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的南渡——劉琨與郭璞——楊方、湛方生、庾闡等——謝道韞與蘇若蘭——佛教的哲理第一次被引入中國詩里——和尚詩人們惠遠等——陶淵明——謝靈運、顏延之等——鮑照、鮑令暉與湯惠休
一
晉的南渡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變動之一,也是文學史上最大的變動之一。自南渡之后,中世紀的文學,便開始了。本土的文學,自此便逐漸的熏染上外來的影響。詩歌本是最著根于本土的東西,但在這時,于情調上,于韻律上也逐漸地有些變動了。從南渡到宋末,便是這個變動的前期。我們已可以看得出,南渡以來詩人們的作風,和古代詩人們是有些不同了。這個不同,一部分的原因是由于五胡的紛擾、變亂所引起;另一方面卻已有些外來影響的蹤影可見。
五胡的變亂,直把整個中原的地方,由萬丈光芒的文化的放射區,一掃而成為黑暗的中心,回復到原始的狀態里去。在南渡的前后,中原是一無文學可談的(自北魏的起來,方才有所謂北地文壇的建立)?。跟隨了士大夫、王族們的南渡,文學的中心也南渡了。南渡后的許多年,南朝雖然曾數易其主,但并沒有多大的擾亂。劉氏倒了,蕭氏起來,蕭氏倒了,陳氏起來等等的事實,對于江南的全部似不甚有影響。故六朝的文學,其中心可以說常是在南方。
這個南渡時期的文士,自當以劉琨及郭璞為領袖。稍后,則有陶淵明誕生出來,若孤松之植于懸巖,為這時代最大的光榮。謝氏諸彥,鮑照和顏延年,其文采也并有可觀。
二
劉琨(劉琨見《晉書》卷六十二)的詩,存者雖不甚多,然風格遒勁,寄托遙遠,實足為當代諸詩人冠。?《晉書》說:?“琨詩托意非常,攄暢幽憤,遠想張、陳,感鴻門、白登之事,用以激諶。諶素無奇略,以常詞訓和,殊乖琨心。?”我們讀了盧諶、劉琨的酬與答,立刻也便覺得琨詩是熱情勃勃的,諶詩不過隨聲應和而已。琨《重贈盧諶》道:?“茍能隆二伯,安問黨與仇!中夜撫枕嘆,相與數子游……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時哉不我與,去乎若云浮。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辀。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而諶之答詩,卻只是“璧由識者顯,龍因慶云翔”云云的情調。琨又有《扶風歌》?:?“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顧瞻望宮闕,俯仰御飛軒。據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云云,也是具著極悲壯雄健之姿態的。
琨字越石,中山人。永嘉初,為并州刺史。建興四年,投奔段匹[插圖]。元帝渡江,加琨太尉,封廣武侯。后為匹碑所殺。謚曰愍。有集(?《劉越石集》有《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
郭璞(郭璞見《晉書》卷七十二)的作風卻和劉琨不同。琨是壯烈的,積極的,憤激的,是決不忘情于世事的。璞卻是閑澹的,清逸的,托詞寓意的,高飛遠舉的。璞的《游仙詩》十四首,其情調甚類阮籍的《詠懷》?。但籍猶能為青白眼,有罵世不恭之言;璞則是一位真率的詩人(?《郭景純集》有(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只是說著“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的話。他慕神仙;他羨長生。他歌詠著:?“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棟間,風出窗戶里”?“中有冥寂士,靜嘯撫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飛泉。赤松臨上游,駕鴻乘紫煙。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他神往于“神仙排云出,但見金銀臺。陵陽挹丹溜,容成揮玉杯,姮娥揚妙音,洪崖頷其頤;升降隨長煙,飄搖戲九垓”的境地,他想望著要“尋我青云友,永與時人絕”?。然他明白,這些話都不過是遐思,是幻想,是一場的空虛的好夢,決不會見之于實現的。他只是“寓言十九”而已。所以即在《游仙詩》里,他已是再三的慨嘆道:?“雖欲騰丹谿,云螭非我駕,愧無魯陽德,回日向三舍。臨川哀年邁,撫心獨悲吒!”他的一首“失題”?:
君如秋日云,妾似突中煙。
高下理自殊,一乖雨絕天。
卻是絕好的一篇情詩。他字景純,河東聞喜人。精于卜筮之術。王導引為參軍,補著作佐郎,遷尚書郎。后以阻王敦謀叛,被殺。追贈弘農太守。有集。
三
劉、郭同時的詩人們,可稱者殊少。唯楊方的《合歡詩》五首,較可注意。方字公回,少好學。司徒王導辟為掾。轉東安太守。后又補高梁太守。以年老棄郡歸,終于家。像《合歡詩》的“居愿接膝坐,行愿攜手趨。子靜我不動,子游我不留。齊彼同心鳥,譬此比目魚,情至斷金石,膠漆未為牢。但愿長無別,合形作一軀。生為并身物,死為同棺灰”“子笑我必哂,子戚我無歡。來與子共跡,去與子同塵”云云,都是最大膽的戀愛的宣言,和《子夜》《讀曲》諸情歌唱同調的。其第三首:“獨坐空室中,愁有數千端。悲響答愁嘆,哀涕應苦言”;那樣的苦悶著,卻為的只是“白日入西山,不睹佳人來!”在戀中的詩人,其心是如何的烈火般的焦熱!
