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人
阿圣頓在那不勒斯訂好旅館和房間之后,用正楷書寫了房間的號碼寄給光頭墨西哥人,然后就前往英國領事館,因為R上校指示要以領事館為聯絡處,有重要的信件一律寄往領事館,領事館里的人員也都知道阿圣頓會來,一切早已準備就緒。從領事館出來后,阿圣頓決定暫時把事情拋諸腦后,先痛痛快快地在這里玩一陣子再說。
此時正值盛春季節,南方的那不勒斯陽光溫暖,大小街巷里都充滿了繁華、歡欣的朝氣。阿圣頓對那不勒斯非常熟悉,熱鬧的圣·斐迪南廣場和有雄偉教堂的普里畢斯·里多廣場觸發了他的懷古心情,希阿依亞濱海路也仍舊保存著昔日雜亂的風光。他佇立在城市的一角,欣賞對面一條陡坡形式的窄路,窄路附近矗立著許多高聳的房屋,房子之間橫貫著難以數計的繩索,晾曬在繩子上的衣服,好像萬國旗一樣在迎風招展。他再走到海邊,遙望卡普里島,又沿著海灣漫步,這一帶到處都是舊式的住宅,他年輕時曾在這一帶玩過一段時間,往日的回憶不由得涌上心頭,使他感慨萬千。他坐在由瘦瘠小馬拖曳的馬車里,經過石子道路,回到那里納柯,選了一處陰涼的地方,叫了一瓶綜合飲料,四下張望,看著來往的行人指手畫腳地在交談,又從他們的相貌推測每個人的性格和職業,時間便這樣溜了過去。
阿圣頓在稀奇古怪、亂糟糟但晴朗的街道上消磨了三天,由于太過清閑,溜達便成為他唯一的大事。他既不像旅行者那樣去尋幽探勝,也不像作家那樣四處采訪有關寫作的生活資料,反而像流浪漢似的到處閑蕩,這對他而言是爽心愜意的事,因為在太陽下山時,到處都具有音樂旋律般的文章資料,與人相處,更會不期而然地在心中幻化出對方的素描。他也多次去逛美術館,因為那里的小阿格里帕娜肖像對他有巨大的吸引力,讓他一直以來都難以忘懷;他還利用這個機會順路參觀了畫廊,每在戀戀難舍地離去后,他才知道自己是有多么喜愛提香和勃魯蓋爾的畫;他也像從前一樣去膜拜了蘭利亞達教堂,雖然這座教堂里優雅、明快的裝飾略微帶有冒瀆宗教的意味,但它的結構及氣氛,仍然彌漫著宗教式的狂熱。
第四天清晨,阿圣頓起床沐浴。就在他剛剛爬出澡盆,準備擦干身體時,他聽到房門把手轉動的聲音,有人走了進來。
“什么人?”阿圣頓大聲問道。
“別緊張,是我。”
“哦,是你,墨西哥人!你怎么打扮成這副模樣?”
墨西哥人換了一頂黑色假發,修剪得很短,宛如帽子那樣緊緊地戴在他頭上,因為這緣故,他的面容變得古里古怪,和以前迥然不同。他穿著一身皺不成形的灰色舊西裝,急促地說:“他正在刮胡子,非馬上趕去不可。”
阿圣頓立刻覺得自己的臉也因亢奮而漲紅了。
“已經找到他啦?”
“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因為那艘船上只有一個希臘人。船一靠岸,我進入船艙,查問有沒有一位從比里夫斯上船,叫作約翰·里歐柯力典斯的人,若他沒有上船的話,我就會有很大的麻煩,當然這是對安得烈阿利而言,結果我知道了他用的假名是羅勃魯特斯。我和他一齊上岸,你想知道他上岸后頭一樁做的什么事嗎?我告訴你,他要到理發店去刮胡子!你對這有什么看法?”
“那有什么稀奇,誰都要刮胡子的。”
“我卻不這么想。他考慮得很周到,所以他必須化裝,對德國人的這套功夫我一向非常欽佩。不過無論怎樣,他也并不寄望于好運臨頭,至于他預先捏造的那一篇合情合理的借口,我以后再對你詳細說明。”
“為了這緣故,你也化裝成這個樣子?”
“是啊,這頂假發一戴,人不是變得完全不同了嗎?”
