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元子曰:上回言意土放蕩,須要自有主張,方可濟事矣。然不能格物致知,則根本不清,雖一時自慊,轉時自欺;或慊或欺,終為意所主,而不能主乎意,何以能誠一不二乎?仙翁于此回寫出格物致知,為誠意之實學,使人于根本上著力耳。
大圣得了金箍棒,是已去者而返還,已失者而復得,本來之故物,仍未傷也。“妖怪道:‘賊猴頭,你怎么白晝劫我物件?’行者道:‘你倒弄圈套,搶奪我物,那件兒是你的?’”
妙哉此論!古人云。“煩惱即菩提,菩提即煩惱。”
總是一物。魔奪之則為魔物,圣奪之則為圣物。其所以為魔而不為圣者,皆由背真心而失真意,不自醒悟,全副家業,件件為魔所有。倘有志士,自知主張,直下斷絕萬線,件件俱可還真,雖有魔生,亦奚以為。“行者戰敗妖怪,要偷圈子,變作一個促織兒,自門縫里鉆將進去,迎著燈光,仔細觀看。”
促者,急忙之義。織者,取細之義。言當于顛沛流落之時,急宜粗中用細,借假悟真,依一隙之明,而鉆研真實之理也。
“只見那魔左胳膊上套著那個圈子,像一個連珠鐲頭模樣。”
左者,差錯之謂,圈子為中空之寶,魔套左膊,是為魔所錯用,已失中空之本體,若能見得,則錯者漸有反中之機。然知之真,則宜取之易,何以魔王反緊緊的勒在膊上,而不肯脫下乎?蓋圣賢作事,防危慮險,刻刻謹慎,恐為邪盜其真;而邪魔作怪,雞鳴狗盜,亦時時用意,恐被正奪其權。邪正并爭,大抵皆然也。
“行者又變作一個黃皮虼蚤,鉆入被里,爬在那怪的膊上,著實一口,那怪把圈子兩捋。又咬一口,也只是不理。”
此變亦漸入佳境矣。虼蚤者,土氣所變;黃皮者,中土之正色。虼蚤咬魔,是以真土而制假土,然以土制土,雖能去外假而就內真,究竟兩不相傷,而真寶未可遽得也。“行者料道偷他的不得,還變作促織兒,徑至后面。”
既知真土不能去假土,即須借此一知之真,極深研幾,推極吾之真知,欲其知之無不盡也。
“聽得龍吟馬嘶,行者現了原身,解鎖開門,里面被火器照得明晃晃如白日一般。”
此窮空入于至幽至深之處,由假悟真,忽的暗中出明,虛室生白之時。放各般兵器,一把毫毛,無不真知灼見。“大圣滿心歡喜,哈了兩口熱氣,將毫毛變作三五十個小猴,拿了一應套去之物,跨了火龍,縱起火勢,從里面往外燒來,把小妖燒死大半。”
言故物一見,陰陽相和,就假變真,三五合一,里外光明,是非立判,不待強制,而妖氣可去大半矣。
“行者得勝回來,只好有三更時分。”
曰“三更時分”,曰“只好有三更時分”,曰“得勝回來,只好有三更時分。”
對不至三更,則陰陽未通而不好;時不至好,則邪正不知而難分。若不得勝回來,未為好,未為三更,未為時分,只好有三更時分,正在得勝回來。此清夜良心發現,意念止息之時。然雖意念一時止息,若不知妄動之由,則魔根猶在,縱諸般法寶到手,其如意土乘間而發,必至旋得而旋失,終在妖魔圈套之中作活計。故魔王道;“賊猴啊!你枉使機關,不知我的本事,我但帶了這件寶,就是入大海而不能溺,赴火池而不能焚哩!”
言不知其本魔盜其寶,肆意無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焚,您情縱欲,罟獲陷井,無不投之。洞門一戰,眾神兵仍被套去。“眾神靈依然赤手,孫大圣仍是空拳。”
此不知本之證耳。“老魔叫小妖動士修造,又要殺唐僧三眾來謝土”,是明示不知意土虛實消息之本,而欲強制,適以助其意之妄動,意之無主而已,有何實濟?“火星怨哪吒性急,雷公怪天王心焦,水伯無語,行者強歡”,是寫知之不至,中無定見,意未可誠之象。
“行者說出佛法無邊,上西天拜佛,叫慧眼觀看怪是那方妖邪,圈是什么寶貝”,是欲誠其意,必先致知也。佛祖道:“悟空你怎么獨自到此?”
