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國性亮直,嫉惡太甚。王荊公初為參知政事,閑日因閱讀晏元獻公小詞而笑曰:“為宰相而作小詞,可乎?”平甫曰:“彼亦偶然自喜而為爾,顧其事業豈止如是耶!”時呂惠卿為館職,亦在坐,遽曰:“為政必先放鄭聲,況自為之乎!”平甫正色曰:“放鄭聲,不若遠佞人也。”呂大以為議己,自是尤與平甫相失也。
熙寧六、七年,河東、河北、陜西大饑,百姓流移于京西就食者,無慮數萬,
朝廷遣使賑恤。或云,使者隱落其數,十不奏一,然而流連襁負,取道于京師者,
日有千數。選人鄭俠監安上門,遂畫《流民圖》,及疏言時政之失,其辭激訐譏訕,往往不實。書奏,俠坐流竄,而中丞鄧綰、知諫院鄧潤甫言“王安國嘗借俠奏稿觀之,而有獎成之言,意在非毀其兄”。是時平甫以著作佐郎、秘閣校理判官告院,坐此放歸田里。逾年,起為大理寺丞,監真州糧料院,不赴而卒。平甫天下之奇才,黜非其罪,而又不壽,世甚嘆息。臺官希執政之旨,且將因此以冫免荊公也。余嘗為挽詞二首,頗道其事,云:“海內文章杰,朝廷亮直聞。黃瓊起處士,子夏遽修文。貝錦生遷怒,江湖久離群。傷心王佐略,不得致華勛。”
又曰:“今日臨風淚,蕭蕭似綆縻。空懷徐絮,誰立鄭玄碑?無力酬推轂,平時憤抵。何人令枉狀?路粹豈能為?”蓋為是也。
馮京與呂惠卿同為參知政事,呂每有所為,馮雖不抑,而心不以為善,至于議事,亦多矛盾。會鄭俠獄起,言事者以俠嘗游京之門,推劾百端,馮竟以本官知亳州。歲余,加資政殿學士、知渭州。舍人錢藻當制,有“大臣進退,系時安危”,及“持正莫回,一節不撓”之語。中丞鄧綰懼馮再入,又將希合呂公,遽言:“馮京預政日久,殊無補益,而曰‘系時安危’;京朋邪徇俗,懷利私己,而曰‘持正不撓’。乞罷錢藻,以諭中外。”而藻竟罷直院。%熙寧七年,元絳為三司使,宋迪為判官。迪一日遣使煮藥,而遺火延燒計府,自午至申,焚傷殆盡。方火熾,神宗御西角樓以觀,是時章以知制誥判軍器監,遽部本監役兵往救火,經由閣樓以過。上顧問左右,以為對。翌日,迪奪官勒停,絳罷使,以章代之。
國朝舊制,父子兄弟及親近之在兩府者,與侍從執政之官,必相回避。熙寧初,呂公弼為樞密,其弟公著除御史中丞,制曰:“久欲登于近用,尚有避于當途。”公弼聞之,義不能安,遂乞罷樞府,久之,以觀文殿學士知并州。
神宗即位,岐王、嘉王猶在禁中,秘書丞章辟光獻言乞遷于外,而朝論以為疏遠小臣,妄論離間,於義當誅。有旨送中書,王荊公以為其言非過,依違不行。
會中丞呂誨極言其不可,而兼及荊公,遂奪辟光官,降衡州監稅。
延州當西戎三路之沖,西北金明寨,正北黑水寨,東北懷寧寨,而懷寧直橫山,最為控要。頃年,薛向、種諤取綏州,建為綏德城,據無定河,連野雞谷,將謀復橫山,而朝廷責其擅兵,二人者皆黜罷。熙寧五年,韓丞相絳以宰相宣撫陜西,復取前議,遂自綏州以北,筑賓草坪,正東筑吳堡,將城銀州,會抽沙,不可筑而罷,遂建羅兀城,欲通河東之路。既而日月淹久,糧運不繼,言事者屢沮止之。旋屬慶州卒叛,遽班師,韓以本官知鄧州,副使呂大防奪職,知臨江軍,
棄羅兀等城,而河東路不可通矣。
李士寧者,蜀人,得導氣養生之術,又能言人休咎。王荊公與之有舊,每延于東府,跡甚熟。荊公鎮金陵,呂惠卿參大政,會山東告李逢、劉育之變,事連宗子世居,御史府、沂州各起獄推治之。劾者言士寧嘗預此謀,敕天下捕之,獄具,世居賜死,李逢、劉育磔于市,士寧決杖,流永州,連坐者甚眾。始興此獄,
