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領會意識現象中的“意氣”的意味,我們面臨的第一個課題,就是要識別“意氣”這個詞的意味內容形成的特征,并理解、判明它的內涵。接下來的第二個課題,就是要從外延上說明它與其他類似詞語的區別,以便進一步使它的意味明晰化。只有從內涵和外延兩個角度上來解析“意氣”的構造,我們才能徹底理解它。
首先,從內涵的角度來看,“意氣”的第一表征就是對異性的“媚態”。[1]
“意氣”原本是形成于兩性關系中的,對此,我們可以從“意気事”(いきごと)就等于“**之事”這一點上清楚地看出來,所謂“意気話”(いきな話),指的就是與異**往有關的話題。而且,“意氣事”“意氣話”還隱含著這種異性間的交往非同尋常的意思。近代作家近松秋江在題為《意氣的事》的短篇小說中所說的“意氣”,是指“圍著女人轉”。這種異性間的不尋常交涉不可能在沒有“媚態”存在的情況下進行。換言之,決定“意氣事”的,必定有某種程度的“媚態”。
那么,“媚態”又是什么意思呢?所謂“媚態”,是指一元存在的個體為自己確定一個異性對象,而該異性必須有可能和自己構成一種二元存在的關系。因此,“意氣”中包含的“なまめかしき”(嬌媚)、“いろっぽい”(妖艷)、“いろけ”(色氣)都來自于以這個二元關系的可能性為基礎的張力。也就是說,“上品”這個詞,相比之下就缺乏這種二元性。二元關系的可能性是“媚態”存在的本質根源,當與一個異性身心完全融會、張力消失時,“媚態”自然就消失了。“媚態”是因為有征服異性的假想目的而存在的,必定會隨著目的的實現而消失。現代作家永井荷風在小說《歡樂》中寫道:“沒有比想要得到、而又被得到了的女人更可憐的了。”這話指的是曾經活躍于異性雙方之間的“媚態”自行消失后,所帶來的那種“倦怠、絕望、厭惡”感。因此,要維持此種二元關系,也就是要維持這種“可能性”使之不消失,這是“媚態”存在的前提,也是“歡樂”的要諦。
但有趣的是,“媚態”的強度不會隨著異性間距離的接近而減少。距離的接近反而會使“媚態”得以強化。“媚態”的要領就是盡量貼近對方,把距離縮小到最小限度。“媚態”的可能性實際上是一種動態接近的可能性,這就如同阿喀琉斯“邁開他的長腿”無限接近于烏龜的神話故事所講述的那樣。某種意義上來講,我們不能不承認芝諾提出的悖論是言之成理的。[2]
所謂“媚態”,從完全的意義上說,就是必須把異性之間的二元的、動態的可能性,永遠作為一種“可能”,并將這種“可能”加以絕對化。在“被繼續的有限性”中不斷行動的放浪者、在“惡的無限性”中陶醉的**者、“沒完沒了”地追逐不舍的阿喀琉斯,這樣的人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媚態”。因此,這種媚態為“意氣”定下了“いろっぽい”(妖艷)的基調。
“意氣”的第二表征就是所謂“意氣地”[3]。作為意識現象之存在樣態的“意氣”,鮮明地反映了江戶時代文化中的道德理想,其中就包括“江戶兒”[4]的氣概。純正的“江戶兒”驕傲地宣稱:“箱根[5]以東沒有粗人和怪物。”那些“江戶之花”[6]奮不顧身地撲滅火災,他們在嚴寒中只穿一雙白襪,單裹一件披風,崇尚那種“男人氣概”。在“意氣”中,“江戶的意氣沖天[7]”和“辰巳[8]中的俠骨”是不可缺少的,也不能缺少“英氣”“勇氣”“俠氣”等不可侵犯的氣魄和氣概。他們說:“粗人只能蹲在墻根外。三千棟游廓中,競爭的就是‘意氣地’。”“意氣”不單是一種“媚態”,同時也是一種與異性相對抗的強勢姿態。