言獨悟一空,而意不誠也。“行者告佛圈子套去一概兵器,求佛擒魔,拜求正果”,言知至而后意誠也;“如來聽說,將慧眼遙觀,早已知識”,致知而知至也。又云:“那怪物我雖知之,但且不可與你說破,我這里著法力,助你擒他。”
言致知必先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也。
“令十八尊羅漢,取十八粒金丹砂,各持一粒,叫行者與妖比試,演出他來,卻叫羅漢放砂陷住他,使動不得身,拔不得腳。”
悟一子注“十八”加各為“格”字,最是妙解。然格則格矣,何以使行者演出,羅漢定住平?蓋格物者所以致知,致知所以誠意;誠意不在致知之外,致知即在格物之中。物即意也,知得此意,方能格得此意;格得此意,方謂知之至;知之至,方能意歸誠。但“格”非只一“知”而已,須要行出此格物之實功。“叫行者與妖比試,演出他來”者,將欲取之,必先與之也。“叫羅漢放砂陷住,使動不得身,拔不得腳”者,欲存其誠,先去其妄也。此等妙用,皆在人所不知,而已獨知處格之,故不可說破也。但不可說破之妙,須要知的有主乎意者在。若不知其意之主,則意主乎我,而我不能主乎意,未可云知至。知不至而欲強格,縱有降龍伏虎之能。亦系舍本而逐本,落于后著。如以金丹砂陷妖,而反滋長張狂,丹砂盡被套去,勢所必然。
金丹者,圓明混成不二之物,金丹而成砂,非金丹之精一,乃金丹之散渙;以散渙之格而欲定張狂之意,其意之妄動,千變萬化,起伏無常.顧頭失尾,將何而用其格乎?原其故,皆由知之不至,而意無所主,故格之不真,格之不真,意安得而誠之乎?
二尊者道:“你曉得我兩個出門遲滯何也?”
是欲天下人,皆曉得格物而后知至也。行者道:“不知。”
是言天下人,皆不知知至而能物格也。及“羅漢說出如來吩咐,若失金丹砂,就叫上離恨天太上老君處,尋他的蹤跡,庶幾可一鼓而擒。”
此方是知其意之有主,不是假知假格,而于根本上致知,知致而意可誠矣。太上老君為《乾》之九五,為剛健中正之物,因其剛健至中至正,故有金鋼琢。金鋼者,堅固不壞之物,至正之義;琢者,虛圓不測之象,至中之義。剛健中正,主宰在我,妄意不得而起,能主其意,不為意所主。格物格到此地,方是格之至;致知知到此地,方是知之至。“一鼓可擒”,知至而意未有不誠者,如來后面吩咐者,即吩咐此;如來有此明示者,即明示此。彼假知道學,口讀虛文,為格物致知,而心藏盜跖者,烏能知之?
“行者見老君眼不轉睛,東張西看。”
欲其格物無不盡也。“忽見牛欄邊一個童兒盹睡。行者道:‘老官走了牛也!走了牛也!’”
欲其知之無不至也。“驚醒童兒,說出在丹房里拾得一粒丹,當時吃了,就在此睡著走牛之故,老君道:‘想是前日煉的七運火丹,掉了一粒,被這廝拾吃了,該睡七日,那畜生因你睡著,遂乘機走了。’”
七返火丹,乃虛靈不昧之物。“掉了一粒”,已失去房中真寶;“拾得一粒”,是忽得意外口食;“該睡七日”,一陰來《姤》,而神昏心迷,歹意乘機而出,無所不為矣。童子因吃丹而盹睡失青牛,唐僧因吃齋而情亂入魔口,同是因口腹而失大事,可不畏哉!老君查出偷去金鋼琢。行者道:“當時打著老孫的就是他!”
同此一中,同此一意。有主意者,允執厥中,則成仙作佛而降魔;無主意者,有失其中,則興妖作怪而傷真。主意得失之間,邪正分別,而天地是隔矣。
老君執了芭蕉扇,叫道:“那牛兒還不歸家,更待何時?”
那魔道:“怎么訪得我主人公來也?”
芭蕉扇乃柔巽漸入之和氣,牛兒乃放蕩無知之妄意,以漸調委,放蕩自化,意歸中央,中為意之主理也。“一扇而圈子丟來”,何圈套之有?“兩扇而怪現本相”,何自欺之有?“原來是一只青牛”,誠一不二,有主意而意即城矣。“老君跨牛歸天”,執中而意歸無為;“眾神各取兵器”,修真而法須有作。有為無為,合而為一,解苦難找尋大路,正在此時。
吁!靈童一盹,意動盜寶,即弄圈套,乖和失中,莫知底止而傷性命;靈童一醒,意誠得主,即返金鋼,格一執中,隨出鬼窟而歸正道。一盹一醒,生死系之。彼一切而因衣食自入魔口,失其主意者,乃道門中瞌睡漢耳,焉能知此?“正走間,聽得路旁叫:‘唐圣僧吃了齋飯去。’”
身已經歷,試問你再思吃齋否?
詩曰:
究理必須窮入神,博聞多見未為真。
果然悟到如來處,知至意誠養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