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那種絕望的情緒就又重新回到她身上,覺得她的一生確是徹底失敗了。事情卻無法挽回,即使有辦法,也怕不愿辦。雷斯脫并不想娶她,也不愿意確定她的地位。
日子就這樣過去,事情也沒什么變化。看看這高大的房屋,這平整的草地,這婆娑的樹木,這攀附在梭子上和闌桿上織成一種透明綠幕的藤蘿;還 有葛哈德在院子里閑適安逸地休息,看看味絲搭每天下午從學校回家,雷斯脫每天早晨坐著漂亮的馬車出去——無論是誰,都會說這優美的家庭到處充斥著和平和充裕,再不會有一絲的煩惱存在其中的。
而事實上,雷斯脫和珍妮的生活很平靜。鄰舍家已經再沒有人同他們往來,就算有也是極少數,所以他們已經談不上什么社交了;可是這種損失并不顯著,因為家庭生活里的快樂和興趣還 多著呢。味絲搭正在學鋼琴,已經學得很棒。她原是有音樂天賦的。珍妮在家中,穿著藍色的、淡紫色的或是橄攬綠的家常衣服做家務勞動,或是縫紉,或是撣灰塵,或是打點味絲搭上學,或者收拾一下東西,那種嫵媚的模樣兒,著實叫人欣慰。葛哈德則忙碌著許多任務,因為一切有關家庭經濟的事情,只有經他手去動一動他才肯放心。他有一件事必自己做,就是每天晚上雷斯脫或是仆人們把煤氣燈和電燈熄了之后,他定要到各處巡邏一翻,看有沒有遺漏未熄的燈亮。他認為這種浪費是有罪的。
雷斯脫的貴重衣服一般穿幾個月就不再穿,這在那節儉的德國老人看起來,也是令人心疼的事。又有時候看見他那些華麗的鞋子,只因皮上有了幾條皺紋或是后跟磨陷了一點,就丟開了不再穿,他也覺得十分可惜。他總要把它們拿去修理,但他若是去問雷斯脫鞋子哪里壞了,雷斯脫總回答他說穿起來覺得不舒服了。
“如此奢侈,”葛哈德常常對珍妮訴說,“這樣的浪費!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將來總要有窮的一天。”
“他也無可奈何,爸爸,”珍妮替他辯解道,“他從小就這樣。”
“嘿!養得真好啊。這些美國人,他們從不懂節儉。他們應該到德國去住幾天。這才會明白一塊錢能有多大的用處。”
這些話,有時珍妮也對雷斯脫說起,但他只微微一笑罷了。他覺得葛哈德很有意思。
還 有一件事令他難過,就是雷斯脫濫用火柴的習慣。他時常邊說話一邊劃火柴,卻忘記了點煙,拿在手里一會兒就又丟了。有時候,他點一支雪茄,竟要花費兩三分鐘才會真正去點,卻把一根根的火柴劃了又丟,丟了又劃。走廊上有一只角落,他在春夏的夜晚,喜歡在那里坐著劃火柴點煙。珍妮也陪著他坐,每次都如此。有大量的火柴扔在草地上。有一次,葛哈德在草地上割草,發現很多點完的火柴桿,不只只是整束的,簡直是整盒的,在那草葉底下都快腐爛了。他一見便大吃一驚,甚至感到喪氣。他拾起這些浪費的證跡,拿一張紙包著,送到珍妮正在那里縫紉的臥室里。“你瞧瞧,看我發現了什么!”接著問道。“你就瞧瞧看!這個人,他那樣浪費,簡直就像——就像——”底下的名稱他可說不出來了。“他一慣坐著抽煙,用火柴這么用法的。要賣五分錢一盒呢——五分錢呢。這樣的人將來如何會有好處,如何生活下去,我簡直不知道。你就瞧瞧看。”