“剛才我一點也認不出是你。”
“辦事愈謹慎愈好。我和他已結為知交了,我們必須在布林迪西待一天,他不懂意大利語,有了我,他真是高興極了。我們住在一塊兒,現在我已將他安置在這家旅館里,明天他要去羅馬,我勢必會把他盯緊,一點兒也不放松,以防他逃走。他想游覽那不勒斯,我對他說,凡是值得一看的地方,我都可以做他的向導。”
“他為什么不今天去羅馬?”
“我也存有這點疑問,不過,他自稱是靠戰爭發了一筆橫財的希臘人,而他本來擁有的兩艘近海汽船最近才脫手,他早就打算攜帶一筆錢到巴黎去尋歡作樂一番,如今才如愿以償,這就是他旅行的最大目的。他沉默寡言,我曾用盡各種方法誘使他泄露口風,仍沒有套出蛛絲馬跡。我自稱西班牙人,為了購買軍需品,必須親往土耳其聯絡,途經布林迪西,看樣子他對這些謊言倒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但卻始終守口如瓶。我覺得如果太過于勉強對方反而容易露出破綻,所以只好暫時忍耐,不過我已經知道,他把重要的文件都藏在身上。”
“你怎么知道的?”
“我發覺他不太留意自己的行李箱,并且他常常撫摸腹部,我想機密文件就裝在他的背心或皮帶里頭。”
“你為什么帶他住進這家旅館?”
“我認為這樣比較方便,必要時可以馬上搜查他的隨身行李。”
“你是不是也準備住在這兒?”
“不,我不會傻到這種程度,我已對賬房先生說過不訂房間,因為今晚要搭夜車去羅馬。我們約定十五分鐘后在理發廳門口會面,我這就要走。”
“原來如此。”
“今天晚上你在什么地方?也許我有和你碰面的必要。”
阿圣頓凝視了光頭墨西哥人一下,然后側過臉去,蹙著眉頭說道:“晚上我會在房間里。”
“好,對不起,麻煩你看一下走廊里有沒有人?”
阿圣頓打開房門,其實在這種季節,旅館里經常是寂然無人的,就是在那不勒斯城中,也幾乎看不見外國游客的影子,這是旅館和店鋪的淡季。
“沒有人,你可以走了。”阿圣頓說。
于是光頭墨西哥人大模大樣地走了出去,阿圣頓則關上房門,刮凈胡子,慢條斯理地換好衣服。當他走出旅館時,朝陽已燦爛地照耀著廣場了,過路人和瘦馬拉駛的舊車還是和幾天前一樣,但是阿圣頓看到這些情景卻感到神智沮喪,一時竟然忘記了快樂是什么滋味。一如往昔,他先去了一趟領事館,查問有沒有給他的電報或信件,結果什么也沒有。他再跑到庫克旅行社詢問開往羅馬的火車時刻——除了半夜有一班外,明天早上五點鐘還有一班。他急著想及早完成任務,然而墨西哥人究竟如何安排,他卻毫無所知。假使墨西哥人確實要去古巴,照理說應該采取先到西班牙去的這一個快捷方式才對,因此阿圣頓也記下了旅行社布告欄上列出的明天從那不勒斯直達巴塞羅那的汽船時間表。
很顯然,阿圣頓已對那不勒斯厭煩了,走路時,猛烈的陽光曬得人頭昏目眩,滿街灰塵,噪聲來自四面八方,震耳欲聾,他只好去那里納柯痛飲了一杯,觀賞了一部午場的電影,然后才打道回旅館。
阿圣頓一進旅館便找來經理,告訴他明早就要走,并付清了一切費用,把密碼冊和一兩本書籍放進公文包,其余行李則托旅館的伙計送去車站。阿圣頓返回房間,枯坐著等待光頭墨西哥人。他發現自己又變得很神經質,雖然拿起書想好好地閱讀一番,但卻愈讀愈覺得索然無味,便換另外一本書,但還是覺得心煩意亂,根本不知書上所云何事。他看看壁鐘,實在還早得很,只好再取出一本書,決心這次非強制自己讀完三十頁不可,并且發誓不再看表。他雖然在一頁一頁地仔細閱讀,不過書上的內容是什么,他仍舊全然不知。阿圣頓不由自主地偷瞥了一下壁鐘,才十點三十分,那光頭墨西哥人此刻在何處?在做什么?他會不會把事情搞砸了?