孫綽,字興公,有《情人碧玉》歌二首,也是很動人的,其第二首,尤為嬌艷可愛:
碧玉破瓜時,相為情顛倒。
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湛方生嘗為衛軍諮議參軍,所作《天晴詩》:“青天瑩如鏡,凝津平如研。落帆修江渚,悠悠極長眄”,又《還都帆》:“白沙窮年潔,林松冬夏青”云云,在當時的詩壇里乃是一個別調。
庾闡(字仲初,潁川人,征拜給事中)的《采藥詩》,又《游仙詩》十首,明是擬仿郭璞的,卻不是璞的同類。璞的《游仙》,寄托深遠,對于人生的究竟,有愷切的陳述;闡的所述,則只是以浮辭歌詠神仙之樂而已,我們在那里看不出一點詩人的性靈來。
顧愷之,字長康,晉陵無錫人。桓溫引為大司馬參軍,后為殷仲堪參軍,是當時有大名的畫家。他的詩,雖只有下列的一首《神情詩》的摘句(也見《陶淵明集》),卻可見出其中是充溢著清挺的畫意的:
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
秋月揚明輝,冬嶺秀寒松。
這時的女流詩人也有幾個。謝道韞為謝奕女,王凝之妻。曾有和謝安等詠雪的聯句“未若柳絮因風起”盛為人所傳。然她別的詩卻不能相稱。蘇若蘭為苻秦時秦州刺史竇滔妻,名蕙,嘗作《璇璣圖》寄滔,計八百余言,題詩二百余首,縱橫反覆皆為文章。這是最繁賾的一篇文字游戲的東西。——遠較蘇伯玉妻《盤中詩》為繁賾!二蘇之間或者有些關系吧。到唐武則天時方盛傳于世。我意這當是許多年代以來才智之士的**之作,未必皆出于蘇氏一人之手。正如《七巧圖》一類的東西一樣,年代愈久,內容便愈繁賾、愈完備。唯像這種游戲的東西究竟是不會成為很偉大的詩篇的。
這時佛教的哲理已被許多和尚詩人們招引到詩篇里去了。像“菩薩彩靈和,眇然因化生。四王應期來,矯掌承玉形”(支遁《四月八日贊佛詩》);“一喻以喻空,空必待此喻。借言以會意,意盡無會處。既得出長羅,住此無所住。若能映斯照,萬象無來去”(鳩摩羅什《十喻詩》);“本端竟何從,起滅有無際。一微涉動境,成此頹山勢”(惠遠《報羅什偈》),都是我們本土文學里未之前見的意境。所謂“菩薩”“由延”“四王”“八音”“六凈”“七住”“三益”等等外來的詞語,也便充分的被利用著。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實,我們應該大書特書地記載著的。印度的影響第一次在中國文學里所印染下來的痕跡,原來是這樣的!這或正和“伯理璽天德”“巴律門”諸詞語之在譚嗣同、黃遵憲諸詩人的詩里第一次被引用著的情形不大殊異吧。
支遁在諸和尚詩人里是最偉大的一位。他字道林,本姓關,陳留人,或云河東林慮人。幼隱居余杭山。年二十五出家。后入剡。晉哀帝時在都中東安寺講道。留三載,遂乞歸剡山。太和元年終。有集。道林的“文采風流”,為時人追隨仰慕之標的。他的詩是沉浸于佛家的哲理中的,便題目也往往是佛家的。像《四月八日贊佛詩》《詠八日詩》《五月長齋詩》《八關齋詩》等。他的《詠懷詩》在阮籍《詠懷》、太沖《詠史》、郭璞《游仙》之外,別具一種風趣。像“詠發清風集,觸思皆恬愉。俯欣質文蔚,仰悲二匠徂…無矣復何傷,萬殊歸一涂。道會貴冥想,罔象掇玄珠。悵怏濁水際,幾忘映清渠。反鑒歸澄漠,容與含道符。心與理理密,形與物物疏。”那樣的哲理詩是我們所未之前見的。
鳩摩羅什,天竺人,漢義“童壽”。苻堅命將呂光伐龜茲,致之于中國。堅死,他留呂光所。光死,復依姚興,興待以國師之禮。晉義熙五年死于長安。他是傳播佛教于中土的**之一,其全力幾皆耗于譯經上面(這將于下文詳之)。其詩不過寥寥二首。像《贈沙門法和》:“心山育明德,流薰萬由延”云云,也是引梵語于漢詩里的先驅者。
又有惠遠,雁門樓頻人,本姓賈氏。年二十一,遇釋道安以為師。年六十后,便結宇匡聲,不復出山。至八十三而終。他的《廬山東林雜詩》:“希聲奏群籟,響出山溜滴。有客獨冥游,徑然忘所適。揮手撫云門,靈關安足辟。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也是很好的一篇哲理詩。相傳惠遠居廬山東林寺,送客不過溪。一日和陶淵明及道士陸靜修共話,不覺逾之。虎輒驟鳴。三人大笑而別。至今此遺跡尚在。
