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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散文 二》郭沫若散文 郭沫若作品集

大山樸

本篇選自《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0卷,最初發表于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五日上海《立報·言林》。

——“大山樸又開了一朵花啦!”

是八月中旬的一天清早,內子在開著窗戶的時候,這樣愉快地叫著。

我很驚異,連忙跑到她的身邊,讓眼睛隨著她的指頭看去,果然有一朵不甚大的潔白的花開在那幼樹的中腰處的枝頭。

大山樸這種植物,——學名叫Magn01ia grandiflora——是屬于木蘭科的常綠喬木,據說原產地是北美。這種植物,在日本常見,我很喜歡它。我喜歡它那葉象枇杷而更滑澤,花象白蓮而更芬芳。花,通常是在五六月間開的。花輪甚大,直徑自五六寸至七八寸。

六年前買了一株樹秧來種在庭前的空地里,樹枝已經漸次長成了。在今年的五月下旬開過一朵直徑八寸的處女花,曾給了我莫大的喜悅。

但是離開花時已經兩月以上了,又突然開出了第二朵花來。

這的確是一種驚異。

我自己的童心也和那失了花時的花一樣,又復活了。我趕快跑下園子去,想把那開著花的枝頭挽下來細看,吟味那花的清香。

然而,不料我的手剛攀著樹枝,用力并不猛,那開著花的枝,就從那著干處發出了勃察的一聲!——這一聲,真好象一支箭,刺透了我的心。

我連忙把樹枝撐著,不讓它斷折下來,一面又連忙地叫:“樹枝斷了,趕快拿點繩子來吧!”

內子拿了一條細麻繩來,我用頭把樹枝頂著,把它套在干上。

內子又尋了一條布片來,敷上些軟泥,把那傷處纏縛著了。

自己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懊悔。

——“這樣熱的天氣,這條枒枝怕一定會枯的。”我凄切地說。

但最初的驚異仍然從我的口中發出了聲音來:“為什么遲了兩個月,又開出了這朵花呢?”隱隱有點迷信在我心中蕩漾著,我疑是什么吉兆,花枝斷了,吉兆也就破了。

——“大約是因為樹子嫩,這朵花的養分不足,故爾失了花時。”內子這樣平明地對我解說。

或許怕是吧。今年是特別熱的,大約是三伏的暑氣過于嚴烈,把這朵花壓迫著了。好容易忍到交秋,又才突破了外壓和它所憧憬著的陽光相見。

然而,可憐的這受了壓迫而失了時的花,剛得到自行解放,便遭了我這個自私自利者的毒手!

1936年12月7日

丁東草(三章)

本篇選自《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0卷《芍藥及其他》,最初發表于一九四三年二月十五日廣州《文藝生活》第三卷第四期。

丁東

我思慕著丁東——

可是并不是那環佩的丁東,鐵馬的丁東,而是清冽的泉水滴下深邃的井里的那種丁東。

清冽的泉水滴下深邃的井里,井上有大樹罩蔭,讓你在那樹下盤旋,傾聽著那有節奏的一點一滴,那是多么清永的涼味呀!

古時候深宮里的銅壺滴漏在那夜境的森嚴中必然曾引起過同樣的感覺,可我不曾領略過。

在深山里,崖壑幽靜的泉水邊,或許也更有一番逸韻沁人心脾,但我小時并未生在山中,也從不曾想過要在深山里當一個隱者。

因此我一思慕著丁東,便不免要想到井水,更不免要想到嘉定的一眼井水。

住在嘉定城里的人,怕誰都知道月兒塘前面有一眼丁東井的吧。井旁有榕樹罩蔭,清冽的水不斷的在井里丁東。

詩人王漁洋曾經到過嘉定,似乎便是他把它改為了方響洞的。王漁洋,即王士禛(1634—1711),字子真,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山東新城(今桓臺)人。清代詩人。據《嘉定府志》卷五《古跡》記載:將丁東水(即作者所說丁東井)改名為方響洞的,是宋代詩人黃庭堅(104G-1105)。黃庭堅詩《題丁東水》。“古人題作丁東水,自古丁東直到今。我為更名方響洞,要知山水有清音。”是因為井眼呈方形?還是因為井水的聲音有類古代的樂器“方響”?或許是雙關二意吧?

但那樣的名稱,那有丁東來得動人呢?

我一思慕著丁東,便不免要回想著這丁東井。

小時候我在嘉定城外的草堂寺讀過小學。我有一位極親密的學友就住在丁東井近旁的丁東巷內。每逢星期六,城里的學生是照例回家過夜的,傍晚我送學友回家,他必然要轉送我一程,待我再轉送他,他必然又要轉送。象這樣的輾轉相送,在那昏黃的街道上也可以聽得出那丁東的聲音。

那是多么雋永的回憶呀,但不知不覺地也就快滿四十年了。相送的友人已在三十年前去世,自己的聽覺也在三十年前早就半聾了。

無晝無夜地我只聽見有蒼蠅在我耳畔嗡營,無晝無夜地我只感覺有風車在我腦中旋轉,丁東的清徹已經被友人帶進墳墓里去了。

四年前我曾經回過嘉定,卻失悔不應該也到過月兒塘,那兒是完全變了。方響洞依然還存在,但已陰晦得不堪。我不敢挨近它去,我相信它是已經死了。

我愿意誰在我的兩耳里注進鐵汁,讓這無晝無夜嗡營著的蒼蠅,無晝無夜旋轉著的風車都一道死去。

然而清冽的泉水滴下深邃的井里,井上有大樹罩蔭;你能在那樹下盤旋,傾聽著那一點一滴的聲音,那是多么清永的涼味呀!

我永遠思慕著丁東。

1942年10月30日

白鷺

白鷺是一首精巧的詩。

色素的配合,身段的大小,一切都很適宜。

白鶴太大而嫌生硬,即如粉紅的朱鷺或灰色的蒼鷺也覺得大了一些,而且太不尋常了。

然而白鷺卻因為它的常見,而被人忘卻了它的美。

那雪白的簑毛,那全身的流線型結構,那鐵色的長喙,那青色的腳,增之一分則嫌長,減之一分則嫌短,素之一忽則嫌白,黛之一忽則嫌黑。

在清水田里時有一只兩只站著釣魚,整個的田便成了一幅嵌在琉璃框里的畫面。田的大小好象是有心人為白鷺設計出的鏡匣。

晴天的清晨每每看見它孤獨地站立在小樹的絕頂,看來象不是安穩,而它卻很悠然。這是別的鳥很難表現的一種嗜好。人們說它是在望哨,可它真是在望哨嗎?

黃昏的空中偶見白鷺的低飛,更是鄉居生活中的一種恩惠。那是清澄的形象化,而且具有了生命了。

或許有人會感著美中的不足,白鷺不會唱歌。但是白鷺的本身不就是一首很優美的歌嗎?——不,歌未免太鏗鏘了。

白鷺實在是一首詩,一首韻在骨子里的散文詩。

1942年10月31日

石榴

五月過了,太陽增加了它的威力,樹木都把各自的傘蓋伸張了起來,不想再爭妍斗艷的時候;有少數的樹木卻在這時開起了花來。石榴樹便是這多數樹木中的最可愛的一種。

石榴有梅樹的枝干,有楊柳的葉片,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這風度實兼備了梅柳之長,而舍去了梅柳之短。

最可愛的是它的花,那對于炎陽的直射毫不避易的深紅色的花。單瓣的已夠陸離,雙瓣的更為華貴,那可不是夏季的心臟嗎?

單那小茄形的骨朵已經就是一種奇跡了。你看它逐漸翻紅,逐漸從頂端整裂為四瓣,任你用怎樣犀利的劈刀也都劈不出那樣的勻稱,可是誰用紅瑪瑙琢成了那樣多的花瓶兒,而且還精巧地插上了花?

單瓣的花雖沒有雙瓣者的豪華,但它卻更有一段妙幻的演藝,紅瑪瑙的花瓶兒由希臘式的安普刺作者原注:是英文ampulla的音譯,即一種尖底膽瓶。變為中國式的金罍,殷、周時古味盎然的一種青銅器。博古家所命名的各種銹彩,它都是具備著的。

你以為它真是盛酒的金罍嗎?它會笑你呢。秋天來了,它對于自己的戲法好象忍俊不禁地,破口大笑起來,露出一口的皓齒。那樣透明光嫩的皓齒你在別的地方還看見過嗎?