如果真被他不幸言中,豈不糟透?阿圣頓關閉窗戶,放下窗簾,認為這樣或許有助于鎮靜。他繼續不斷地吸煙,到十一點十五分時,即使是突然想起的一樁小事,也會使他的心猛然跳動不已,他受著好奇心的驅使,自己測量自己的脈搏,結果脈搏卻又完全正常。暖和的夜晚,房內氣溫很高,但他的手腳卻是冰冷的,尤其是在想到平日所認為的乏味的情形時,他心里就加倍地煩亂起來。他又想到,自己身為作家,依然難免要涉及謀殺和死亡的問題,因此他的意識在不知不覺中已徘徊在《罪與罰》所描述的那種極端恐懼中,他試圖推開浮現在眼前的謀殺場面,但那些東西卻死纏著他,嚇唬他。阿圣頓索性把書放在膝上,怔怔地望向墻上糊著的、已變得骯臟的褐色玫瑰圖案壁紙,盤算著在那不勒斯殺了人應如何處理才妥當。
瀕臨海灣有一幢別墅,被蔥翠的林木環繞著,別墅旁還有偌大的庭園和水族館,一到夜里,鄰近四周都幽暗無人,寂靜的草地蔓延無際,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別處單獨一個人所不會發生的事件,說不定就會在這個地方發生,因此聰明人決不肯在天黑以后流連在那條陰沉幽暗的小徑上。
以普西里波為起點,通往后面山上的路一共有好幾條,黃昏降臨時,沿途寂靜無人,這里確實是解決問題的最佳去處,但又如何能將心懷驚懼的人挾持到那里呢?或者他們可以搭船離開,往那不勒斯港外海行事,但雇用的船家一定會看到全部的行動,何況海上可能還有其他船只經過,當然是有諸多不便的。
如果帶著行李在深夜的港口停留,雖不會被人查詢,且港口附近也有不少的旅館可以投宿,但旅館里的侍者在和自己接觸時也一定會看出自己魂不守舍的樣子,外加投宿旅館的規則,例如必須在服務臺填寫調查表和簽名等,因此謀殺的事情依然是會敗露的。
阿圣頓想到這兒,又偷看了一下壁鐘,他似乎已精疲力竭,丟開書,茫然地坐著,腦海中一片空白。
這時,房門又輕巧地被推開了。他嚇了一跳,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而光頭墨西哥人已悄悄地站在他眼前,說道:“你嚇了一跳吧?因為我想不敲門要比較好一點。”
“你進旅館時有沒有被人看見?”
“守門人讓我進來的,我按鈴吵醒了他,他連正眼也沒瞧我。我是需要稍微化裝一下,所以才這么晚來,真對不起。”
光頭墨西哥人已經換回旅行時的服裝,戴著從前那頂金黃色假發,體格顯得更為魁梧,臉型也變回來了。這種化裝來得太突然,讓阿圣頓有不倫不類之感,而墨西哥人則兩眼炯炯發光,似乎非常開心的樣子。
他滿不在乎地向阿圣頓瞥了一眼,說道:“你為什么臉色發青?不是為著害怕吧?”
“找到文件了嗎?”
“還沒有,他帶在身上的東西只有這幾件。”
光頭墨西哥人把鼓鼓的鏡袋和護照放在桌上。
“我不需要這些東西,你自己收著好了。”阿圣頓冷冷地說。
光頭墨西哥人聳聳肩,將東西放回口袋。
“有沒有藏在皮帶里,你不是說過他常常撫摸腹部嗎?”
“我已經查過錢袋了,里面除了錢和私人信件以及女人相片之外,沒有別的東西,大概是他在和我一齊出門之前,又把東**在行李箱里了。”
“那現在怎么辦?”
“我有他房間里的鑰匙,是不是要去搜查他的行李箱呢?”
阿圣頓露出不痛快的神氣,猶豫不決,墨西哥人則用好像哄小孩的口吻說:“這是沒有危險的。”接著又說,“不過如果你不喜歡的話,我可以單獨去。”墨西哥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不!我們一齊去。”阿圣頓回答。
“旅館的人已入睡了,安得烈阿利先生也不會來阻撓了,脫掉靴子如何?”