引士寧者,意欲有所誣蔑,會荊公再入秉政,謀遂不行。
太一宮舊在京城西蘇村,謂之西太一。熙寧初,百官奏太一臨中國,主天下康阜,詔作宮於京城之東南隅,謂之中太乙。方蕆事,命三司副使李壽朋往蘇村祭告,是日壽朋飲酒食肉而入,俄得疾于殿上,扶歸齋廳,七竊流血,肩輿上道,
未及國門而卒。
翰林故事,學士每白事于中書,皆公服ヒ鞋坐玉堂,使院吏入白,學士至,丞相出迎,然此禮不行久矣。章為知制誥直學士院,力欲行之。會一日,兩制俱白事于中書,其中學士皆孛足秉笏,而獨散手ヒ鞋。翰林故事,十廢七八,
忽行此禮,大喧物議,而中丞鄧綰尤肆詆毀。既而罷直院,而ヒ鞋之禮,后亦無肯行之者。
熙寧四年,王荊公當國,欲以朱柬之監左藏庫,柬之辭曰:“左帑有火禁,而年高,宿直非便。聞欲除某人勾當進奏院,實愿易之。”荊公許諾。翌日,于上前進某人監左藏庫,上曰:“不用朱柬之監左藏庫,何也?”荊公震駭,莫測其由。上之神機臨下,多知外事,雖纖微,莫可隱也。
熙寧七年,王荊公初罷相,以吏部尚書、觀文殿學士知金陵,薦呂惠卿為參政而去。既而呂得君怙權,慮荊公復進,因郊祀,薦荊公為節度使平章事。方進札,上察見其情,遽問曰:“王安石去不以罪,何故用赦復官?”惠卿無以對。明年,復召荊公秉政,而王、呂益相失矣。
王安國著《序言》五十篇,上初即位,韓絳、邵亢為樞密副使,同以《序言》
進,上御批稱美,令召試學士院,將不次進用,而大臣有不喜者,止得兩使職官,
后辟為西京國子監教授。后中丞呂誨彈奏王荊公,猶以為推恩太重。平甫博學,工文章,通古今,達治道,勁直寡合,不阿時之好惡,雖與荊公論議亦不茍合,故異時執政得以中傷,而言事者謂非毀其兄,遂因事逐之,天下之人皆以為冤。其死也,余以文祭之,略曰:“人望二紀而僅獲寸進,讒夫一言而應聲榻翼。”蓋謂是也。
王觀文韶始為建昌軍司理參軍,時蔡樞密挺提點江西刑獄,一見知其必貴,顧待甚厚。數年,蔡知慶州,王調官關中,遂謁蔡於慶陽,且言將應制科,欲知西事本末。蔡遂以前后士大夫之言,及邊事者皆示之,其間有向寶議洮河一說,王悅之,以為可行。后掌秦州機宜,遂乞復洮河故地。朝廷命韶兼管勾蕃部,自是其謀浸廣,欲盡取蘭州、鄯、廓,知秦州李師中以為不可,而言事者亦多非沮,
朝廷令王克臣乘驛參驗其事,克臣亦依違兩可。既而郭逵等又劾韶侵盜官物,興起大獄,俾蔡確推勘,蔡明其無罪,自是君相之意,斷然不疑。不數年,克青唐、
武勝,城熙河,取洮、岷、疊、宕、西團,為熙河一路,由上意不疑所致也。
職方郎中胡收,判吏部南曹歲滿,除知興元府。先是,由判曹得監司者甚矣,
收素有此望,洎得郡,殊自失,歷干執政,皆不允。時陳升之知樞密院,收往謁求薦,陳公辭以備位執政,不當私薦一士。收愀然嘆息曰:“興元道遠,收本浙人,家貧無力之任,惟有兩女當賣人為婢,庶得貲以行耳。”陳公鄙其言,遽索湯使起,收得湯,三奠於地,而辭去,陳大駭。是時,收將還浙右待闕,已登舟,
其日作詩書于船窗云:“西梁萬里何時到?爭似懷沙入九泉。”是夕,溺死汴水。
初執政以收無正室,凝奸吏謀殺者,方將窮治,會陳公言賣女奠湯事,及得牖間自題之句,方信其失心而赴水也。