珍妮看著也不禁擺頭。“雷斯脫的確浪費,”她說。葛哈德把這些沒有燒完的火柴帶到地室里去。至少可以放到爐子里去當柴燒。他卻把它們保存起來,預備自己點煙時用,點法是把火柴籽兒擎到爐子里去引火,可用此來代替舊報紙的紙捻兒;這種舊報紙他也成堆地放在那里——又是他那東家和主人的浪費的種種證據與痕跡。他覺得這真是一個悲慘的世界。
幾乎什么事情都看不過去。他卻仍對浪費和奢侈的習慣努力拼搏。他自己很節儉。幾年來,他每個禮拜天都穿那一套由雷斯脫舊衣改做的玄色衣服。雷斯脫不再穿鞋子,他只要從另方面一想,就好像無不合適,因而也拿來穿了。還 有他的舊領帶——那些黑色的——也都還 很好。雷斯脫的汗衫可惜無法改,否則他也可以穿;至于襯衫,只須女仆針線一縫,就都配身了。還 有雷斯脫的襪子,當然是完全好的。這樣,葛哈德在衣著上面,就一文錢不用破費。至于雷斯脫所舍棄著更多的衣物——鞋子,汗衫,領子,成套的衣服,領帶,以及諸如此類的——他都把它們收藏起來,幾星期,幾個月后,這才忍痛,去找了一個裁縫、一個舊鞋商樸或一個破布商來,用最高的價錢把它們買掉。他已經習知了一切舊衣商人都是大滑頭,又知任何破布商或舊鞋商的訴苦都不能相信。他們都是騙人的。他們總說自己生活如何困苦,而其實富足得很。他曾經把他們的事跡仔細研究,曾經跟著他們去探訪,知道他們把買去的東西如何處理。
“流氓!”他宣言道,“他們用一毛錢買走了我的一雙舊鞋,我看他們掛在門前,卻標著兩塊錢的價格。簡直是強盜!我的老天爺!一塊錢我不該得嗎?”
珍妮聽見這種話,總微微一笑。他也只好向珍妮去抱怨,因為雷斯脫是不會給予他同情的。講到他自己那一點微薄的資財,他大部分都花費在他所喜愛的禮拜堂里,在那里,人家都把他看做一個正直、誠實和篤信的榜樣——實在是一切美德的具體體現者。
這樣,雖然在社交方面已經惡化,珍妮在這期間卻正過著她一生中美夢一般的生活。雷斯脫對于自己這樣的行為,雖然難免生疑,他卻總是和善的,細心的,而且似乎很適合于他的家庭生活。“沒什么事情?”他晚上回來的時候她總要這樣問他。
“當然沒有什么!”他總這樣回答她,同時輕輕擰一下她的下巴頦兒或是腮幫子。
她這才從門口跟了他進去,靈活地替他拿著外套和帽子。在冬天,他們時常坐在圖書室里看著熊熊燃燒的旺火。在春天,夏天,或是秋天,雷斯脫喜歡去游廊,那上面有一個角落可以看見全部的草地和外面的街道,他就在這里飯前抽上一只雪茄。珍妮總坐在他的椅子旁邊,撫摸著他的頭。“你的頭發一點兒都不掉,雷斯脫,多么高興啊?”她要對他說,或者是,“哦,你額頭上長皺紋了。你別如此操勞了。你今天早上沒有換領帶。為什么不換?我有一條替你放在外面的。”
“哦,我忘了,”他總這樣回答,偶爾裝得額頭上的皺紋看不出來,或者笑說自己也許很快就要禿頂了。
在客廳里或是圖書室里,當有味絲搭和葛哈德在的時候,她也一般的嫵媚,不過稍稍端重一點罷了。她喜歡猜謎兒,比如三葉草里的豬,蜘蛛洞,嬰孩打彈子,等等。雷斯脫也時常參加這種簡單的娛樂。他有時要費些工夫才猜得出來。珍妮對于這種機械問題的解釋反應都很靈活。有時候,她會教他,因而覺得非常高興。又有時候,她站在他身后,臉兒搭在他的肩頭上,雙手摟住他的脖頸。他似乎并不在意,而他感受被深深愛著,實在是很快樂的。她的聰明,她的溫柔,她的機敏,令空氣非常愉快;尤其使他**的,是她的青春和美麗。
這使他自己也覺得年輕了,如果還 有什么事情使他不高興,那就是擔心自己變老。“我要保持著年輕,或者趁年輕趕快死掉,”是他最愛講的一句話,后來珍妮也懂得了。她覺得自己因為他也年輕很多,心里也自然快活。