阿圣頓一言不發,只感覺雙手微微發抖,他眉頭皺得很緊,解開鞋帶,脫下靴子,墨西哥人也如法炮制。
“你先走比較妥,向左拐彎后沿甬道一直走過去,是三十五號房間。”
阿圣頓推開門躡著腳走出去,甬道里燈光昏暗,而將軍的那種冷靜和泰然的作風使神經質的阿圣頓覺得很羞愧。到達目的地后,光頭墨西哥人迅速而靈巧地打開門鎖,扭亮電燈,阿圣頓尾隨著進去,關好房門,放下百葉窗。
“好了,現在已無妨礙,我們慢慢地搜查吧。”墨西哥人從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只挑出兩把試了試行李箱上的鑰孔,就配對了。打開行李箱來看,發現里面塞滿了衣服。
“這些衣服都是廉價貨,我相信如果買上等貨最后反倒占了便宜,因為由這些隨身之物就可以判斷出這家伙是不是紳士。”墨西哥人粗魯地撈起一件件衣服,用輕鄙的口氣說著。
“你不能閉住嘴嗎?”阿圣頓說。
“各人對危險的反應各有不同,我的心臟跳得很厲害,你卻好像愈來愈不高興。”
“我是戰戰兢兢地在工作,而你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阿圣頓坦率直言。
“那是神經的問題。”墨西哥人一面說,一面留神地檢查、搜尋。行李箱內沒有一張紙條,查過行李箱后,繼而取出行李袋,割開襯里。這塊襯里也是廉價貨,是用橡皮膏粗糙地黏合而成的,根本不可能收藏任何東西。
“行李箱里什么也沒有,大概是藏在房間的一個角落里!”
“會不會寄存在辦公廳里?譬如領事館之類的地方?”
“除掉他刮胡子的時間以外,我都緊盯不舍的。”
光頭墨西哥人拉開抽屜、櫥柜,做細密檢查,連地上鋪的地毯、床上的床墊、床鋪襯里全搜遍了,他眼里冒火,環顧四處,阿圣頓覺得他已不可能再遺漏任何可疑之處了。
“會不會寄放在樓下的柜臺上呢?”
“如果是這樣,我一定會知道,他也決不會冒這種風險,但房間里什么也找不出,究竟理由何在,我就一點也猜不透了。”他固執地又把房間重新搜索了一遍,好像無論如何也非弄到手不可,同時,他的焦躁不安和愁眉不展也已完全暴露在阿圣頓眼里。
“我們走吧。”阿圣頓說。
“稍微再等一下。”墨西哥人跪在地上,用很迅速的手法把衣服疊好,放回行李箱,上了鎖,熄了燈,小心翼翼地開了門,躡著腳走出去,直到走上甬道后,才做手勢招呼阿圣頓離開房間。阿圣頓踏出房間,鎖好門,把鑰匙放進口袋,然后兩個人躡手躡腳回到阿圣頓的房間里,關起門來,阿圣頓不禁長長吁了一口氣,拭掉額上黏嗒嗒的汗珠。
“這樣就結束了嗎?”
“其實沒有半點危險,只是我們下一步該怎么辦?找不到文件,R上校或許會生氣吧?”
“我搭五點鐘的火車去羅馬,從那里發電報向他請示。”
“好的,我和你一起去。”將軍說。
“盡快離開這個國家對你比較有利,明天早上有開往巴塞羅那的郵輪,你想搭嗎?有事的話,我們到那里再會合好了。”
光頭墨西哥人咧開嘴笑著說:“看樣兒你對這件事不能適應,恨不得趕快攆走我,所以我也不勉強你。也好,我去巴塞羅那,正巧我的護照里有西班牙簽證。”
阿圣頓看了壁鐘一眼,現在是三點多,也就是說還有三個鐘頭可以休息,他發覺對方已在快活地卷著煙。
“我肚子很餓,有什么吃的,能給我一點嗎?”墨西哥人問。
一提及食物,阿圣頓頓時覺得自己也已饑腸轆轆,他不喜歡和墨西哥人結伴到外面去,但是也不愿意獨守在空蕩蕩的旅館里。
“這么晚了飲食店不都打烊了嗎?”