我本來就喜歡夏天。夏天是整個宇宙向上的一個階段,在這時使人的身心解脫盡重重的束縛。因而我更喜歡這夏天的心臟。

有朋友從昆明回來,說昆明石榴特別大,子粒特別豐腴,有酸甜兩種,酸者味更美。

禁不住唾津的潛溢了。

1942年10月31日

杜鵑

本篇選自《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0卷《其他》,最初發表于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日上海《立報·言林》。

杜鵑,敝同鄉的魂,在文學上所占的地位,恐怕任何鳥都比不上。

我們一提起杜鵑,心頭眼底便好象有說不盡的詩意。

它本身不用說,已經是望帝的化身了。有時又被認為薄命的佳人,憂國的志士;聲是滿腹鄉思,血是遍山躑躅;可憐,哀惋,純潔,至誠……在人們的心目中成為了愛的象征。這愛的象征似乎已經成為了民族的感情。

而且,這種感情還超越了民族的范圍,東方諸國大都受到了感染。例如日本,杜鵑在文學上所占的地位,并不亞于中國。

然而,這實在是名實不符的一個最大的例證。

杜鵑是一種灰黑色的鳥,毛羽并不美,它的習性專橫而殘忍。

杜鵑是不營巢的,也不孵卵哺雛。到了生殖季節,產卵在鶯巢中,讓鶯替它孵卵哺雛。雛鵑比雛鶯大,到將長成時,甚且比母鶯還大。鵑雛孵化出來之后,每將鶯雛擠出巢外,任它啼饑號寒而死,它自己獨霸著母鶯的哺育。鶯受鵑欺而不自知,辛辛苦苦地哺育著比自己還大的鵑雛:真是一件令人不平、令人流淚的情景。

想到了這些實際,便覺得杜鵑這種鳥大可以作為欺世盜名者的標本了。然而,杜鵑不能任其咎。杜鵑就只是杜鵑,它并不曾要求人把它認為佳人、志士。

人的智慧和鶯也相差不遠,全憑主觀意象而不顧實際,這樣的例證多的是。

因此,過去和現在都有無數的人面杜鵑被人哺育著。將來會怎樣呢?鶯雖然不能解答這個問題,人是應該解答而且能夠解答的。

1936年春應為一九三七年一月十三日。

芍藥及其他

本篇選自《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0卷《芍藥及其他》,最初發表于一九四二年八月二十日成都《筆陣》(半月刊)第四期。

芍藥

昨晚往國泰后臺去慰問表演《屈原》的朋友們,看見一枝芍藥被拋棄在化妝桌下,覺得可惜,我把它揀了起來。

枝頭有兩朵骨朵,都還沒有開;這一定是為屈原制花環的時候被人拋棄了的。

在那樣雜沓的地方,幸好是被拋在桌下沒有被人踐踏呀。

拿回寓里來,剪去了一節長梗,在菜油燈上把切口燒了一會,便插在我書桌上的一個小巧的白磁瓶里。

清晨起來,看見芍藥在瓶子里面開了。花是粉紅,葉是碧綠,顫葳葳地向著我微笑。

4月12日

水石

水里的小石子,我覺得,是最美妙的藝術品。

那圓融,滑澤,和那多種多樣的形態,花紋,色彩,恐怕是人力以上的東西吧。

這不必一定要雨花臺的文石,就是隨處的河流邊上的石磧都值得你玩味。

你如蹲在那有石磧的流水邊上,肯留心向水里注視,你可以發現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那個世界實在是絢爛,新奇,然而卻又素樸,謙抑,是一種極有內涵的美。

不過那些石子卻不好從水里取出。

從水里取出,水還沒有干時,多少還保存著它的美妙。待水分一干,那美妙便要失去。

我感覺著,多少體會了藝術的秘密。

4月12日

石池

張家花園的怡園前面有一個大石池,池底傾斜,有可供人上下的石階,在初必然是鑿來做游泳池的。但里面一珠水也沒有。因為石縫砌得嚴密,也沒有進出一株青草,蒸出一錢苔痕。

我以前住在那附近,偶爾去散散步,看見鄰近駐扎的軍隊有時也就在池底上操練。這些要算是這石池中的暫時飛來的生命的流星了。

有一次敵機來襲,公然投了一個**在這石池里面,炸碎幾面石板,燒焦了一些碎石。

彈阬并不大,不久便被人用那被炸碎了的碎石填塞了。石池自然是受了傷,帶上了一個瘢痕。

再隔不許久,那個瘢痕卻被一片片青青的野草遮遍了。

石池中竟透出了一片生命的幻洲。

4月26日晨

母愛

這幅悲慘的畫面,我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是三年前的“五三”那一晚,敵機大轟炸,燒死了不少的人。

第二天清早我從觀音巖上坡,看見兩位防護團員扛著一架成了焦炭的女人尸首。

但過細看,那才不只一個人,而是母子三人焦結在一道的。

胸前抱著的是一個還在吃奶的嬰兒,腹前拳伏著的又是一個,怕有三歲光景吧。

母子三人都成了骸炭,完全焦結在一道。

但這只是骸炭嗎?

1942年4月30日晨

銀杏

本篇選自《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0卷《芍藥及其他》,最初發表于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九日重慶《新華日報》。

銀杏,我思念你,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又叫公孫樹。古代傳說中華民族的祖先黃帝復姓公孫,因銀杏生存年代久遠,與中國有文字記載的歷史相等,所以人們稱銀杏為“公孫樹”。一說因其生長期緩慢,公公種下的樹,要到孫子長大時才能吃到果實,所以取了這個名字。但一般人叫你是白果,那是容易了解的。

我知道,你的特征并不專在乎你有這和杏相仿佛的果實,核皮是純白如銀,核仁是富于營養——這不用說已經就足以為你的特征了。

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你是有花植物中最古的先進,你的花粉和胚珠具有著動物般的性態,你是完全由人力保存了下來的奇珍。

自然界中已經是不能有你的存在了,但你依然挺立著,在太空中高唱著人間勝利的凱歌。

你這東方的圣者,你這中國人文的有生命的紀念塔,你是只有中國才有呀,一般人似乎也并不知道。

我到過日本,日本也有你,但你分明是日本的華僑,你僑居在日本大約已有中國的文化僑居在日本的那樣久遠了吧。

你是真應該稱為中國的國樹的呀,我是喜歡你,我特別的喜歡你。

但也并不是因為你是中國的特產,我才特別的喜歡,是因為你美,你真,你善。

你的株干是多么的端直,你的枝條是多么的蓬勃,你那折扇形的葉片是多么的青翠,多么的瑩潔,多么的精巧呀!

在暑天你為多少的廟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你也為多少的勞苦人撐出了清涼的華蓋。

梧桐雖有你的端直而沒有你的堅牢;

白楊雖有你的蔥蘢而沒有你的莊重。

熏風會媚嫵你,群鳥時來為你歡歌;上帝百神——假如是有上帝百神,我相信每當皓月流空,他們會在你腳下來聚會。

秋天到來,蝴蝶已經死了的時候,你的碧葉要翻成金黃,而且又會飛出滿園的蝴蝶。

你不是一位巧妙的魔術師嗎?但你絲毫也沒有令人掩鼻的那種的江湖氣息。

當你那解脫了一切,你那槎枒的枝干挺撐在太空中的時候,你對于寒風霜雪毫不避易。

那是多么的嶙峋而又灑脫呀,恐怕自有佛法以來再也不曾產生過象你這樣的高僧。

你沒有絲毫依阿取容的姿態,而你也并不荒傖;你的美德象音樂一樣洋溢八荒,但你也并不驕傲;你的名諱似乎就是“超然”,你超在乎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在乎一切之上,但你并不隱遁。

你的果實不是可以滋養人,你的木質不是堅實的器材,就是你的落葉不也是絕好的引火的燃料嗎?

可是我真有點奇怪了,奇怪的是中國人似乎大家都忘記了你,而且忘記得很久遠,似乎是從古以來。

我在中國的經典中找不出你的名字,我很少看到中國的詩人詠贊你的詩,也很少看到中國的畫家描寫你的畫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你是隨中國文化以俱來的亙古的證人,你不也是以為奇怪嗎?

銀杏,中國人是忘記了你呀,大家雖然都在吃你的白果,都喜歡吃你的白果,但的確是忘記了你呀。

世間上也盡有不辨菽麥的人,但把你忘記得這樣普遍,這樣久遠的例子,從來也不曾有過。

真的啦,陪都不是首善之區嗎?但我就很少看見你的影子;為什么遍街都是洋槐,滿園都是幽加里樹即桉樹(euca**ptus),常綠喬木。呢?

我是怎樣的思念你呀,銀杏!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國忘記吧。

這事情是有點危險的,我怕你一不高興,會從中國的地面上隱遁下去。

在中國的領空中會永遠聽不著你贊美生命的歡歌。

銀杏,我真希望呀,希望中國人單為能更多吃你的白果,總有能更加愛慕你的一天。

1942年5月23日

雞雛

本篇選自《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0卷《山中雜記》,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北京《晨報副鐫》,作者自注“1924年9月10日寫于博多灣畔”。

七年前的春假,同學C君要回國的前一晚上,他提著一只大網籃來,送了我們四匹雞雛。

雞雛是孵化后還不上一個月的,羽毛已漸漸長出了,都是純黑的。四只中有一只很弱。C君對我們說:

——“這只很弱的怕會死,其余的三只是不妨事的。”

我們很感謝C君。那時候決心要好好保存著他的雞雛,就如象我們保存著對他的記憶一樣。

噯,離了娘的雞雛,真是十分可憐。它們還不十分知道辨別食物呢。因為沒有母雞的呼喚,不怕就把食物喂養它們,它們也不大肯進食。最可憐的是黃昏要來的時候,它們想睡了,但因為沒有娘的抱護?便很凄切地只是一齊叫起來。聽著它們那啾啾的聲音,就好象在茫茫曠野之中考聽見迷路孤兒啼哭著的一樣哀慘。啊,它們是在黑暗之前戰栗著,是在恐怖之前戰栗著。無邊的黑暗之中,閃著幾點渺小的生命的光,這是多么危險!

