉上都現著心滿意足的樣子,笑容可掬。
剛剛一停又繼續開演第二幕。
自然,白峰的心情只是更難于形容了。總之,如果他沒有什么顧慮,他一定從包廂里一直跑到舞臺上,向大眾宣稱說:
“中國的——其實是世界的戲劇可以不要再寫了,因為戲劇已達到它最高的一點,因為我已經寫出了這一篇‘美的戲劇’呀。”
當幾個招待員又擁著他下樓去的時候,在擠來擠去的人群中,這一次是著實地感到實在比別人高一等的。
于是在作過了而且還保留著這燦爛輝煌的幻想的第四天,這一天實在值得記憶的,因為那代表了整個文壇的女神月刊寄來了一封信,一張開便跳進他眼中的是這幾個使他幾乎是消魂的字:
“美的戲劇真是美極了,單在一幕上接了二十四個的吻便是出人意外的美……敝刊決提前登載!”
他恍然覺得他有實現那許多幻想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