在《缽卷江戶紫》[9]中,作為“意氣”之化身的男主人公助六,常常打架逞能,大叫:“小子們!快過來跪拜老子!”而“面色若淡紅櫻花”的三浦屋藝妓揚卷,也拒不接受大胡子意休的情意,說道:“揚卷我雖然并不知情,但即便燈光昏暗,我也不可能將你和助六兩人搞錯。”顯示了決不低頭屈尊的態度。所謂“只有堅持‘色’與‘意氣地’,才真叫‘意氣’”指的就是這種情形。在這種精神氛圍中,后來又有高尾、小紫[10]等人物形象出現。在這種“意氣”中,包含了潑辣而富有生氣的武士道理想。從“武士沒飯吃也要裝著剔牙”的心理,到江戶兒“錢不過夜”的揮霍豪放,乃至后來蔑視街頭流鶯和那些“輕易對客人動心的藝妓”的清高,都是“意氣”凜然的表現。“傾城女不是金錢能買的,內心必須懷有‘意氣地’”,這是游里中人的共識。“不沾金錢等濁物,不知東西的價錢,不說沒志氣的話,如同貴族大名家的千金”,這些都是對江戶高級游女的贊美之詞。“決不給五丁町抹黑,決不損吉原之名”[11],抱著這種心態,吉原的游女們都要立下誓言:“有錢的粗人來多少次都不接”“名聲敗不起,輕易不能解衣裙”。像她們這種帶有理想主義的“意氣地”(矜持),正是一種升華了的媚態,也是“意氣”的特色之所在。
“意氣”的第三表征是“諦觀”[12],也就是基于對自我運命的理解基礎上的一種不執著與超然。“意氣”是純潔無垢的,而且必定抱有一種淡泊、輕快、瀟灑的心情。這種解脫是由何而產生的呢?作為異性間的通道而存在的特殊社會[13],常常會讓人經受戀愛幻滅所帶來的煩惱。“清心先生啊,偶有相逢卻又離去,你到底是佛還是鬼?”這恐怕不光是十六夜[14]一個人的感嘆。注入靈魂的真心卻三番五次遭到無情的背叛,一次次經受煩惱磨煉的心,對虛偽的行徑不屑一顧。失去了對異性的淳樸的信賴之后,所形成的“諦觀”之心,不付出代價是不會得來的。正所謂“浮世事事難遂愿,對此必須要諦觀”,這之中隱藏著的是“薄情、花心,男人沒個好東西”的煩惱體驗,和“緣分比線還細,輕輕一碰就斷”這樣無法擺脫的宿命。不僅如此,還具有“人心好比飛鳥川,時深時淺難蠡測”這樣的懷疑傾向,以及“干我們這行的人,既沒有自己覺得可愛的人,反過來覺得我們可愛的客人,找遍這寬廣的世界怕是也沒有”這樣的厭世的結論。“意氣”在年長的藝妓身上往往比在年輕藝妓身上更容易找到,原因也許就在這里。[15]
總而言之,我們可以從“浮生若夢、身如飄萍”這種“苦界”中找到“意氣”的源頭。“意氣”所具有的這種“諦觀”和“超然”,來源于受過苦難、被辛酸的人生經歷磨煉過的心,來源于擺脫了對現實一味的執著之后,所具有的那種一無牽掛的瀟灑與恬淡。所謂“粗人經磨煉也會有意氣”,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在嫵媚、坦然的微笑中,在真誠的熱淚流過之后的淚痕中,才能看出“意氣”的真相。“意氣”的“諦觀”或許就是從爛熟的頹廢中產生出來的。而其中潛藏的體驗和批判性的識見,與其說是從個人獲得的,不如說是從社會中繼承來的更為確切。不管怎樣,“意氣”中包含了對命運的“諦觀”以及基于這種“諦觀”的恬淡,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此外,佛教視流轉、無常為“差別相”,以空無、涅槃為“平等相”,佛教的世界觀教導人們,對待惡緣要諦觀,對待命運要靜觀。這種宗教人生觀對“意氣”的強調和純化無疑是有作用的。