雞雛養了四天,大約是C君回到了上海的時候了。很弱的一只忽然不見了。我們想,這怕是C君的預言中了罷?但我們四處尋覓它的尸骸,卻始終尋不出。啊,消滅了。無邊的黑暗之中消滅了一點微弱的光。

又到第六天上來,怕是C君回到他紹興的故鄉的時候了。午后,我們在樓上突然聽見雞雛的異樣的叫聲。急忙趕下樓來看時,看見只有兩只雞雛張皇飛遁著,還有一只又不見了。但我們仔細找尋時,這只雞雛卻才窒塞在廚房門前的鼠**上,頸管是咬斷了的。我們到這時才知道老鼠會吃雞雛,前回的一只不消說也是被老鼠銜去的了。一股兇惡的殺氣滿了我們小小的住居,我們的脆弱的靈魂隱隱受著震撼。

啊,消滅了,消滅了。無邊的黑暗之中又消滅了一點微弱的光。

嘆息了一陣,但也無法去起死回生。我們只好把剩下的兩只雞雛藏好在大網籃里,在上面還蒙上一張包單。我們以為這樣總可以安全了,噯,事變真出乎意外。當我們正在緩緩上樓,剛好走到樓門口的時候,又聽著雞雛的哀叫聲了。一匹尺長的老鼠從網籃中跳了出來,雞雛又被它咬死了一匹。啊,這令人戰栗的兇氣!這令人戰栗的殺機!我們都驚愕得不能說話了。在我們小小的住居之中,—匹老鼠便制造出了一個恐怖時代!

啊,齒還齒,目還目,這場冤仇不能不報!

我們商量著,當下便去買了一只捕鼠的鐵籠,還買了些“不要貓”的毒藥。一只雞腿被撕下來掛在鐵籠的鉤上了。我們把鐵籠放在鼠穴旁邊,把剩下的一只雞雛隨身帶上樓去。

撥當!發機的一聲驚人的響聲!

哈哈!一只尺長的大鼠關在鐵籠里面了,眼睛黑得亮晶晶地可怕,身上的毛色已經翻黃,好象鼬鼠一樣。你這倉惶的罪囚!你這恐怖時代的張本人!畢竟也有登上斷頭臺的時候!

啊,我那時的高興,真是形容不出,離雞雛之死不上兩個鐘頭呢。

我把鐵籠提到海邊上去。海水是很平靜的,團團的夕陽好象月光一樣穩定在玫瑰色的薄霞里面。

我把罪囚浸在海里了,看它在水里苦悶。我心中的報仇欲滿足到了高潮,我忍不住抿口而笑。真的,啊,真的!我們對于惡徒有甚么慈悲的必要呢?那么可憐無告的孤兒,它殺了一只又殺一只,殺氣的瘋狂使人也生出了戰栗。我們對于這樣的惡徒有甚么慈悲的必要呢?

老鼠死了,我把它拋到海心去了。惡徒的報應喲!我掉身回去,夕陽好象賀了我一杯喜酒,海水好象在替我奏著凱歌。

回到家來,女人已在廚中準備晚餐了。剩下的一只雞雛只是啾啾地在她腳下盤繞。一只鷂形的母雞,已經在廚里的一只角落上睡著了。

——“真對不住C君呢。”我的女人幽幽地對我這樣說。

——“但也沒法,這是超出乎力量以上的事情。”我說著走到井水旁邊去洗起我的手。

——“真的呢,那第二次真使我驚駭了,我們這屋子里就是現在也還充滿著殺氣。”

——“我把那東西沉在海里的時候可真是高興了。我的力量增加了百倍,我好象屠殺了一條**。我起先看著它在水里苦悶,悶死了,我把它投到海心里去了。啊,老鼠這東西真可惡,要打壞地基,要偷吃米糧,要傳播病菌,還要偷殺我們的雞雛!……”

飯吃過后,我的女人在屋角的碗櫥旁邊做米團。

——“毒藥放進了嗎?”

她低著聲說,“不要大聲,說穿了不靈。”

我看見她從櫥中取出幾粒綠幽幽的黃磷來放在米團的心里。那種吸血的凄光,令我也抖擻了一下。啊,兇暴的鼠輩喲,你們也要知道人的威力了!

第二天早晨,我下樓打開后面窗戶的時候,看見那只鷂形的母雞——死在**里面了。

——“哦呀,這是怎么的!你昨晚上做的米團放在甚么地方的呀?”

我的女人聽見了我的叫聲,趕著跑下了樓來。她也呆呆地看著死在庭里的母雞。

——“呀!”她驚呼著說,“廚房門還關得上好的,它怎么鉆出來了呢?米團我是放在這廊沿下面的。”她說著俯身向廊下去看,我也俯下去了。廊下沒有米團,卻還橫著一只死鼠。

“它究竟是怎么鉆出來的呢?”我的女人還在驚訝著說。

我抬頭望著廚房里的一堵面著**的窗子,窗子是開著的。

啊,誰個知道那堵導引光明的窗口,才是引到幽冥的死路呢!

我一手提著一只死鼠,一手提著一只死雞,踏著曉露又向海邊走去。路旁的野草是很青翠的,一滴滴的露珠在草葉上閃著霓虹的光彩,在我腳下零散。

海水退了潮了。砂岸恢復了人類未生以前的平瑩,昨晚的一場屠殺沒有留下一些兒蹤影。

我把死鼠和死雞迭次投下海里去了。

雞身浮在水上。我想,這是很危險的事,萬一鄰近的漁人拾去吃了的時候呢!……

四月初間的海水冷得透人肌骨,但是在水里久了也不覺得了。我在水里鳧著,想把死雞的尸首拿回岸來。但我向前鳧去,死雞也隨著波動迭向海心推移。死神好象在和我作弄的一樣。我鳧了一個大灣,繞到死雞前面去,又才把它送回了岸來。上岸后,我冷得發抖,全身都起著雞皮皺了。

我把那匹死雞埋在砂岸上了。舐岸的海聲好象奏著葬歌,蒙在霧里的夕陽好象穿著喪服。

剩下的一只雞雛太可憐了,終日只是啾啾地哀叫。

人在樓上的時候,它啾啾地尋上樓來。

人下樓去的時候,它又啾啾地從樓上跳下。

老鼠雖不敢再猖獗了,但是誰能保證不又有貓來把它銜去呢?不久之間春假已經過了。有一天晚上我從學校回家,唯一的一只雞雛又不見了!啊,連這一只也不能保存了嗎?待我問我的女人時,她才說:“它叫得太可憐了,一出門去又覺得危險,沒有法子,只得把它送了人,送給有雞雛的鄰家去了。”

心里覺得很對不住C君,但我也認為:這樣的施舍要算是最好的辦法了。

雞之歸去來

本篇選自《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0卷《其他》,最初收入上海樂華圖書公司一九三四年一月出版的《沫若自選集》,題為《雞》。

我現在所住的地方離東京市不遠,只隔一條名叫江戶川的小河。只消走得十來分鐘的路去搭乘電車,再費半個鐘頭光景便可以達到東京的心臟地帶。但是,是完全在鄉下的。

一條坐北向南的長可四丈,寬約丈半的長方形的房子,正整地是一個“一”字形,中間隔成了五六間房間,有書齋,有客廳,有茶室,有廚房,有兒女們的用功室,是所謂“麻雀雖小而肝膽俱全”的。

房子前面有一帶涼棚,用朱藤爬著。再前面是一面菜園兼花圃的空地,比房子所占的面積更還寬得一些。在這空地處,象黑人的夾嘶音樂般地種植有好些花木,薔薇花旁邊長著紫蘇,大蓮花下面結著朝天椒,正中的一簇牡丹周圍種著牛蒡,蘘荷花和番茄結著鄰里……這樣一個毫無秩序的情形,在專門的園藝家或有園丁的人看來自然會笑。但這可笑的成績我都須得聲明,都是妻兒們的勞力所產生出的成果,我這個“閑士惰夫”是沒有絲毫的貢獻參加在里面的。

園子周圍有稀疏的竹籬,西南兩面的籬外都是稻田,為圖兒女們進出的方便,把西南角上的籬柵打開了一角,可以通到外面的田塍。東側是一家姓S的日本人,丈夫在東京的某處會社里任事,夫人和我家里來往熟了,也把中間隔著的籬柵,在那中央處鋸開了一個通道來。那兒是有桂花樹和梅樹等罩復著的,不注意時很不易看出。但在兩個月以前,在那通道才鋸開不久的時候,有一位刑士走來,他卻一眼便看透了。“哦,和鄰家都打通啦!”他帶著一個不介意的神情說。我那時暗暗地驚嘆過,我覺得他們受過特別訓練的人是不同,好象一進人家,便要先留意那家主人的逃路。