“你隨我來吧,我一定會找到的。”
阿圣頓只好戴上帽子,挾起公文包,兩人一起下樓,在大門口鋪有席子的地板上,看門人已沉沉入睡。阿圣頓躡手躡腳地繞過柜臺,這時,他發現他的信箱內擱著一封信,取出一瞧,果然是他的。兩人又躡手躡腳地走到屋外,輕輕關上大門,快步離開旅館。阿圣頓走了差不多一碼之后,在一根電線桿下停住了腳步,拿出信來看,這封信是由領事館寄來的,信上寫著:“今晚有一封你的電報,唯恐有急事,所以叫工友火速送給你。”這封信大約是在半夜之前,阿圣頓等待墨西哥人出現時送來的,他拆開電報,是密碼。
“是密碼,現在無法譯出。”說罷,他又把信塞進口袋。
光頭墨西哥人好像對杳無人跡的深夜街道非常熟悉,他堅定地舉步向前,和阿圣頓并肩踏著夜氣,地上的影子拖得長長的。不久之后,他們就走進一條死巷里,路旁有一家充滿邪氣的小酒店,墨西哥人已大步跨了進去:“這里不像是里茲大飯店那樣好的去處,但三更半夜除非到這種場所來,否則就吃不到東西,請你將就一點吧。”
阿圣頓恍惚看見對面角落里有一個瘦弱的男人坐在鋼琴前面,這家酒店很骯臟,長方形的房間,兩排桌子靠墻擺著,有幾張長凳,男女顧客稀稀落落地散坐著,他們正在痛喝啤酒和葡萄酒。女人的年紀都不小了,濃妝艷抹,非常俗氣,男人們粗魯地喧嚷著,酒氣熏人,整個酒館散發出一種頹廢不堪的情調。阿圣頓與墨西哥人進來時,大家紛紛向他們投以奇怪的眼光。他們選了一張凳子坐下,阿圣頓怯怯地偏過頭,避開放**人飄送過來的眼波,瘦男人開始奏起不高明的樂曲,也有幾對男女隨聲起舞,因為男人不多,所以也有女人摟著女人去跳舞。將軍點了兩份通心粉,一瓶葡萄酒,葡萄酒一拿來,他就迫不及待地干了一杯,而在等待菜肴上桌之前,他貪饞地望望那幾個女人。
“你要跳舞嗎?我想請她們其中一個跳舞。”
他說著就站起來,走向一個有明亮眼睛、潔白牙齒的女人,阿圣頓則一直注視著他的舉止,只見那女人馬上起身相迎,于是將軍攬住她的腰肢,滑向舞池。將軍的舞步很優美,阿圣頓看到他們兩個人已開始談話,女人笑盈盈地旋轉著,不一會兒,那女人又顯現出高興的樣兒。起初在將軍邀舞時,她還有一點躊躇之色,并且冷漠地打量了他一番呢,但就在這轉瞬之間,她的態度就已判若兩人。她神采飛揚地和將軍談笑,一曲終了,將軍將她送回,自己也回到阿圣頓這邊,喝下一杯葡萄酒。
“那女人如何?不錯吧,跳舞是很好的事,你也邀請一位去跳舞如何?你要的話,我很樂意替你找一位,我對付女人的手腕是相當高明的。”
彈鋼琴的男人又開始彈奏曲子,方才那個女人側過臉來望了望這邊,光頭墨西哥人則用拇指做了一個手勢,女人立刻跳了起來,將軍也整肅儀容,扣好上衣,瀟灑地起身,彎著腰等候對方投入懷抱,然后摟起她,翩翩起舞。他的笑聲感染了這屋里的每個人,他親切地招呼他們,用帶著西班牙土腔的流利意大利語說俏皮話,引得四座的人哄堂大笑。侍應生端過來兩大盤通心粉,將軍便無禮地停住腳步,把女人送回去,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回來。
“我被餓慘了,我吃過很好的晚餐,今晚你在哪里用膳的?也吃點通心粉如何?”
“我沒有胃口。”
然而當阿圣頓嘗了一口之后,奇妙地居然覺得自己有了食欲,光頭墨西哥人則張大嘴巴狼吞虎咽,好像擺在他面前的是一盤絕美的佳肴似的。他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嚼著通心粉的嘴巴同時也在滔滔不絕地講話。剛才和將軍共舞的女人,在短短時間內就把自己的身世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將軍,阿圣頓自然也聽到了由將軍所轉述的有關那女人的種種。將軍把一大盤通心粉塞進口中之后,又叫了一瓶葡萄酒。
“葡萄酒并不能算酒,連止渴都有問題,真正稱得上是酒的只有香檳。怎么樣,你現在覺得舒服一點了嗎?”墨西哥人問。
“還好,我不這樣說也不行。”阿圣頓笑著回答。
“任何事情都是習慣了就好,你太缺乏對環境的適應力了。”
他準備伸手拍拍阿圣頓的肩膀。
“那是什么?!沾在袖口上的污點是什么?!”阿圣頓這一驚非同小可,失聲喊了出來。
