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靜安先生在《韃靼考》一文中假定阻為韃靼之倒誤,后來王靜如先生根據《滏水集》證明此說之不可信,但是這還只是孤證,論者可以說,元人既能夠刪改遼、金史舊文,也何曾不能竄改《滏水集》。明人記載中的“建夷”、“奴酋”很多就給清朝改成了“大清”、“大兵”。我想靜安先生既然說“阻卜”或“阻”是字面上的涂改,那么就決不能真有以此為名號的種族,因此假使有阻卜或阻的異譯發現,靜安先生之說也就不攻自破。現在我們恰好在史籍中找到了異譯。
(一)術不姑。這個種族在《遼史》中時常見到。照契丹人的讀法應該就是阻卜。《遼史》卷六九《部族表》太宗會同五年(942年)七月載:“術不姑、鼻骨德、于厥里來貢。”卷四《太宗紀》卻寫作七月辛卯,“阻卜、鼻骨德、烏古來貢”。圣宗太平六年(1026年)九月《表》載:“術不姑諸部皆叛。”卷一七《圣宗紀》卻寫作八月,“自是阻卜諸部皆叛”。卷七〇《屬國表》在太宗天顯八年(933年)十月載:“術不姑來貢。”卷三《太宗紀》記“九月庚子,阻卜來貢”。本年七月《表》上固然有“阻卜、術不姑來貢”一語,似乎可以反對我的說法,可是在《太宗紀》本年七月卻只有“阻卜來貢”一條,可知《表》的阻卜與術不姑并舉乃是重出。
(二)術保。“阻卜”一名宋人有時稱之為“術保”,《東坡奏議》卷一四《乞增修弓箭社條約第二狀》云:“大抵北虜近歲多為小國達靼、術保之類所叛,破軍殺將非一。近據北人契丹四哥探報,北界為差發兵馬及人戶家丁往招州以來,收殺術保等國。”這個“術保”,自必是阻卜、術不姑之異譯。這里達靼與術保并舉,似乎有助于王靜如先生的“阻卜非達靼”說,但是根據《遼史》的紀載,此說還有問題,這里不想多說。
(三)速不。蒙古有大將速不臺。照蒙古以種族為名的慣例,“速不臺”應該與兀良哈臺、南家臺、弘吉剌臺一樣,以種族命名。此外,宋人所殺的蒙古使者名“速不罕”,《元史》卷一一五《睿宗傳》作“搠不罕”,《元秘史》作“主不罕”,“速不”、“搠不”、“主不”應皆為“阻卜”的異譯。阻卜的名號,我們還可以推得更早,《史記》卷一一一《衛將軍驃騎列傳》(《漢書》卷五五《霍去病傳》同),說元狩二年(前121年)霍去病出征河西,隸屬于匈奴的諸族中有一種稱為“遬濮”,本年去病再度出征,他的將領趙破奴又曾斬了個“遬濮王”。這個“遬濮”的譯音可能與遼、金時期的阻卜或阻有關。
關于阻卜的人種問題一般都相信閻復的說法,認為沙陀后裔,我想也有疑問,當別論之。關于阻卜的字源,我完全同意王靜如先生的說法,但是我想最好能解決為什么一個突厥族卻采用藏語Sogpo為名號。
(原載1947年5月16日天津《大公報文史周刊》)
論金代契丹文字之廢興及政治影響
金源建國之初,未有文字,當時所用者皆契丹文。《金史》卷七三《完顏希尹傳》所云“與鄰國交好,乃用契丹字”。關于女真文字之創制,《希尹傳》記述甚詳,今不贅述。然女真字創制之后,契丹字承用不廢,此固由于女真國境半為契丹故壤,包有大量通用契丹語文之民族,而此外又似有別一原因可以為解釋者,《金史》卷九《章宗紀》明昌二年(1191年)四月癸巳:
諭有司:自今女直字直譯為漢字,國史院專寫契丹字者罷之。
據此則其先女真字蓋先譯為契丹字而后重譯為漢文也。女真起自邊陲,其于漢族文化較之契丹所涉深淺懸殊,而天會之后,入據中原,不能不以傳統漢文法約束之,此所以必借契丹文字為居間,而其禮樂刑政之效中土諸朝者又多間接自契丹傳習而來,則女真字與漢字之間自必有賴于契丹字之媒介也。故在金太祖阿骨打時,諸臣多學契丹文字,《金史》卷六六《完顏勖傳》:
女直初無文字,及破遼,獲契丹、**,始通契丹、漢字,于是諸子皆學之,宗雄能以兩月盡通契丹大小字,而完顏希尹乃依仿契丹字制女直字。
本傳雖以契丹、**并稱,然諸子所學者為契丹字,故當時女真人通契丹字者多,而能漢字者蓋鮮。宗雄所通為契丹大小字,而同卷《胡十門傳》稱“善漢語,通契丹大小字”,則雖能通漢語,仍不解漢字也。他若完顏宴、紇石烈胡剌得等,《金史》本傳并稱其通契丹大小字而不及漢字,足以證明金太祖時女真人通曉契丹字者甚多,而曉漢字者實寡。及天會以后,女真人頗有通習三種文字者,《金史》卷六五《斡者附孫璋傳》、卷七二《仲傳》、卷七三《宗雄子阿鄰傳》、卷八一《夾谷謝奴傳》并稱通女真、契丹、漢字。惟所謂“通漢字”,疑亦止于粗解字義而已。但觀金初使宋諸臣,如高慶裔、蕭仲恭、蕭慶之屬,或奚人,或渤海人,奚與渤海廣義言之,皆契丹也。是知使宋之職猶非稍通漢字之女真人所能勝任也。《金史》卷七八《韓企先傳》:
燕京人。九世祖知古仕遼為中書令,徙居柳城,世貴顯……天會六年(1128年)劉彥宗薨,企先代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知樞密院事。七年,遷尚書左仆射兼侍中,封楚國公。初,太祖定燕京,始用漢官宰相。賞左企弓等,置中書省、樞密院于廣寧府,而朝廷宰相自用女直官號。太宗初年,無所改更。及張敦固伏誅,移置中書、樞密于平州。蔡靖以燕山降,移置燕京,凡漢地選授、調發、租稅皆承制行之。故自時立愛、劉彥宗及企先輩官為宰相,其職大抵如此。斜也、宗干當國,勸太宗改女直舊制,用漢官制度。天會四年(1126年),始定官制,立尚書省以下諸司府寺。十二年,以企先為尚書右丞相……于是,方議禮制度損益舊章。企先博通經史,知前代故事,或因或革,咸取折衷……(大定)十一年(1171年),將圖功臣像于衍慶宮,上曰:“丞相企先,本朝典章制度多出斯人之手……前后**宰相無能及者,置功臣畫像中,亦足以示勸后人。”
按企先雖是**,而自知古以降,世為遼貴臣,遼代初步創改制度,知古實與其事,而其裔孫企先復以此教女真,可云巧合。遼代制度南北面分立,亦即漢與契丹不同制度并立。企先為金創制立法,自必本之遼制。然則天會、皇統之時,女真與漢族語文間既借契丹人之通譯,其創立制度又仿自契丹,其統治中原漢地則委之故遼降臣。此所以契丹文字在當時居于重要地位,而在女真文字創制之后仍承用不廢也。
契丹文字既具有溝通女真、**之作用,故在官府中特置契丹令史,而契丹文字亦得與漢及女真文字并立而三。樓鑰《北行日錄》云:
又聞彼中有三等官,漢官、女直、契丹三者雜居省部,文移、官司、榜示各用其字,吏人及教學者亦以此為別。
按樓鑰北使在南宋乾道五年,亦即金大定九年(1169年),在海陵王實行漢化之后,而官府文書及教學,契丹文字猶得與女真、漢字相抗衡者如此。《金史》卷八九《移剌慥傳》:
通契丹、漢字,尚書省辟契丹令史……正隆南伐,兼領契丹、漢字兩司都事。
按移剌慥,契丹人,以兼通契丹、漢字而為契丹令史,其后又兼領契丹、漢字兩司都事,契丹人之作用可思。同書卷九《章宗紀》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八月壬寅制:
提刑司設女直、契丹、漢兒知法各一人。
如上所述,知自金初以訖明昌,凡有關文法之事,并由女直、契丹、**三分其額也。考金代政治,胥吏實居極重要之地位,劉祁《歸潛志》卷七:
金朝用人,大概由省令史遷左右司郎中、(1)員外郎、首領官,取其簿書精干也。由左右首領官選宰相、執政,取其奏對詳敏也。
據此則省令史實為仕宦捷徑,而其職則女真、契丹與**分處之。此雖不盡由于行用契丹文字之故,而仍不失為重要原因之一。《金史》卷九《章宗紀》明昌二年(1191年)十二月乙酉稱:
詔罷契丹字。
同書卷五二《選舉志》二“女直進士令史”條云:
明昌三年,罷契丹令史,其闕內增女直令史五人。
廢契丹字與罷契丹令史之關系固甚明顯也。據劉祁之說,省令史實為仕宦捷徑,今既罷契丹令史,則契丹人由此以登相位之道絕。是以大定以前,契丹、奚、渤海人為宰執者較多,海陵時尤盛,而章宗一朝止一移剌履官至尚書左丞,嗣后則寂寥無人。盛衰之際與文字之興廢時間略同,夫豈無故哉。
至于契丹字之廢于明昌,蓋亦有故,《金史》卷五三《選舉志》三稱:
國史院書寫,正隆元年(1156年)定制,女直書寫,試以契丹字書譯成女直字,限三百字以上;契丹書寫,以熟于契丹大小字,以漢字書史譯成契丹字三百字以上,詩一首,或五言、七言四韻,以契丹字出題;**則試論一道。
據此知海陵時,國史院吏之**女真人為契丹與女真文對譯,而契丹人則為契丹與漢文之對譯,由此亦知女真人通曉漢文者之少。當時海陵方力行漢化政策,不以契丹之居間稗販為已足,而謀直接仿效宋人,其事非茲篇所能詳,但由此而促使女真人學習漢文,則勢所必至。《金史》卷七三《宗尹傳》:
宗尹乞令子銀術可襲其猛安,會太尉守道亦乞令其子神果奴襲其謀克。凡承襲人不識女直字者,勒令習學。世宗曰:“此二子。吾識其一習漢字,未習女直字,自今女直、契丹、漢字曾學其一者,即許承襲。”遂著于令。
夫以世宗之崇尚舊風,力謀維持女真語文之通行,而女真貴胄乃有但習漢字者,其契丹字之不被重視,更可想而知。令文雖女直、契丹字并言,恐習契丹文字者罕矣。《金史》卷九八《完顏匡傳》:
大定十九年(1179年)……擇日使皇孫行師**禮。七月丁亥,宣宗、章宗皆就學。顯宗曰:“每日先教漢字,至申時漢字課畢,教女直小字,習國朝語。”
按世宗挾帝皇之威力,持種族之成見,力圖挽回女真人漢化之趨勢,而其孫輩至不能作女真語(見卷九《章宗紀》),其教之也亦不能屏漢語不學。蓋既為漢地之君主,統治眾多文化居于優越地位之**,既不能強**之習女真語文,又不能長恃契丹人之轉譯,于理于勢,宜其然也。女真貴胄既通習漢文,不借轉譯,則自無習學契丹文之必要,以故章宗、宣宗啟蒙之教不及契丹文矣。
女真人學漢文者漸多,則契丹文之居間作用亦漸消失,至女直進士科之建立,遂命女直省令史自進士中選取。《金史》卷八《世宗紀》大定二十三年(1183年)閏十一月戊午:
上謂宰臣曰:“女直進士可依漢兒進士補省令史。”
考進士為省令史,行于皇統,罷于天德,復于大定者文資令史也。是時女真人無中詞賦進士者,即女直令史之選猶以右職、蔭任進。以右職、蔭任進之省令史,未必盡通漢文,如世宗所云“三者通一”之流當必有之。至于女直進士,雖法令上所試并無漢文,而史籍所載就可知者數之,殆無不兼通漢文者,此所以二十三年之制行而不越十年遂廢契丹令史也。
世宗創立女直進士科之用意,乃在保存女真語文以挽回海陵以來女真人漢化之趨勢,然其所以教者既仍借資于漢籍經典之女真譯本,則企羨漢文化之心理將更因之加深,而亦終不能屏斥漢文。其所發生之作用乃橫及于契丹、奚人之仕途及其政治地位,所以大定以降,尚書省長官自左右丞至參知政事猶多**、南人,而明昌以后,契丹、奚人寂焉罕睹,此又豈始計之所能料哉?
(原載1947年6月23日《武漢日報·文學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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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遷”一作“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