屋后逼緊著是一道木板墻,大門開在墻的東北角上。門外是地主的菜圃,有一條甬道通向菜圃過邊的公路。那兒是可以通汽車的,因為附近有一家鐵管工場,時常有運搬鐵管或鐵材的卡車奔馳,這是擾亂村中和平空氣的唯一的公路。公路對邊有松林蓊郁著的淺山,是這村里人的公共墓地。

我的女人的養雞癖仍然和往年一樣,她養著幾只雞,在園子的東南角上替它們起了一座用鐵絲網網就的雞籠,籠中有一座望樓式的小屋,高出地面在三尺以上,是雞們的寢室。雞屋和園門正對著,不過中間隔著有好些樹木,非在冬天從門外是不容易看透的。

七月尾上一只勒葛洪種的白母雞抱了,在后面淺山下住著的H木匠的老板娘走來借了去,要抱雞子。

不久,在中學和小學讀書的兒女們放了暑假,他們的母親把他們帶到近處的海岸去洗海水澡去了。這意思是要鍛煉他們的身體,免得到冬天來容易傷風,容易生出別的病痛。他們的母親實際是到更偏僻的地方去做著同樣的家庭勞役,和別人避暑的意義自然不同。我本來也是可以同去的:因為這一無長物的家并值不得看守,唯一值得系念的幾只雞,拿來賣掉或者殺掉,都是不成問題的。但在我有成為問題的事,便是在我一移動到了新的地方便要受新的刑士們的“保護”——日本刑士很客氣把監視兩個字是用保護來代替的。這可使妻兒們連洗澡都不能夠自由了。所以我寧肯留在家里過著自炊生活,暫時離開他們,使他們樂得享點精神上的愉快,我也可以利用這個時期來做些活計。

他們在海岸上住了不足一個月,在八月尾上便回來了。九月一號中、小學一齊開學,兒女們又照常過著他們的通學生活了。大的兩個進的中學是在東京,要為他們準備早飯和中午的“便當”,要讓他們搭電車去不至遲刻,他們的母親是須得在五點前后起床的。

在九月十號的上午,H老板娘把那只白母雞抱回來了。老板娘已經不在淺山下住,據說是每月五塊錢的房費,積欠了九個月,被房主人趕走了,現在是住在村子的東頭。

母雞借去了五個禮拜,反象長小了好些。翅子和腳都被剪扎著,拴在涼棚柱下,伏著。

那時是我親自把那馬丹·勒葛洪解放了,放回了籠子里去的。

雞們相別五個禮拜,彼此都不認識了。舊有的三只母雞和一只雄雞都要啄它,就連在幾天前才添的兩只母雞,自己還在受著舊雞們欺負的,也來欺負起它來。可憐這位重返故鄉的白母雞,卻失掉了自由,只好鉆進籠里打橫著的一只醬油桶里去躲著。

第二天午后,我偶然走到雞籠邊去時,那只白母雞便不看見了。我以為是躲藏在那上面的小屋里的,沒有介意。我告訴安娜時,她也說一定是在那小屋里躲著的。本來只要走進雞籠去,把那小屋檢查一下便可水落石出的,但那只雄雞是一匹好斗的軍雞,把籠子保守得就象一座難攻不破的碉堡。只要你一進籠去,它便要猛烈地向你飛撲,啄你。因此就要去取雞蛋,都只好在夜間去偷營劫寨的。

到了第三天下午,那只母雞仍然沒有出現,我們以為怕是被啄死在雞屋里了。安娜把那雄雞誘出了籠來,走進籠去檢查時,那只母雞是連影子也沒有的。

這雞的失蹤,是幾時和怎樣,自然便成了問題。我的意見是:那雞才送回來的十號的晚上,不知道飛上那小屋里去,伏在地上被鼬鼠銜去了。安娜和兒女們都不以為然。他們說:鼬鼠是只吸血的,并不會把雞銜去;縱使銜去了,籠里和附近也會略見些血跡。安娜以她那女性的特別銳敏的第六感斷定是被人偷了。她說,來過一次,定然還要來二次,雞可以偷,別的東西也可以偷的。自從發現了雞的失蹤的十二號起,她是特別地操心,晚間要把園門上鎖,雞的小屋待雞息定后也要親自去關閉了。

今天是九月十四號。

早晨在五點半鐘的時候,把朝南的第一扇雨戶打開,飽和著蓑荷花香的朝氣帶著新鮮的涼味向人撲來。西南角上的一株拳曲著的古怪的梅樹,在那下面叢集著的碧葉白花的蘘荷,含著花苞正待開放的木芙蓉,園中的一切其它物象都還含著睡意。

突然有一只白雞映進了我的眼里來,在那東南角上的鐵網籠里,有開著金色花朵的絲瓜藤罩著的地方。

(該不是失掉了的那只雞回來了?)

這樣的話在腦神經中樞中剛好形成了的時候已經發出了聲來。

——“博,你去看,雞籠里有只白雞啦,怕是那只雞回來了。”我向著在鄰室里開著雨戶的二兒說。

——“那不會的,在前原是有一匹的。”阿博毫不躊躇地回答著,想來他是早已看見了那只白雞。

——“舊的一匹帶黃色,毛不大順啦。”我仍然主張著我的揣測。

接著四女淑子也從蚊帳里鉆出來了,她跑到我的跟前來。

——“那兒?白雞?”她一面用兩只小手在搓著自己的眼睛,一面問。待她把雞看準了,她又說出阿博說過的同樣的話:“不會的,白雞是有一匹的。”

小兒女們對于我的懷疑誰都采取著反對的意見,沒人想去看看。我自己仍然繼續著在開放雨戶。

面孔上涂著些煤煙的安娜,蓬著一個頭,赤著一雙腳,從后面西北角上的廚房里繞到前庭來了。她一直向著雞籠走去,她自然是已經聽見了我們的談話的。她走到籠子外面,立著沉吟了一會。

——“是的嗎?”我站在廊沿上遠遠問著。

她似乎沒有回答,或者也怕回答的聲音太低,沒有達到我這半聾的耳鼓里。但她走轉來了,走到我們近旁時她含著驚異地說:“真的是那只母雞!”

這驚異的浪子便擴大起來了,兒女們都爭先恐后地要去看雞。

雞自然是被人偷去又送轉來的,來路自然是籬柵上的那兩處切口了。但妻兒們在園子中檢查的結果,也沒找出什么新的腳印來。

一家人圍坐在廚房里的地板上吃早飯的時候,話題的中心也就是這雞的歸來。雞被偷去了又會送回,這自然是一個驚異;但竟有這樣的人做出這樣可驚異的事,尤其是等于一個奇跡。這人是誰?他為什么要做出這樣的奇跡呢。……

——“一定是那H木匠干的,”我說,“那老板娘把雞借去了很久,大約是那H不愿意送還,所以等到那老板娘送還了的一晚上又來偷了去。那雞籠不是他做的嗎?路徑,他是熟悉的啦。大約是偷了回去,夫妻之間便起了風波,所以在昨天晚上又才偷偷地送回來了。”

安娜極端反對我這個意見,她說:“那H老板娘是講義理的人。”

——“是的啦,唯其是講義理的人,所以才送轉來。”

——“分明知道是我們的雞又來偷,他們絕對不會這樣做。”

——“H老板娘做不出,我想那木匠是能夠做出的。他現在不是很窮嗎?”

安娜始終替他們辯護,說他們目前雖然窮,從前也還富裕過。他們是樺太島的人,在東京大地震后的那一年才遷徙來的,以為可以攬一大批工作,找一筆大錢,但結果是把算盤打錯了。

吃過了早飯后,大的四個孩子都各自上學去了。安娜一面收拾著碗盞,一面對我說:“你去看那雞,那好象不是我們的。勒葛洪種的雞冠是要大些的。”

但我把歲半的鴻兒抱著要走去的時候,她又叮嚀著說:“不要把上面的小屋門打開,不要放出別的雞來,我回頭要去找H老板娘來認那只雞。”

她要去找H老板娘來,我是很贊成的。因為她可以請她來認認雞,我也可以在她的面孔上讀讀我的問題的**。

我從園子中對角地通過,同時也留意著地面上的腳跡,的確是辨別不出新舊來。

小巧的母雞照樣在籠子里悠然地漁著食,羽毛和白鶴一樣潔白而平順,冠子和雞冠花一樣猩紅,耳下的一部分帶著一層粉白色,表示出勒葛洪種的特征,只是頭頂上的一部分未免淺屑得一點,而且也不偏在一邊。這雞大約不是純種吧?但這究竟是不是原有的雞,我也無從斷定。因為舊有的雞我并沒有仔細地檢驗過,就是H老板娘抱來的一匹我也是模糊印象的了。

不一會安娜也走到了籠邊來。她總說那雞不是原有的雞,無論怎樣要去找H老板娘來認一下。她說:“我是很不放心的,氣味太惡。”