光頭墨西哥人對自己的袖口瞥了一眼,然后若無其事地說:“是這個嗎?沒有什么事,是沾到了血跡,我只是被刀子碰了一點小傷,請不必為我操心。”
阿圣頓啞然無言,望著門上的壁鐘。
“你好像很擔憂火車的時間,讓我再跳一次舞,然后一起走好了。”
光頭墨西哥人站起來,用著信心十足的神氣攬起坐在近旁的女人,滑向舞池。阿圣頓靜靜地看著他,這位戴著金黃假發、庸俗無奇的男人乍看起來似乎荒誕不經,但他的舞姿卻如此迷人,宛如貓一般敏捷地踮起腳后跟,而前趾卻似猛虎著地,輕盈而美妙,和他共舞的妖艷女人已渾然陶醉在將軍優雅的風度之中了。他摟抱女人的手腕和手指仿佛也帶著韻律,自然滑動的長腳也充滿著節奏感。他不太漂亮的相貌具有如此獨特的豐釆,使接受他邀舞的女人在表面看起來似乎是羞愧不勝,其實內心里早已神魂顛倒了。將軍的模樣使阿圣頓想起墨西哥的原始民族阿茲特克人所雕刻的石像,渾身散發出野蠻的氣息,充滿活力,可是有時又露出殘酷的表情,但總還是有些可愛之處。
對阿圣頓來說,把將軍留在烏煙瘴氣的舞廳里,任憑他跳通宵,一點也沒關系,然而任務在身,阿圣頓始終惦念著未完成的工作。他奉命在拿到馬魯艾圖·卡路莫納將軍的密件時,才能把錢交給將軍,如今文件不知流落何處,以后將如何是好?他真的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而光頭墨西哥人在經過他面前時,依然很快樂地向他揮手。
“我跳完這支舞就來,請你先付賬,這首曲子大概馬上就可以結束了。”他說。
阿圣頓希望能了解墨西哥人內心里正在想些什么,但他一點兒也摸不著頭緒。最后,將軍一面用灑了香水的手帕擦拭額上的汗珠,一面走回來。
“快樂嗎,將軍?”阿圣頓問。
“不論何時我都是快樂的,那女人卻很可憐,但在我攬著她時我倒不太關心她的處境。她眼睛濕潤,嘴唇微啟,我喜歡她這副姿態,她已經死心塌地地迷戀上我了,她對我的欲望好比炎日下的干酪。可憐的女人,不過女人終究是女人。”
他們走出小酒店,墨西哥人提議步行回去,當然此刻要叫出租車也是不可能的事。天邊星辰閃耀,有仲夏之夜的情調,風已停止,影子猶如死人的靈魂一般,靜寂地移動著,火車站附近天色灰暗,看起來已快要天亮。突然,阿圣頓心里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覺,接著又變成一陣震顫,那是種難以克制的潛意識,仿佛是數百萬年來人類所承襲下來的一種預感,這種精神上的感覺是真實而迫切的,好像在告訴他明天永遠不會再來臨,危險的征兆已探入他的靈魂深處,使他不寒而栗。但兩人最終還是安然抵達火車站,他們再度置身于夜氣之中,一兩名挑夫宛如落幕后整理舞臺的劇務那樣在四處跑動,兩名穿著臟污制服的軍人則佇立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候車室里空無一人,阿圣頓和光頭墨西哥人選了一個比較幽暗的角落坐下。
“距離開車時刻還有一個鐘頭,我先查一查電報的密碼。”
他由口袋里掏出電報,從公文包里拿出密碼本,密碼本分為兩份,一份是薄薄的一冊,另一份則只是一張紙。當時他們尚未使用復雜的密碼,所以阿圣頓已經把密碼默記在心,在離開聯盟國之前必須把它焚毀。阿圣頓戴上眼鏡,埋首于密碼本,光頭墨西哥人則靜默地坐在旁邊逍遙地吸煙,似乎一點也不關心同伴在做些什么,只自顧自沉醉于舒適的休息和煙霧之中。阿圣頓把電報上的密碼分成數組,每譯出一個單字后,立刻記在紙條上,他按著慣例,在密碼尚未全部譯出之前決不去想它的內容,因為個別去拼湊它的意思,雖然很快會獲得結論,但那結論往往會有錯誤,阿圣頓對這個問題非常清楚,所以在他逐字查譯時,根本不會費神去注意它的意思,直到整個電報譯完之后,阿圣頓才仔細地去讀:
“東司坦基尼·安得烈阿利染患急病,目前尚滯留于比里夫斯,沒有動身的征象,盡速返回日內瓦靜候指示。”
起初阿圣頓不懂這件電報是什么意思,重讀一遍后,不由得渾身哆嗦,但他立刻恢復沉著,只用粗暴而激動的語氣說:
“你這個無用的壞蛋,殺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