帛道猷本姓馮,山陰人,有《陵峰采藥觸興為詩》一篇:“茅茨隱不見,雞鳴知有人。閑步踐其徑,處處見遺薪”,已具有淵明、摩詰的清趣。
竺僧度本姓王,名晞,字玄宗,東莞人,其出家時答其未婚妻苕華的詩:“今世雖云樂,當奈后生何!罪福良由己,寧云己恤他”,已能很熟練的運用佛家之說的了。
五
陶淵明(陶淵明見《晉書》卷九十四,?《宋書》卷九十三,?《南史》卷七十五)生于晉末,是六朝最偉大的詩人。六朝的詩,自建安、太康以后,便有了兩個趨勢,第一是文采涂飾得太濃艷,第二是多寫閨情離思的東西。固不待到了齊、梁的時代才是“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的。只有豪俠之士方能自拔于時代的風氣之外。陶淵明便是這樣的一位“出于污泥而不染”的大詩人。他并不是不寫情詩,像《閑情賦》?,寫得只有更為深情綺膩。他并不是不工于鑄辭,像他的諸詩,沒有一篇不是最雋美的完作。但他卻是天真的,自然的,不故意涂朱抹粉的。他是像蘇軾所言“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腴”的。黃庭堅也說:?“謝康樂、庾義城之詩,爐錘之功,不遺余力,然未能窺彭澤數仞之墻者。?”在這個時代而有了淵明那樣的真實的偉大的天才,正如孤鶴之展翮于晴空,朗月之靜掛于夜天。大詩人終于是不會被幽囚于狹小的傳統的文壇之中的(沈、宋時代而有王摩詰的誕生,其情形恰與此同!)
淵明名潛,一云名淵明,字元亮。潯陽柴桑人。少有高趣。?“嘗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曾出就吏職,一度為彭澤令。以不樂為五斗米折腰,賦《歸去來辭》而自解歸。遂不復出仕(365—427)?。但他雖孤高,卻并不是一位寂寞無聞的詩人。他死時,顏延年為誄,并謚之曰靖節征士。梁時,昭明太子為其集作序,盛稱之,道:
其文章不群,辭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
自唐韋應物以至宋蘇軾諸詩人皆嘗慕而擬之。他的作風雖不可及,卻是那樣為后人所喜悅!(《陶淵明文集》有明嘉靖間魯氏仿宋刊本;清末莫氏仿宋刊本;汲古閣刊本,何氏成都翻毛氏刊本。又《陶靖節詩注》,宋湯漢注,有拜經樓校本)
淵明詩雖若隨意舒卷,只是蕭蕭疏疏的幾筆,其意境卻常是深遠無涯。郭璞《游仙》、阮籍《詠懷》似都未必有他那么“叔度汪汪”的清思。我們如果喜歡中國的清遠絕倫的山水畫,便也會永遠忘不了淵明的小詩,像“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撥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屬。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歸園田居》);“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讀山海經》);這些詩都是五言詩里最晶瑩圓潤的珠玉。他們有一種魔力,一捉住了你,是再也不會放走了你的。他們是那樣的深入于讀者的內心,不是以詞語,而是直接的以最天真最濃摯的情緒和你相見的。不僅五言,即他運用了久已“褪色”的四言詩,也是同樣的可愛,像《停云》《時運》《榮木》等,都是四言里最高的成就,而使這個已經沒落了的詩體再來一次燦爛的“回光返照”的。
邁邁時運,穆穆良朝;
襲我春服,薄言東郊。
山滌余靄,宇曖微霄。
有風自南,翼彼新苗。
洋洋平澤,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載欣載矚。
稱心而言,人亦易足。
揮茲一觴,陶然自樂。
清琴橫床,濁酒半壺。
黃唐莫逮,慨獨在余。
——《時運》
他嘗著《五柳先生傳》以自況:“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這樣的一位心胸闊大的詩人自然不會說什么無聊的閑話的!