我覺得她這不免又是一種奇異的心理。雞的被人送回,和送回這雞來的是什么人,在她都不大成為問題:她的心理的焦點是放在有人在夜間兩次進過我們的園子這一點上。她似乎以為在那雞的背后還隱伏著什么兇兆的一樣。她是感受著一種漠然的恐怖,怕的更有人要在夜里來襲擊。

在雞籠前面把鴻兒遞給了她,我各自走上東側的檐廊,我的所謂書齋。

不知道是幾時出去了的安娜,背著鴻兒回來,從書齋東側的玻璃窗外走過。后面跟著那位矮小的H老板娘。老板娘看見了我,把她那矮小的身子鞠躬到只剩得兩尺高的光景。在那三角形的營養不良的枯索的面孔上堆出了一臉的蒼白色的笑容,那門牙和犬齒都缺了的光牙齦從唇間泄露著。我一看見了她這笑容,立即感覺到我的猜疑是錯了。她這態度和往常是毫無二致的。假使雞真是她的丈夫偷去,又由她送了轉來,她的笑容斷不會有那樣的天真,她的態度斷不會有那樣的平靜。問題又竄入迷宮了。

她們一直向雞籠方面走去,在這兒端詳了好一會又才走了轉來。據說雞是原物,絲毫的差異也沒有。

她們從藤架下走過,到西手的南緣上去用茶去了。不一會鄰家的S夫人也從桂花樹下的籬柵切口踱了過來。這人似乎是有副腎疾患的,時常帶著一個烏黑的面孔,瘦削得也可驚人。

三種女人的聲音在南緣上談論了起來,所論的當然不外是雞的問題,但在我重聽的耳里,辨別不出她們所說的是什么。S夫人的聲音帶著鼻音,好象是包含有食物在口里的一樣,這樣的聲音是尤其難于辨悉的,但出其不意的就從這聲音中聽出了幾次“朝鮮人”的三個字。

——啊,朝鮮人!我在心里這樣叫著,好象在暗途中突然見到了光明的一樣。

由一九二三年的大地震所潰滅了的東京,經營了十年,近來更加把范圍擴大,一躍而成為日本人所夸大的“世界第二”的大都市了。皮相的觀察者會極口地稱贊日本人的建設能力,會形容他們的東京是從火中再生出的鳳凰。但是使這鳳凰再生了的火,卻是在大地震當時被日本人大屠殺過一次的朝鮮人,這要算是出乎意外的一種反語。八九萬朝鮮工人在日曬雨淋中把東京恢復了,否,把“大東京”產生了。但他們所得的報酬是什么呢?兩個字的嘉獎,便是——“失業”。

他們大多是三十上下的壯年,是朝鮮地方上的小農或者中等地主的兒子。他們的產業田園被人剝奪了,弄得無路可走,才跑到東京。再從東京一失業下來,便只好成為放浪奴隸,東流西落地隨著有工做的地方向四處的鄉下移動。象我住著的這個地方和擴大了的東京僅隔一衣帶水,雖是縣分不同的鄉下,事實上已成為了東京的郊外。為要作為大東京的尾閭,鄰近的市鎮是有無數的住家逐次新建著的。因此也就有不少的朝鮮人流到這兒來了。

朝鮮人所做的工作都是些面土的粗工,從附近的土山運出土來去填平村鎮附近的田疇或沼澤,這是一舉兩得的工事:因為低地填平了,土山也鏟平了,兩者都成為適宜于建筑家屋的基址。土是用四輪的木板車搬運的,車臺放在四個輪子上,臺上放著四合板的木框。木框放在車臺上便成為車箱,一把車臺放斜時,便帶著土壤一齊滑下。車路是輕便鐵軌,大抵一架車是由兩個工人在后面推送。離我的住居后面不遠便是取土的土山,在有工事的時候,每逢晴天的清早在我們還未起床之前,便已聽著那運土車在軌道上滾動著的骨隆骨隆的聲音。那聲音要到天黑時才能止息。每天的工作時間平均當在十小時以上。我有時也每抱著孩子到那工事場去看他們做工。土山的表層挖去了一丈以上,在壁立的斷面下有一兩個人先把腳底挖空,那上面一丈以上的土層便仗著自己的重量崩潰下來。十幾架運土的空車骨隆骨隆地由鐵軌上輦回來,二三十個輦車的工人一齊執著鐵鏟把土壤鏟上車去,把車盛滿了,又在車后把兩手兩足拉長一齊推送起去。就那樣一天推送到晚。用舊式的文字來形容時是說他們在做著牛馬,其實是連牛馬也不如的。

他們有他們的工頭,大抵是朝鮮人,在開著“飯場”,做工的便在那兒寄食。他們在東京做工時,一天本有八角錢的工錢,工頭要扣兩角,每天的食費要扣兩角,剩下的只有兩三角。這是有工作時的話。假使沒工作時,食費要另出,出不起的可以向工頭借或賒欠,結果是大多數的工人都等于賣了身的奴隸。流到鄉下來,工錢和工作的機會更少,奴隸化的機會便更多了。

他們在“飯場”里所用的飯食是很可憐的,每天只有兩三頓稀粥,里面和著些菜頭和菜葉,那便是他們的常食。他們并不是食欲不進的病人,否,寧是年富力強而勞動劇烈的壯夫,他們每天吃吃稀粥,有時或連稀粥也不能進口,那是可以滿足的嗎?

——“是的,朝鮮人!”

當我聽到S夫人說著朝鮮人的聲音,在我心中便浮起了一個幻想來。一位才到村上來的朝鮮人在“飯場”里受著伙伴們的慫恿,同時也是受著自己的食欲的鞭撻,在十號的夜間出來偷雞,恰巧闖進了我們的園子來,便把那只沒有飛上小屋的母雞偷去了。待他回到飯場,向伙伴們談到他所闖入了的地方時,伙伴中在村上住得久些的自然會知道是我們的園子。那伙伴會告訴他:“兄弟,你所闖入的是中國人的園子啦,他是和我們一樣時常受日本警察**的人啦。”就靠著那樣的幾句話,那只母雞沒有頓時被殺,而且由那位拿去的人在第四天夜里又送轉來了。這沒有頓時送還而隔了兩三天的原故也是很容易說明的。大約是那幾天太疲倦了,在夜里沒有犧牲睡眠的余力,不則便是食欲和義理作戰,戰了兩三天終竟是義理得了勝利。

那只母雞的去而復返,除此而外沒有可以解釋的第二種的可能。

在兩位女客談論了半個鐘頭的光景走了之后,安娜抱著孩子走到我的面前來。我問她們是談論了些什么事情,不出所料地是她說:“S夫人疑是‘朝鮮拐子’偷去的,村上的‘朝鮮拐子’慣做這樣偷雞摸狗的事。”

同時她又向我告訴了一件朝鮮人吃人的流言,也是那S夫人在剛才告訴她的。

說是在東京市的邊區M地方,有由鄉下帶著草藥進市做行商的女子走到了一處朝鮮人的合宿處。那兒的“朝鮮拐子”把女子誘上去強迫著**了,還把她殺了,煮來大開五葷。適逢其會有一位飯場老板,他們的工頭,走去,被他們邀請也一同吃了。那工頭往茅房里去,才突然發現那糞坑里有一個女人的頭和手腳,才知道他所吃的是人肉。他便立即向警察告了密,事情也就穿了。——

這樣的流言,當然和東京大地震時朝鮮人殺人放火的風說一樣,是些無稽之談。但這兒也有構成這流言而且使人相信的充分理由。朝鮮人的田地房廊被人剝奪了,弄得來離鄉背井地在剝奪者的手下當奴隸,每天可有可無的兩三角錢的血汗錢,要想拿來供家養口是不可能的。他們受教育的機會自然也是被剝奪了的,他們沒有所謂高等的教養,然而他們和剝奪者中的任何大學教授,任何德行高邁的教育家、宗教家等等,是一樣的人,一樣的動物,一樣地有食欲和**的。這食欲和**的要求,這普及于壓迫者與被壓迫者之間的要求,便是構成那流言的主要的原因。

釋迦牟尼也要吃東西,孔二先生也要生兒子,在日本放浪著的幾萬朝鮮人的奴隸,怕不只是偷偷雞、播播風說的種子便可以了事的。

1933年9月26日

蚯蚓

本篇選自《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0卷《芍藥及其他》,最初發表于一九四二年九月十八日重慶《新華日報》。

我是生于土死于土的蚯蚓,再說通俗一點吧,便是所謂曲鱔子,或者再不通俗一點吧,便是“安尼里陀”(Annelida,即蠕蟲類)的一屬。

我的神經系統是很單純的。智慧呢?說不上。簡直是不能用你們人類——你們“活魔,撒騙士。”(Homo sapiens,即人類)的度量衡來計算。

因此我們并不敢妄想要來了解你們,但希望你們不要把我們誤解或至少對于你們有關系的事物更能夠了解得一點。

你們不是說是萬物之靈嗎?尤其是你們中的詩人不是說是“靈魂的工程師”據日丹諾夫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七日《在全蘇作家第一次代表大會上的講演》,斯大林一九三二年秋同作家會晤時,曾稱“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嗎?那豈不又該是萬人之靈了?