呂升卿為京東察訪使,游泰山,題名于真宗御制《封禪碑》之陰,刊夾刂拓本,傳于四方。后二年,升卿判國子監,會蔡承禧為御史,言其題名事,以為大不恭,遂罷升卿判監。即而鄧綰又言升卿兄弟頃居喪潤州,嘗令華亭知縣張若濟置買土田,若濟遂因此貸部民朱庠、衛公佐、吳延亮、盧及遠、押司錄事王利用等錢四千余貫,強買民田。既而若濟坐贓事發,惠卿已在中書,百計營救,及言惠卿繳親情干撓政事,如此等事凡十余端,猥不可具載。朝廷起獄於秀州,既而惠卿**知政事,以本官知毫州,升卿和州監酒稅,溫卿勒停,張若濟除名編管,
緣此黨人降黜者紛紛矣。
王荊公秉政,更新天下之務,而宿望舊人議論不協,荊公遂選用新進,待以不次,故一時政事不日皆舉,而兩禁臺閣內外要權莫匪新進之土也。暨三司論市易,而呂參政指為沮法,荊公以為然,堅乞罷相。神宗重違其意,自禮部侍郎、昭文館大學士改吏部尚書、觀文殿大學士知江寧府,麻既出,呂嘉問、張諤持荊公而泣,公慰之曰:“已薦呂惠卿矣”。二子收淚,及惠卿入參政,有射羿之意,
而一時之士見其得君,謂可以傾奪荊公矣,遂更朋附之,既而鄧綰、鄧潤甫枉狀廢王安國,而李逢之獄又挾李士寧以撼荊公,又言《熙寧編敕》不便,乞重編修,
及令百姓手實供家財,以造簿,又欲給田募役以破役法,其他夤緣事故非議前宰相者甚眾,而朝廷綱紀幾于煩紊,天下之人復思荊公,天子斷意,再召秉政。鄧綰懼不自安,欲弭前跡,遂發張若濟事,反攻惠卿。朝廷俾張諤為兩浙路察訪,以驗其事。諤猶欲掩覆,而鄧綰復觀望意旨,薦引匪人,于是惠卿自知不安,乃條列荊公兄弟之失數事面奏,意欲上意有貳。上封惠卿所言以示荊公,故荊公表有“忠不足以取信,故事事欲其自明;義不足以勝奸,故人人與之立敵。”蓋謂是也。既而惠卿出亳州,綰落御史中丞,以本官知虢州,張諤落直舍人院,降官停任,其他去者不一,門下之人皆無固志。荊公無與共圖事者,又復請去,而再鎮金陵。故詩有:“紛紛易變浮云白,落落難終老柏青。”蓋謂是也。
王荊公再為相,承黨人之后,平日肘腋盡去,而在者已不可信,可信者又才不足以任事。平日惟與其子謀議,而又死,知道之難行也,于是慨然復求罷去,遂以使相再鎮金陵。未幾,納節,求閑地,久之,得會靈觀使,居于金陵。一日,豫國夫人之弟吳生者,來省荊公,寓止于佛寺行香廳。會同天節建道場,府僚當會于行香廳,太守葉均使人白遣吳生,吳生不肯遷。洎行香畢,大會于其廳,而吳生于屏后罵不止。葉均俯首不聽,而轉運使毛抗、判官李琮大不平之,
牒州令取問。州遣二皂持牒追吳生,吳生奔荊公家以自匿,荊公初不知其事也。頃之,二皂至門下,云:“捕人”,而喧忿于庭,荊公偶出見之,猶紛紜不已,公叱二皂去。葉均聞之,遂杖二皂,而與毛抗、李琮皆詣荊公謝,以公皂生疏,失于戒束。荊公唯唯不答,而豫國夫人于屏后叱均、抗等曰:“相公罷政,門下之人解體者十七八,然亦無敢捕吾親屬于庭者。汝等乃敢爾耶?”均等趨出,會中使撫問適至,而聞爭廳事。中使回日,首以此奏聞。于是葉鈞、毛抗、李琮皆罷,而以呂嘉問為守。又除王安上提點江東刑獄,俾遷治于所居金陵。
熙寧三年,京輔猛風大雪,草木皆稼,厚者冰及數寸,既而華山震阜,頭谷圮折數十百丈,蕩搖十余里,覆壓甚眾,唐天寶中冰稼而寧王死,故當時諺曰:“冬凌樹稼達官怕”,又詩有“泰山其頹,哲人其萎”之說,眾謂大臣當之,未數年,而司徒侍中魏國韓公琦薨,王荊公作挽詞,略曰:“冰稼嘗聞達官怕,山頹今見哲人萎。”蓋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