六
陶、謝并稱,然淵明遠矣!靈運(謝靈運見《宋書》卷六十七。?《南史》卷十九)竟于外物,徒知刻畫形狀。淵明則是“嘔出心肝來”的真摯的詩人。不過在五言的進展上,靈運的地位也是不可蔑視的(?《謝康樂集》有《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鐘嶸《詩品》道:?“元嘉中,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艷難蹤。固已含跨劉、郭,陵轢潘、左。故知……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顏延之嘗問鮑照,己與靈運優劣。照道:?“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這些話未免于靈運稍涉奢夸。然謝詩像“步出西城門,遙望城西岑。連障疊[插圖]崿,青翠杳深沉。曉霜楓葉丹,夕曛嵐氣陰”?(?《晚出西射堂》?)?;?“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登池上樓》?)?:?“時竟夕澄霽,云歸日西馳。密林含余清,遠峰隱半規。久[插圖]昏墊苦,旅館眺郊歧。澤蘭漸被徑,芙蓉始發池”?(?《游南亭》?)?,也并不是什么輕率的篇什。而像“林壑斂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石壁精舍還湖中作》?)?;?“連巖覺路塞,密竹使徑迷。來人忘新道,去子惑故蹊。活活夕流駛,嗷嗷夜猿啼。沉冥豈別理,守道自不攜”?(?《登石門最高頂》?)?;?“殷憂不能寐,苦此夜難頹。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歲暮》?)?,尤富有自然之趣,不以雕斫為工。他為陳郡陽夏人,后移籍會稽。晉孝武帝時襲封康樂公。劉裕代晉,降爵為侯,起為散騎常侍。少帝時,出為永嘉太守。文帝征為秘書監。撰《晉書》?,未就,稱疾歸。他好為山澤之游。嘗與賓客自始寧南山,伐木開徑,直到臨海,從者數百人。人驚疑其為山賊。后被殺于廣州,年四十九(385—433)?。劉勰謂:?“宋初文詠……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在這一方面,靈運誠是功不蔽過的。
靈運族弟瞻及惠連也并能詩。瞻字宣遠,宋時為豫章太守,卒。所作存者不多,罕見才情。而像“夕霽風氣涼,閑房有余清。開軒滅華燭,月露皓已盈”(《答靈運》)卻也未遜于靈運所作。惠連十歲能屬文。元嘉元年為彭城王法曹參軍,年三十七卒。有集。靈運嘗云,每有篇章,對惠連輒得佳句。在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忽夢惠連,即得“池塘生春草”句,大以為工。但在惠連的集中,像“池塘生春草”那樣自然的詞語也是很少見的。他的成就,像“漣漪繁波漾,參差層峰峙。蕭疏野趣生,逶迤白云起”(《泛南湖至石帆》),已算是很高的了。
同時又有謝莊的,字希逸。孝武帝時為吏部都官尚書、左衛將軍,又領參軍將軍。明帝時,加金紫光祿大夫,卒。有集。蕭子顯謂:謝莊之誄,起安仁之塵。其詩卻無甚可觀的。
顏延之(顏延之見《宋書》卷七十三)與謝靈運齊名,時稱顏、謝。而延之所作,雕鏤之工更甚于靈運。延之字延年,瑯琊臨沂人。性疏淡,不護細行。劉裕即帝位,補太子舍人。元嘉三年,出為永嘉太守。因不得志,作《五君詠》以見意。孝武帝時為金紫光祿大夫,卒。贈特進,謚日憲。他較好的篇章,像《夏夜呈從兄散騎車長沙》:“側聽風薄木,遙睇月開云。夜蟬當夏急,陰蟲先秋聞”,也是很局促于綺語浮詞之間的。有集(《顏光祿集》有《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