前好幾天,下了一點雨,我在一座土墻下,伸出頭來,行了一次空氣浴。隔著窗子我聽見一位“靈魂的工程師”在朗誦他的詩:

——蚯蚓呀,我要詛咒你。你的唯一的本領,就是只曉得打壞辛苦老百姓們的地皮。

詩就只有這么幾句,但不知道是分成廿行卅行。聽說近來一行一字——甚至于有行沒字的詩是很流行的,可惜我沒有看見原稿。

詩翻來復去的朗誦了好幾遍,雖然有幾個字眼咬得還不十分清楚,但是朗誦得確是很起勁。

照我們蚯蚓的智慧說來,這樣就是詩,實在有點不大了解,不過我也不敢用我們蚯蚓的智慧來亂作批評。但我們蚯蚓,在“靈魂的工程師”看來,才是這么應該詛咒的東西,倒實在是有點惶恐。

我們也召開了一次詩歌座談會,根據這首詩來作自我批評。可我們蚯蚓界里對于詩歌感覺興趣的蚯蚓,都不大十分注重這件事。

大部分的同志只是發牢騷,他們說:“活魔”是有特權的,只要高興詛咒,就讓他們詛咒吧。

有的說:我們生于土、死于土,永遠都抬不起頭,比這還有更厲害的詛咒,我也并不覺得害怕了。

有的又說:假設我們打壞地皮于他們是有害,那就讓這害更深刻而猛烈一點。

發了一陣牢騷沒有絲毫著落,我們還是要生于土,死于土,而且還要受“靈魂的工程師”詛咒。這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我是這樣感覺著,因而便想到自殺。

“活魔”們喲,你們不要以為連自殺都是只有你們才能夠有的特權吧,你們看吧,我們曲鱔子也是曉得自殺的。

不過我們的方法和你們的是正相反,你們是鉆進土里來或鉆進水里來,便把生命庾死了,我們是鉆出土外或鉆出水外去,便把生命解放了。

今天是我選擇來自殺的一天,我雖然曉得太陽很大。在土里都感受著它的威脅,但我知道這正是便于自殺的一天。

我實在氣不過,我要剝奪你們“活魔”的特權。你詛咒我吧,我要用死來回答你。

我懷著滿懷的憤恨,大膽的從土里鉆出去,去迎接那殺身的陽光。

我一出土,又聽見有人在朗誦。——哼,見鬼!我趕快想縮回去,但沒有來得及,那朗誦的聲音已經襲擊著我:

——達爾文達爾文(C.R.Darwin,1809—1882),英國生物學家,進化論的奠基者。主要著作有《物種起源》等。著的《腐植土和蚯蚓》里面曾經表彰過蚯蚓,說它們在翻松土壤上有怎樣重大的貢獻。

嚇?!我們還經過大科學家表彰過的嗎?我們在翻松土壤上才是有著很大的貢獻嗎?這倒很有意思,我要耐心著聽下去。

——蚯蚓吞食很多的土壤,把那里面的養分消化了,又作為蚯蚓的糞,把土壤推出地面上來。在蚯蚓特別多的肥沃的園地里面,每一英畝約有五萬匹之譜,一年之內會有十噸以上的土壤通過它們的身體被推送到地面,在十年之內會形成一片細細耕耨過的地皮,至少有兩英吋厚。……

對啦。要這樣才象話啦!這正是我們蚯蚓界的實際情形。我雖然已經感覺著太陽曬到有點難受了,但我冒著生命的危險,還要忍耐著聽下去。

——用達爾文自己的話說吧:“犁頭是人類許多最古而最有價值的發明之一,但在人類未出現之前,地面實在是老早就被蚯蚓們有秩序地耕耨著,而且還要這樣繼續耕耨下去,別的無數的動物們在世界史中是否曾經做過這樣重大的貢獻,象這些低級的被構造著的生物們所做過的一樣,那可是疑問。”

我受著莫大的安慰,把自殺的念頭打斷了。太陽實在曬得太厲害,差一點就要使我動彈不得了,我趕快用盡全身的氣力,鉆進了土里來。

我在土里漸漸喘息定了,把達爾文的話,就跟含有養分的土壤一樣,在肚子里咀嚼,愈咀嚼愈覺得有味。究竟是科學家和詩人不同,英國的科學家和中國的詩人,相隔得似乎比英國到中國的距離還要遠啦。

平心靜氣的說,我們生在土里,死在土里,吞進土來,拉出土去,我們只是過活著我們的一生,倒并沒有存心對于你們人要有什么好處,或有什么害處。

因而你們要表彰我們,在我們是不虞之譽;你們要詛咒我們,在我們也是求全之毀。

我們倒應該并不因為你們的表彰而受著鼓勵,也并不因為你們的詛咒而感到沮喪。

不過你那位萬物之靈中的“靈魂的工程師”喲,你那位蚯蚓詩人喲,一種東西對于自己究竟是有利還是有害,你至少是有靈魂的,當你要詛咒,或要開始你的工程之前,請先把你的靈魂活用一下吧。

或許你是不高興讀科學書,或許甚至是不高興什么達爾文;因為你有的是屈原、杜甫、荷馬、莎翁。屈原(約前340-約前278),名平,戰國時楚國人。詩人。代表作有《離騷》、《九章》、《九歌》和《天問》等。杜甫(712-770),字子美,原籍襄陽(今屬湖北),生于河南鞏縣。唐代詩人。有《杜工部集》。荷馬(Horneros,約前九至八世紀),古希臘詩人。相傳史詩《伊利亞特》、《奧德賽》為他所作。莎翁,指莎士比亞(W.Shakespeare,1564—1616),英國戲劇家、詩人。主要作品有喜劇《仲夏夜之夢》、《威尼斯商人》,悲劇《羅米歐與朱麗葉》、《漢姆雷特》等。這些人的作品你究竟讀過沒有,我雖然不知道,但你是在替老百姓說話啦,那就請你去問問老百姓看。

老百姓和我們最為親密,他也是生于土而死于土,可以說是你們人中的蚯蚓。

幾千年來,你們的老百姓曾經詛咒過我們嗎?他曾經詛咒過我們,象蝗蟲,象蟊賊,象麻雀,象黃鱔,乃至象我們的同類螞蝗嗎?古今中外的老百姓都不曾詛咒過我們,而你替老百姓說話的人,你究竟看見過鋤頭沒有?

老百姓自然也不曾稱贊過我們,因為他并沒有具備著阿諛的辭令,不象你們詩人們動輒就要贊美杜鵑,同情孤雁那樣。

其實杜鵑是天生的侵略者,你們知道嗎?它自己不筑巢,把卵生在別個的巢里,讓別的鳥兒替它孵化幼雛,而這幼雛還要把它的義兄弟姊妹擠出巢外,讓它們夭折而自己獨占養育之恩,你們知道嗎?

離群的孤雁是雁群的落伍者,你們知道嗎?你們愛把雁行比成兄弟,其實它們是要爭取時間,趕著飛到目的地點,大家都盡所有的力量在比賽,力量相同,故爾飛得整齊劃一,但假如有一只力弱,或生病,或負傷,它們便要置之不顧,有時甚至要群起而啄死它。這就是被你們贊美而同情的孤雁了,你們知道嗎?

你們不顧客觀的事實,任意的贊揚詛咒,那在你的誠然是有特權,但你們不要把我們做蚯蚓的氣死了吧。

不要以為死了一批蚯蚓算得什么,但在你們的老百姓便是損失了無數的犁頭啦。

我們是生于土而死于土的,有時你們還要拿我們去做釣魚的餌,但不必說,就是死在土里也還是替你們做肥料,這樣都還要受詛咒,那就難為我們做蚯蚓的了。

但是我現在只不過是這樣說說而已,我是已經把自殺的念頭拋去了的。達爾文的話安慰了我,從死亡線上把我救活了轉來。我還是要繼續著活下去,照他所說的繼續著耕耨下去。在世界史上做出一匹蚯蚓所能做到的貢獻。

我們有點后悔,剛才不應該一肚子的氣憤只是想自殺,更不應該昏天黑地的沒有把那位讀書的人看清楚。他是倚著一株白果樹在那兒站著的,似乎是一位初中學生。

我很想再出土去看清楚他來,但是太陽實在大得很,而且我生怕又去碰著了蚯蚓詩人的朗誦。

算了吧,我要冷靜一點了,沉默地埋在土里,多多的讓土壤在我的身體中旅行。明天會不會被那一位“活魔”挖去做釣魚的餌,誰個能夠保證呢?