綜上所述,在“意氣”的構造中,包括著“媚態”“意氣地”和“諦觀”三個要素。其中,第一位的“媚態”構成了基調,第二位的“意氣地”和第三位的“諦觀”為其確定了民族的、歷史的色彩。第二和第三表征,乍看上去似乎和第一表征的“媚態”難以相容,然而,它們難道真的不相容嗎?如上所說,“媚態”原本的存在基于一種男女二元對立的可能性。而第二表征“意氣地”則是理想主義下的強勢心態,可以為“媚態”的二元可能性提供更強的張力和更大的持久力,使得這種可能性能夠作為可能性而一直存在下去。換言之,“意氣地”突顯了“媚態”的存在,使其更加光彩照人,角度更加尖銳。用“意氣地”來限定“媚態”的二元可能性,歸根結底是出于對自由的維護。第三表征“諦觀”也絕不是和“媚態”不相容。從“媚態”的存在并不是為了達到某一設定的目的這一點上說,“媚態”是忠實于自我的。因此,“媚態”對其目的抱著“諦觀”的態度,不僅是合理的,反而為我們顯示了“媚態”的根本存在。“媚態”和“諦觀”的結合,意味著命中注定的對自由的歸依,意味著可能性的命題是由必然性所規定的。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從中看到由否定所造成的肯定。總之,在“意氣”這樣一種存在中,“媚態”是基于武士道理想主義精神的“意氣地”和以佛教的非現實性為背景的“諦觀”而產生并完成的。因此,“意氣”就是媚態的“粹”。[16]
“意氣”對種種廉價的現實規律不放在眼里,大膽地給現實生活打上括弧,超然地呼吸著柔和的空氣,做無目的、漠不關心的自律性的游戲。一句話,是一種為了“媚態”的“媚態”。戀愛的認真和虛妄,由于其現實性和不可能性而與“意氣”的存在相悖。“意氣”必須是超越戀愛束縛的自由與花心。所謂“比起透出月光,還是黑暗為好”,說的就是一顆在真愛中迷失的心。“花前月下”這一說法,對戀人來講卻又變成讓人氣惱的“意氣之心”了。“相戀在意氣的浮世,又想生活在俗世中”[17],這就突出了戀愛的現實必然性與“意氣”可能的超越性之間的對峙。“一提‘意氣’就興奮的同伴”“不知為何又想嘗嘗單相思的滋味了”,在這種容易失去恬淡灑脫之心的情況下,就不能不悲嘆“越是沉溺于愛,越是落于俗套了”,當“帶著一點并不專一的愛”的時候,還在“意氣”的范圍內,但到了“本來是俗套之事,卻以比翼鳥自況,發誓不離不棄”的地步,那就已經遠離“意氣”的心境了。這樣一來,就不得不承受諸如“與‘意氣’之人不相稱,卻像個粗俗的武士”之類的挖苦嘲笑了。若自稱“心中之煙火勝于磚瓦窯”,那就“與‘小梅’這個很帶‘意氣’味的名字也不相符”了。司湯達所說像“amour-passion”(激情之愛)那樣的陶醉,已經完全背離了“意氣”的本質,而傾向于“意氣”的人只會“amour-goft”(品味愛),會在清淡的空氣里采摘野菜,以求超然的解脫。而“意氣”的色調也絕不會是洛可可時代的那種“連陰影部分都染上玫瑰色的畫”[18],而是“過往的瀟灑身姿,白茶褲裙”[19]中的淡茶褐色。
概言之,“意氣”是帶有日本國文化特色的審美意識現象,依靠道德上的理想主義精神和宗教的非現實性的“形式因”,作為“質料因”[20]的“媚態”得以完成自我存在的實現。而且,“意氣”可以逞縱無上的權威和無比的魅力。“遇到‘意氣’之人,明知是謊話也當真話聽”,這句俗話簡單明快地表明了這一點。凱勒曼[21]在他的《漫步日本》[22]一書中這樣描寫一個日本女性:“她呈現出的嫵媚中有一種從歐洲女性身上無法看到的媚態。”或許他也感受到了“意氣”的魅惑吧。
最后,我們把這個有著豐富色彩的作為意識現象的“意氣”,通過理想性和非現實性來實現自我存在的“媚態”的“意氣”,界定為:純粹(諦觀)、傲氣(意氣地)、色氣(媚態)。這樣界定是否可行呢?