家庭生活中還 有件好事,就是雷斯脫對于味絲搭的感情的漸漸變濃。晚上的時候,那孩子常要坐在圖書室的大桌子上讀書,珍妮在旁邊縫紉,葛哈德看他那永遠看不完的路德派德文報紙。老頭子總遺憾著味絲搭沒有進德國路德派教會學校去讀書,而雷斯脫是如何也不聽的。有時珍妮把老頭子的意思傳達給他,他就說:“我們這里用不著那種蠢笨的德國式訓練。如今的公立學校好得很,什么孩子都很合適于這些。你告訴他,叫他別管吧。”
家庭的四人之間,確實有些時候是相處得很愉快的。雷斯脫常常喜歡把那七歲的小女孩抱在膝上跟她開玩笑。他要把所謂人生的事實故事顛倒起來,要說些似是而非的話,試試那孩子怎么對答。“水是什么?”他要問她;等她回答“我們喝的”,他又故意瞪著眼睛說,“的確是,不過到底是什么呢?先生沒有仔細講過嗎?”
“但是,那是我們喝的,不是嗎?”味絲搭仍執著地說。
“單知道我們喝的卻并未講明水是什么,”他反駁她,“你去問問先生水到底是什么。”這樣,就把這個難題留在她心里令她苦惱了。食物,瓷器,她的衣服,什么東西原都能輕易還 原于化學本質,他因而常要給她指出一件東西來,要她從表面的現象推導到它的本質,這樣窘了她幾次,弄得她竟對他有些敬畏了。她早晨動身去上學,總先要叫他看看是否好看,這種習慣,就是因他總要批評她的相貌。他要她打扮得漂亮,一定要她拿一條大藍帶子扎頭發,要她跟著節氣的改變漸漸由低統的鞋子改做長統的靴子,又要她的衣服做成各種顏色,以便匹配她的膚色與氣質。
“那孩子的性格是活潑好動的。你別把顏色暗淡的衣服給她穿,”他有一次這樣議論道。
珍妮逐漸明白關于衣服的事情是必須跟他商討的,所以常要對味絲搭說,“跑去給爸爸瞧瞧如何。”
味絲搭就立刻跑向他,在他面前活潑潑地打轉兒,問道,“瞧。”“對。很好了。去吧。”她就去了。
他很滿意她,通常在禮拜天,也有時候不是禮拜天,他夫妻倆坐車出外,常要把她夾在中間。他堅持要珍妮把她送到跳舞學校去,把葛哈德直氣得亂跳。“這違背宗教!”他對珍妮抱怨道:“這種魔鬼的把戲兒。她現在去學跳舞了。到底有什么用?不是讓孩子受罪嗎?”
“哦,決非那樣,爸爸,”珍妮答道,“也不見得那么壞。這個學校非常不錯。雷斯脫說她該去的。”
“雷斯脫,雷斯脫!那個人!孩子該如何她清楚著呢!他只會打牌!只會喝酒!”
“哦,爸爸,別這么說,這種話說不得的,”珍妮就急忙地勸慰他。“他是個好人,你也知道。”
“是的,是的,好人。有些事情也許是好的。可這件事做得不好。不對的。”
他這才咕噥著走開了。至于雷斯脫在旁邊時,他是不敢說什么的,而且一見味絲搭,他也就心軟了。
“哦,你,”她常要拉住他的胳膊,捋著他的斑白的胡須,大聲叫著。每到這時,葛哈德就倔強不起來了。因為此時他已經不能自已,只覺有點東西涌上來哽著他的喉嚨。“是的,我知道你打得什么算盤,”他就嚷道。味絲搭要揪他的耳朵。
“好了!好了!”他就說道,“到此為此吧。”但是味絲搭除非自己愿意才會停下來。葛哈德是喜歡這個孩子的,她對他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來的,他始終是她的虔誠的仆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