小麻貓

本篇選自《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0卷《芍藥及其他》,最初發表于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五日桂林《文化雜志》第二卷第四期,題為《小麻貓之歸去來》。

我素來是不大喜歡貓的。

原因是在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清早醒來,一伸手便抓著枕邊的一小堆貓糞。

貓糞的那種怪酸味,已經是難聞的;讓我的手抓著了,更使得我惡心。

但我現在,在生涯已經走過了半途的目前,卻發生了一個心理轉變。

重慶這座山城老鼠多而且大,有的朋友說:其大如象。

去年暑間,我們住在金剛坡下面的時候,便買了一只小麻貓。

霧期到了,我們把它帶進了城來。

小麻貓雖然稚小,卻很矯健。

夜間關在房里,因為進出無路,它愛跳到窗欞上去,穿破紙窗出入。破了又糊,糊了又破,不知道費了多少事。但因它愛干凈,捉鼠的本領也不弱,人反而遷就了它,在一個窗格上特別不糊紙,替它設下布簾。然而小麻貓卻不喜歡從布簾出入,總愛破紙。

在城里相處了一個月,周圍的鼠類已被肅清,而小麻貓突然不見了。

大家都覺得可惜,我也微微有些惜意。因為恨貓究竟沒有恨老鼠厲害。

小麻貓失掉,隔不一星期光景,老鼠又猖獗了起來,只得又在城里花了十五塊錢買了一只白花貓。

這只貓子頗臃腫,背是弓的。說是兔子倒象些,卻又非常的濡滯。

這白花貓倒有一種特長,便是喜歡吃饅頭,因此我們呼之為“北京人”。

“北京人”對于老鼠取的是互不侵犯主義。我甚至有點替它擔心,怕的是老鼠有一天要不客氣起來,竟會侵犯到它的身上去的。

就在我開始替“北京人”擔心的時候,大約也就是小麻貓失掉后已經有一個月的光景,一天清早我下床后,小麻貓突然在我腳下纏綿起來了。

——啊,小麻貓回來了!它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回來了的。

家里人很高興,小麻貓也很高興,它差不多對于每一個人都要去纏綿一下,對于以前它睡過的地方也要去纏綿一下。

它是瘦了,頸上和背上都拴出了一條繩痕,左側腹的毛燒黃了一大片。

使小麻貓受了這樣委屈的一定是鄰近的人家,拴了一月,以為可以解放了,但它一被解放,卻又跑回了老家。

小麻貓雖然瘦了,威風卻還在。它一回到老家來依然覺得自己是主人,把”北京人”看成了侵入者。

“北京人”起初和它也有點敵愾,但沒幾秒鐘就敗北了,反而怕起它來。

相處日久之后,小麻貓和“北京人”也和睦了,簡直就跟兄弟一樣——我說它們是兄弟,因為兩只都是雄貓。

它們戲玩的時候,真是天真,相抱,相咬,相追逐,真比一對小人兒還要靈活。

就這樣使那濡滯的“北京人”也活躍起來了,漸漸地失掉了它的兔形,即恢復了貓的原狀。

跳窗的習慣,小麻貓依然是保存著的。經它這一領導,“北京人”也要跟著來,起先試練了多少次,便失敗了多少次,不久公然也跳成功了。

三間居室的紙窗,被這兩位選手跳進跳出,跳得大框小洞;冬風也和它們在比賽,實在有些應接不暇。

人是更會讓步的,索性在各間居室的門腳下剜了一個方洞,以便于貓們進出。這事情我起初很不高興,因為既不雅觀,又不免依然替冷風開了路,不過我的**是在洞已剜成之后,自然是枉然的。

小麻貓回來之后,又相處了有一個月的光景,然而又失掉了。

但也奇怪,這一次大家似乎沒有前一次那樣地覺得可惜。

大約是因為它的回來是一種意外的收獲,失掉也就只好聽其自然了吧。

更好在“北京人”已被訓練成為了真正的貓,而不再是兔子了。

老鼠已經不再跋扈,這更減少了人們對于小麻貓的思慕。

小麻貓大概已被人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吧,它是怎么也不會回來的了。——人們也偶爾淡淡地這樣追憶,或談說著。

可真是出人意外,小麻貓的再度失去已經六七十天了,山城一遇著晴天便已感覺著炎暑的五月,而它突然又回來了。

這次的回來是在晚上,因為相離得太久,對人已經略略有點膽怯。

但人們喜歡過望,特別的愛撫它。我呢?我是把幾十年來對貓厭惡的心理,完全克服了。

我感覺著,我深切的感覺著:我接觸著了自然底最美的一面。

我實在是受了感動。

回來時我們正在吃晚飯,我拈了一些肉皮來喂它,這假充魚肚的肉皮,小麻貓也很歡喜吃。我把它的背脊撫摩了好些次。

我卻發現了它的兩只前腿的脅下都受了傷。前腿被人用麻繩之類的東西套著,把雙方脅部的皮都套破了,傷口有兩寸來往長,深到使皮下的肉猩紅地露出。

我真禁不住要對殘忍無恥的兩腳獸提出**。盜取別人的貓已經是罪惡.對于無抵抗的小動物加以這樣無情的虐待,更是使人憤恨。

盜貓的斷然是我們的鄰居:因為小麻貓失去了兩次都能夠回來,就在這第二次的回來之后都不安定,接連有兩晚上不見蹤影,很可能是它把兩處都當成了它的家。

今天是第二次回來的第四天了,此刻我看見它很平安地睡在我常坐的一個有坐褥的藤椅上,我不忍驚動它。

昨天晚上我看見它也是在家里的,大約它總不會再回到那虐待它的盜窟里去了吧。

我實在感觸著了自然底最美的一面,我實在消除了我幾十年來的厭貓的心理。

我也知道,食物的好壞一定有很大的關系,盜貓的人家一定吃得不大好,而我們吃的要比較好一些——至少時而有些假充魚肚騙騙腸胃。

待遇的自由與否自然也有關系。

但我仍然感覺著,這里有令人感動的超乎物質的美存在。

貓子失了本不容易回來,小麻貓失了兩次都回來了,而它那前次的依依,后次的怯都是那么的通乎人性。而且——似乎更人性。

我現在很關心它,只希望它的傷早好,更希望它不要再被人捉去。

連“北京人”我也感覺著一樣的可愛了。

我要平等的愛護它們,多多讓它們吃些假充魚肚。

1942年5月6日

本篇選自《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9卷《沸羹集》,最初收入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上海大學出版公司版《沸羹集》。

幾只黑色的山羊睡在一處山坡上。

一樣的顏色,一樣的循規蹈矩,一樣的沒有聲音,一樣的拉出一些黑色團子。

有什么變動吧,你用角來牴觸我一下,我用角來牴觸你一下。如此而已。

山坡上的草早就吃光了。有繩子拴著,圈子外的青草不能吃,也不敢吃。

沒有水喝,只好舐舐彼此的口水或者尿水。有時又望望天,希望下點雨來。

牧羊人那兒去了?

不,你沒聽見他在嘩拳嗎?他就在旁邊的酒店子里面和朋友們鬧酒。時而也有一些有鹽味的殘湯剩水潑下來,這是天上降下的甘露了。

有一只睡得近些的閹羊,得以舐到這種甘露。精神一煥發,也就得意地、但是單調地出幾聲,意思是說:“更多些呀,讓讓大家均沾。”

它這樣,便感覺著已經成為了大眾的喉舌。

1944年9月5日

大象與蒼蠅

本篇和另一則寓言曾以《寓言兩則》為總題,最初發表于1978年6月18日《人民日報》,編者據1978年9月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東風第一枝》編入。

林場里有一只大象,在辛勤地搬運木材。

不少的蒼蠅無數次飛來干擾它,吮吸它身上的汗,甚至飛到它的眼角上去,飛到它的鼻孔邊上去。大象只好扇扇耳朵。

當大象在休息的時候,蒼蠅也飛來干擾,這時大象便用它的柔而長的鼻管去驅逐它們。

但驅逐也不抵事。驅逐了這一邊的,又飛到另一邊去了;驅逐了這一群,又飛來另一群。

大象的鼻管動得頻繁了,終于打死了幾只蒼蠅。

于是蒼蠅嘩噪起來了。

——你這暴徒,你使用了暴力,你妨礙了我們的自由,你干犯了我們的**,你侵占了我們的領域……

——侵占了你們的領域?還是請你們回茅坑里去吧!

——哼,我們高興到哪里,就到哪里,我們的領域是整個世界,我們從來不干犯人,今天遇到你的暴力,我們要懲罰你,我們的友軍遍天下,霍亂菌、鼠疫菌、赤痢菌、破傷風菌……都是我們的支持者。我們要消滅你們,就和你們打一千年、一萬年也好,總要把你們驅逐干凈!