注釋
[1] 媚態:原文“媚態”,假名寫作“びたい”。與漢語的“媚態”含義相同,但不含貶義,是個中性詞。大體指一種含蓄的性感或性別引力,也可以譯為“獻媚”。
[2] 古希臘哲學家芝諾曾提出了一個悖論,認為希臘神話中的飛毛腿阿喀琉斯永遠追不上烏龜。因為當他追到烏龜的出發點時,龜已經向前爬行了一段路;他再追完這一段路,龜又向前爬了小段路。如此重復下去,總也追不上烏龜。
[3] 意氣地:假名寫作“いきじ”。顧名思義,就是“意氣”有其“地”(基礎),也就是“有底氣”“有骨氣”的意思,也含有倔強、矜持、傲氣、自重自愛之意。“意氣地”與武士道的理想主義的“義理”觀念似有深刻聯系。
[4] 江戶兒:在江戶土生土長的人,以性格直爽、豪放、灑脫著稱。
[5] 箱根:箱根即箱根山,在今神奈川縣,江戶(今東京)的西部。
[6] 江戶之花:江戶時代對奮不顧身的消防員的美稱。
[7] 意氣沖天:原文“意気張り”。
[8] 辰巳:江戶深川地方的妓院街。
[9] 《缽卷江戶紫》:江戶時期歌舞伎的熱門曲目,故事講述美貌藝妓揚卷因不愿理睬有錢有勢的富豪意休而引發爭執,一位游俠(助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故事。
[10] 高尾、小紫:江戶時期名妓,其故事后曾被編入歌舞伎和凈琉璃中而為人所知。
[11] 五丁町、吉原:江戶時期的妓院區。
[12] 諦觀:原文“諦め”(あきらめ),是一種洞悉人情世故、看破紅塵后的心境。“諦め”的詞干使用的“諦”字,顯然與佛教的“四諦”(苦、集、滅、道)之“諦”有直接關系。佛教的“諦”是真理之意,“諦め”就是掌握真理,達到根絕一切“業”與“惑”、獲得解脫的最高境界。故這里借用佛教的“諦觀”一詞來翻譯“諦め”。從美學上看,“諦觀”就是一種審美的靜觀。
[13] 特殊社會:似指妓院。
[14] 十六夜:凈琉璃《十六夜清心》愛情故事中的女主人公,**。
[15] 《春色辰巳園》卷七寫道:“想到隨著年齡增大,以后會變成‘意氣’的女人,現在就禁不住開始期待著了。”《春色梅歷》卷二中也有“素顏的、‘意氣’的中年女人”這樣的詞句。同書卷一還有一段話:“聽說有一位‘意氣’的漂亮的老板娘,我想是不是搞錯了,再仔細一問,老板娘的年齡確實比您還大。”也就是說,這里用“意氣”來形容的女性,都比這男性年齡要大。一般說來,“意氣”中包含著見識,因此把“年功”作為前提。“意氣”的主體必須是“純潔無垢的、經受過磨煉的人”。——原注
[16] 在我們看待這個問題的時候,不妨把“意気”(いき)和“粋”(すい)看成是意思相同的兩個詞。式亭三馬在《浮世澡堂》第二編的上卷中,寫到了江戶女子和關西女子之間關于顏色的對話。江戶女子說:“淡淡的紫的顏色真是‘意氣’呀。”關西女子:“這樣的顏色哪里“粹”呀!我最喜歡江戶紫。”也就是說,這里“意氣”和“粹”的意思完全相同。在關于顏色的對話后,三馬巧妙地讓這兩個女子用江戶方言和關西方言對話,帶出兩種方言的微妙差別。不僅如此,他還讓兩人圍繞“すつぽん”“まる”“から”“さかい”等江戶方言和關西方言中的意思的不同而斗嘴爭吵。“意氣”和“粹”的區別可能是江戶方言和關西方言的區別,由此也許可以確定這兩個詞開始頻繁使用的歷史年代(參見《元祿文學辭典》《近松語匯》)。當然,這不單是空間與時間的不同,有些時候,“粹”多用于表示意識現象,而“意氣”主要用于客觀表現。比如,《春色梅歷》卷七中有這樣一首流行小曲:“氣質粹,言行舉止也意氣。”但是,正如該書第九卷中“意氣之情的源頭”所寫的那樣,意識現象中用“意氣”的例子也很多。《春色辰巳園》卷三中,有“容姿也‘粹’的米八”一句,可見用于客觀表現的時候,使用“粹”的也有不少。綜上所述,不妨把“意氣”和“粹”的意義內容看作是相同的。即使假定一種是專用于意識現象,另一種專用于客觀表現,但由于客觀表現本質上說也就是意識現象的客觀化,所以兩者從根本上意義內容是相同的。——原注
[17] 引號內的話似出自江戶時代的有關作品。下同。
[18] Stendhal,De l’amour,livre I,chapitre I.——原注
[19] 日本傳統歌謠《一對草笠(対の編笠)》中的歌詞,白茶色是一種淡茶褐色。
[20]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提出了事物存在的四因說,即質料因,形式因,動力因和目的因。
[21] 凱勒曼:德國現代著名的作家,反**戰士。
[22] Kellermann,Ein Spaziergang in Japan,1924,S. 256.——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