與顏、謝鼎立于當時者有鮑照(鮑照見《宋書》卷五十一,《南史》卷十三)。然名位不顯,“故取湮當代”。但照卻是一位真實的有天才的作家,其對于后來的恩賜是遠過于顏、謝的。齊梁之間,照名尤著。然其險狹之處,挺逸之趣,則繼軌者無聞焉。照字明遠,東海人。初見知于臨川王義慶,為秣陵令。文帝時,選為中書舍人。帝方以文章自高。照懼,乃以鄙言累句自污。時謂才盡。后佐臨海王子頊為前軍參軍。子頊敗,照也被害(421?—465?)。有集(《鮑參軍集》有《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又有明朱應登刊本,明程榮刊本)。鐘嶸評他的詩,以為“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杜甫則稱之曰:“俊逸鮑參軍。”他所作誠足當“俊逸”之評而無愧。在顏、謝作風籠罩一切之下,照的“俊逸”卻正是“對癥之藥”。他喜為擬古之作,像“傷禽惡弦驚,倦客惡離聲。離聲斷客情,賓御皆涕零”(《代東門行》);“蓼蟲避葵堇,習苦不言非。小人自齷齪,安知曠士懷”(《代放歌行》);“薄暮塞云起,飛沙被遠松…去來今何道,卑賤生所鐘”(《代陳思王白馬篇》),這些,都不僅僅是“擬古”而已,和左思的《詠史》,是同樣的具有更深刻的意義的。而《松柏篇》,擬傅玄者,尤為罕見的杰構:“事業有余結,刊述未及成。資儲無擔石,兒女皆孩嬰。一朝放舍去,萬恨纏我情..墓前人跡滅,冢上草日豐,空林響鳴蜩,高松結悲風。長寐無覺期,誰知逝者窮。”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的塊壘,尤極沉痛。《擬行路難》十八首,幾乎沒有一首不是美好的:“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君不見河邊草,冬時枯死春滿道;君不見城上日,今暝沒山去,明朝復更出。今我何時當得然,一去永滅入黃泉”;“中庭五株桃,一株先作花。陽春妖冶二三月,從風簸蕩落西家。西家思婦見悲惋,零淚沾衣撫心嘆”;“剉蘗染黃絲,黃絲歷亂不可治。昔我與君始相值,爾時自謂可君意”;“君不見枯籜走階庭,何時復青著故莖;君不見亡靈蒙享祀,何時傾杯竭壺罌。君當見此起憂思,寧及得與時人爭!”這些,也都是爽脆之至,清暢之至的東西,又何嘗是什么“危仄”!他的五言諸作也風格道上,陳言俱去,像《贈故人馬子喬》:
寒灰滅更燃,夕華晨更鮮。春冰雖暫解,冬水復還堅。佳人舍我去,賞愛長絕緣。歡至不留日,感物輒傷年。
又像“嚴風亂山起,白日欲還次”(《冬日》),“寐中長路近,覺后大江違..此土非我土,慷慨當訴誰!”(《夢歸鄉》)之類,又何嘗是什么“危仄”!
同時,更有袁淑(字陽源,陽夏人,元嘉末,被殺),王微(字景玄,瑯琊人),王僧達(瑯琊臨沂人,孝武時為中書令,被殺),吳邁遠(他每作詩,得稱意語,輒擲地呼道:曹子建何足數哉)諸人,皆有詩名,而篇章存者不多,未足以見其風格。又有湯惠休者,字茂遠,初入沙門,名惠休。孝武令還俗。位至揚州刺史。《詩品》道:“惠休淫靡,情過其才,世遂匹之鮑照。”顏延之卻薄惠休詩,以為“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謠耳”。唯其鄰于委巷中歌謠,故尚富天真之趣。他的詩多為艷曲,且多為七言者,是很可注意的。七言詩在這時,當已在“委巷歌謠”里發展著的了!姑錄他《白歌》一首,以見這種七言詩的一斑:
少年窕窈舞君前,容華艷艷將欲然。為君嬌凝復遷延,流目送笑不敢言。
長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女作家鮑令暉為鮑照妹。《詩品》稱其詩:“往往嶄絕清巧,擬古猶勝,唯百愿淫矣。”她所作都為戀歌,像《寄行人》:“桂吐兩三枝,蘭開四五葉,是時君不歸,春風徒笑妾”,也甚近于“委巷歌謠”。
參考書目
一、?《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 明張溥編,有原刊本,長沙翻刊本。
二、?《古詩紀》 明馮惟訥編,有原刊本。
三、?《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 丁福保編,有醫學書局鉛印本。
四、?《詩品》 梁鐘嶸編,有《歷代詩話》本;?《詩品注》有陳延杰編(開明書局)及古直編的數種。
五、?《文選》 梁蕭統編,有胡克家仿宋刊本,?《四部叢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