于是蒼蠅的朋友們也嘩噪起來了,它們的發言和蒼蠅的差不多。

1962年11月4日

昧爽

本篇選自《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0卷《其他》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三年九月三十日上海《創造周報》第二十一號,作者自注“中秋節前一日”作。

“他們真是殘忍的怪物,……真是喝著血液的怪物!……啊,我們是太怯懦了。……我們不知道甚么原故,見了血總是害怕。……”

模模糊糊地有一種微弱的聲音在我耳邊訴說,我半意識地醒了轉來。一個人睡著的一樓一底的后樓里,昏昏蒙蒙中并沒有看見甚么人影。我只覺得左邊項上有些作癢,我微微搔了幾下,已經起了好幾個疙瘩了。話聲又微弱地繼續了起來:

“怪物們不知道流了我們多少血了。……他們看見我們就要屠殺。……前幾天我幾乎被一個小怪物刺死了,幸虧我逃得快,逃在一個懸崖下躲著,一點聲息也不敢哼出來。……”

在這些聲音里面,有兩三種不同的音調可以辨別出。好象是女人的聲氣,但是室中除我而外,不說沒有女人,連人的影子也沒有。要說是鄰居的談話,聲音很微弱,不應有如此清晰。我便冷颼颼地打了幾陣寒噤。我雖是不信鬼的人,但這種先入的迷信觀念總不免要浮上意識界來。我把十年來寒署不曾離身的一床脫盡了毛的毛氈引來把頭腦蒙著,但是說話的聲音仍然間隔不斷。

“我的姐姐是被他們刺死了,同時還死了幾個幼兒。……他們真是殘忍,一傷害起我們來便甚么手段也不選擇;無論火也好,水也好,毒藥也好,兵器也好,打撲也好,用盡百般手段,只是想流我們的血。……啊,這仇是不能不報的!……”

我睡的床是一尊舊床,是從舊貨鋪里輾轉買來的。這床的年齡至少怕有七八十歲了。在這床上,以前不知道睡過些甚么樣的人。難產死了的年少的母親,服了墮胎藥可憐與胎兒同歸于盡的處子,被浪子騙了抑郁而死的少婦,……她們的呻吟聲,她們黑灼灼的眼光,蒼白而瘦削的面龐,隨著那些話聲便一一現到我眼里來。我好象浸在水里。不知道是甚么時刻了,我希望是在做夢,但我伸手去悄悄摸我左項的疙瘩時,還依然隆起著。我用力掐了兩下,自己也覺得疼痛。這怕不是夢了。啊啊,她們還在說!

“大用外腓,真體內充。返虛入渾,結健為雄。……”

我把《詩品》的《雄渾》《詩品》,唐代司空圖著,共二十四則。《雄渾》乃第一則,上引四句即出自這一則,原文是:“大用外腓,真體內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一篇來當著符咒一樣默念。我并不是相信這篇東西可以避邪,我是想把我的意識集中在別一個方向去,不使我的耳朵旁聽。啊,但是,你們怎么不聽命喲,我的耳朵!

“……但是我們是些無抵抗的人呀。……啊,我們是太怯弱了,我們見了血總是怕。……只有他們流我們的血的時候,沒有我們流他們的血的時候。……我們這么愛和平的族類!……”

說話的聲音似乎移到我腳一頭的西北角去了。——說不定怕就是《聊齋》即《聊齋志異》,清代蒲松齡著,短篇小說集。通行本為十六卷。上常見的狐貍罷?樓下當當地打了四下鐘,啊,救星!天是快要亮了。我大膽地把頭伸出毛氈來,但仍然是一房空洞,一房昏暗。說話的聲音仍然在西北角上幽咽,我又打了幾下寒噤。我就好象變成了那位游歷小人國的辜理法(Gulliver)通譯格列佛。英國作家斯威夫特的長篇小說《格列佛游記》中的主人公。該書的第一部分即描寫他游歷小人國的情景。一樣,有許多紙人豆馬在身上爬。上海這個地方真是無奇不有了。但我聽見他們說是愛和平的族類,倒使我安了幾分心。他們說的殘忍的怪物我不知道是指甚么。我的恐怖倒隱隱轉移到這怪物身上來了。怪物!喝著血液的怪物!但是這類的東西太多了,我的聯想的力量就好象浮在一個茫茫的大海里。我突然想到我們四川的“小神子”來。

據說小神子這樣東西你看不見,但它一纏繞了你,它要做出許多險惡的事情來。分明是一甑飯,它立刻可以替你變成蛆。分明沒有起火的原因,它立刻可以燒你的房子。這東西的氣量非常褊小,你千萬不能出語沖犯它。它也可以藏在空中說人話。

“……啊啊,我們是愛和平的族類呀……”

好混蛋!你們這些愛和平的族類,怎么擾亂了我一清早的和平呢?你們到底是甚么?鬼?狐?小人國的小人?還是四川的小神子?我是不甘以弱者自居的,你們要揶揄人,盡管現出形來,不要在空中作怪!我出聲罵了起來,只聽西北角上微微起了一陣笑聲。

我的驚懼變成了憤怒了。我把毛氈一腳蹬開,不料力太用大了,竟蹬出了一個大框。但是我已經起床來了。房中已經薄明,黑暗還在四角強項。我先看了床底,把懷中電燈一照,并沒有發見甚么。我又憤憤地把草席揭開了。啊,奇怪!我在床角上才發見了幾員大大小小的赤金色的大腹便便的——臭蟲!啊,就是這樣的愛和平的族類么?怪不得我,我正是喝著血液的怪物!我等不及尋找甚么家具,便用我的右手一一把它們撲殺了。啊,痛快!流了一大灘的血!其實是我自己的血!

天色還早,我便依然蓋著毛氈睡了。

聽著外邊叫報的聲音,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八點鐘了。我疑心天將明時做的是一場夢,但我右手的中指和次指上居然帶著了一些血,聞了一下居然還有幾分余臭。啊,我的毛氈不知道怎么樣了?……啐!可不是有這么一個大洞嗎?十年相隨的老友喲,可憐我忍不下一時的不平,竟連累了你受了這么一次蹂躪。請你恕我罷!

唉,沒中用!眼淚快要流下來,我又把它喝轉了去。——還是去買些針和線來,把我的舊友補好罷……

1924年應為一九二三年。

夢與現實

本篇選自《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0卷《其他》,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上海《創造周報》第三十二號。作者自注“十二月十八日”作。

昨晚月光一樣的太陽照在兆豐公園的園地上。一切的樹木都在贊美自己的幽閑。白的蝴蝶,黃的蝴蝶,在麝香豌豆的花叢中翻飛,把麝香豌豆的蝶形花當作了自己的姊妹。你看它們飛去和花唇親吻,好象在催促著說:

“姐姐妹妹們,飛罷,飛罷,莫盡站在枝頭,我們一同飛罷。陽光是這么和暖的,空氣是這么芬芳的。”

但是花們只是在枝上搖頭。。

在這個背景之中,我坐在一株桑樹腳下讀太戈爾的英文詩。

讀到了他一首詩,說他清晨走入花園,一位盲目的女郎贈了他一只花圈。指泰戈爾《園丁集》第五十八首。全詩共四行(謝冰心譯):

有一天早晨,一個盲女來獻給我一串蓋在荷葉下的花環。

我把它掛在頸上,淚水涌上我的眼睛。

我吻了她,說,“你和花朵一樣地盲目。

你自己不知道你的禮物是多么美麗。”

我覺悟到他這是一個象征,這盲目的女郎便是自然的美。

我一悟到了這樣的時候,我眼前的蝴蝶都變成了翩翩的女郎,爭把麝香豌豆的花莖作成花圈,向我身上投擲。

我埋沒在花園的墳壘里了。——

我這只是一場殘缺不全的夢境,但是,是多么適意的夢境呢。

今晨一早起來,我打算到靜安寺前的廣場去散步。

我在民厚南里的東總弄,面著福煦路的門口,卻看見了一位女丐。她身上只穿著一件破爛的單衣,衣背上幾個破孔露出一團團帶紫色的肉體。她低著頭踞在墻下把一件小兒的棉衣和一件大人的單衣,卷成一條長帶。

一個四歲光景的女兒踞在她的旁邊,戲弄著烏黑的帆布背囊。女丐把衣裳卷好了一次,好象不如意的光景,打開來從新再卷。

衣裳卷好了,她把來圍在腰間了。她伸手去摸布囊的時候,小女兒從囊中取出一條布帶來,如象漆黑了的一條革帶。

她把布囊套在頸上的時候,小女兒把布帶投在路心去了。

她叫她把布帶給她,小女兒總不肯,故意跑到一邊去向她憨笑。

她到這時候才抬起頭來,啊,她才是一位——瞎子。

她空望著她女兒笑處,黃腫的臉上也隱隱露出了一脈的笑痕。

有兩三個孩子也走來站在我的旁邊,小女兒卻拿她的竹竿來驅逐。

四歲的小女兒,是她瞎眼媽媽的唯一的保護者了。

她嬉頑了一會,把布帶給了她瞎眼的媽媽,她媽媽用來把她背在背上。瞎眼女丐手扶著墻起來,一手拿著竹竿,得得得地點著,向福煦路上走去了。

我一面跟隨著她們,一面想:

唉!人到了這步田地也還是要生活下去!那圍在腰間的兩件破衣,不是她們母女兩人留在晚間用來御寒的棉被嗎?

人到了這步田地也還是要生活下去!人生的悲劇何必向莎士比亞的杰作里去尋找,何必向川湘等處的戰地去尋找,何必向大震后的日本東京去尋找呢?

得得得的竹竿點路聲……是走向墓地去的進行曲嗎?

馬道旁的樹木,葉已脫完,落葉在朔風中飄散。

啊啊,人到了這步田地也還是要生活下去!……。

我跟隨她們走到了靜安寺前面,我不忍再跟隨她們了。在我身上只尋出了兩個銅元,這便成了我獻給她們的最菲薄的敬禮。

1923年冬,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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