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亭林先生墨跡，世不多覯。宣統庚戌二月，長沙饑荒，民變。余省親至長沙，購得亭林先生手書詩條。其詩云：“地肺秦封隱，山腰宋苑迷。河流絳巖北，江坼白門西。赤日幽崖雪，青天折坂泥。蒼蒼但松柏，無處著瑤梯。豁達垂青野，逶迤瀝翠峰。池天開地鏡，崖瀑響山鐘。霞落沖溪鳥，云歸擁石龍。秋風正蕭瑟，杖屢得從容。削成疑泰華，鼎立儼蓬萊，西北神州拱，東南王氣開。風云蜷澗壑，日月敞樓臺。望斷蒼茫色，銜杯萬里來。”詩中含規復宗社之意。先生遺集未錄，此墨可寶也。
先大夫柳溪公，以即用知縣到湘，受知于陳右銘中丞（寶箴）。戊戌中丞因政變革職，先大夫宰湘陰，扁舟送至洞庭，中丞勉勵甚殷。故柳溪公送中丞詩，有句云：“白發數莖猶戀闕，清風兩袖幸歸田。”余掌京畿道御史時，為中丞代奏請復官立傳，中丞去世已十年，柳溪公去世亦七年矣。中丞公子伯嚴吏部（三立）博學工詩，清覆后隱居上海，與李梅庵道士（瑞清）、樊樊山方伯詠歌自遣，佳什甚夥。余尤喜其《自滬還贛，清明上冢》云：“山風含涕洟，跽此遠游客。薦物阻兵戈，三歲霜露隔。松楸亦改世，撫我先朝碣。國覆復為人，慘澹親魂魄。九幽目不瞑，易器乘肘腋。非想托華胥，誣天熄王跡。流徙到孤兒，窮海供一擲。蛟龍肆出沒，豺虎愈充斥。只影遂生還，夢寐踏阡陌。擎杯寒雨中，云擁千峰白。步步視宿草，忍憶印履瀉。空對銜紙鴉，飛集舊栽柏。”又《月夜墓上》云：“烏棲雉伏夕漫漫，孤月輝流隧道寒。一徑仍為千嶂擁，三年初倚萬松看。神靈縹緲迎被發，江海飄零訴剖肝。換世歸來兒更老，悲風吹樹淚丸瀾。”惻惻動人，讀之淚下。又《滬居》云：“生逢堯舜知何世，微覺夷齊尚有山。”亦佳句也。
宋蕓子師育仁，專精三《禮》。喜為詩，所刊《問琴閣詩集》，皆早年在翰林時作。晚年潦倒，詩益進，多未及刊。余記其參使法國時各詩。《渡海至香港》云：“金天瑤瑟倚人間，青鳥西飛去未還。斷港一條衣帶水，環樓萬樹畫屏山。越人此地遺珊網，王母何年獻玉環？行到番禺求蒟醬，翠游云氣似鄉關。”《題拿破侖墓》云：“重櫞四啟象明光，下有幽宮葬故王。陪輦幾人居此室，生天何處傍諸方？三年成槨名先滅，百戰搴旗國早亡。幸免血流諸國土，夕陽愁照紀功坊。”《至巴黎》云：“樹抱樓臺海氣青，江南四月雨兼晴。坊高日隱前朝字，車轉雷喧昨夜聲。日飲葡萄忘正味，古傳桑艾失方名。綠瀛三變成田后，修到人天第幾生？”《渡地中海》云：“海中有物令人思，臨海甘英渡已遲。今日地中真鑿空，當年博望惜無詩。仰瞻斗極天垂處，揮手河梁日暮時。沙漏一程三萬里，乘槎漢使不曾知。”又《庚子避亂檀柘寺》云：“一水萬重山，一山萬重樹。夜夜間鐘聲，此心在何處？”《聯軍陷京師，兩宮幸西安》云：“果見陸沉飛海水，卻看日近遠長安。”皆佳句也。先大夫柳溪公壬辰會試，第進士，出浙江戴青來先生（兆春）門下。青來先生文節公（熙）之孫也。以文節公畫冊贈先君，畫有文節公題詩云：“平湖渺渺水悠悠，風作凄涼雨作愁。同是舊游君憶否，過江帆影白于鷗。”其人、其畫、其詩，皆足千古。張南皮、袁項城皆主持廢科舉、興學堂者。后見學術日漓，皆有悔心。南皮詩云：“理亂尋源學術乖，父仇子劫有由來。劉郎不嘆多葵麥，只恨荊榛滿路栽。”項城亦有“金芝玉樹，化為荊榛。誰為厲階，思之淚下”之語。然天下滔滔，未知伊于胡底也。
余在翰林，與沈北堂（鵬）、江杏村（春霖）友善。兩人皆篤于忠愛，而仍癡情于兒女。北堂嘗宴一妓家，妓訴其身世之苦。北堂傾宦囊予之，己雖斷炊煙，不計也。杏村愛京伶孟小如，有詩云：“淪落天涯客，長安汗漫行。看花春二月，秉燭夜三更。老性逾姜桂，閑情寄燕鶯。英雄亦兒女，惆悵話平生。”孟小如本唱花旦，杏村曰：“花旦不能耐久。欲謀終身衣食，非唱須生不可。”為置袍帶，延師教以生腳。其癡情如是。惟忠愛之心，無一時或去。北堂獄中聞庚子之變，志感云：“回首長安感慨多，宸躬消息近如何？兩年縲絏思金闕，一夕烽煙渡玉河。算我無能空嘆息，逢人多淚自滂沱。圣朝恩澤知無數，應有遺臣夜枕戈。”杏村罷言職，諭旨稱其戇直。杏村告歸，賦詩云：“朱云汲黯昔稱賢，戇直羞將譽并延。葵藿有心空向日，芻蕘無力可回天。放歸田里原應爾，得返蓬瀛豈偶然？宮錦舊袍萊子服，雷霆雨露總矜全。一別家山又九年，俸余只剩買書錢。久無甘旨供堂上，獨有平安報客邊。班列神仙知不賤，老來母子更堪憐。他時圣主如垂問，為道之推已隱。殷勤樽酒足留連，驪唱還兼寫鳳箋。俊逸清新今鮑庾，悲歌慷慨古幽燕。良朋何日重攜手？事主同時半比肩。莫怨別離六千里，北來南去信能傳。”北堂早逝，未及見國亡之慘。杏村歸后不一年而清覆。杏村棄家為道士，栽花種樹，以遣世慮。自為聯云：“園小庾子山，栽花猶幸多余地：世無曹孟德，種菜何須更閉門。”
陸紹淵司勛（輔清）有幼慧，七歲即能屬文。官吏部，與余相得。宴會中，余招伶人胡才子號采云者侑酒，紹淵一見大悅，口占詩云：“云想衣裳花想容，倚樓才子最情鍾。無端幻作嬋娟面，羨殺云間陸士龍。”余即薦采云屬紹淵。紹淵為畫一像，題《菩薩蠻》一闋云：“五云仙袂蹁躚起，笙歌一洗箏琶耳。玉貌復何如，鮮于出水蕖。
歌詞渾不解，笑許黃金買。若個最風流？應推趙倚樓。“一日宴同豐堂伶人，采云、小旋風、瑤琴、錦瑟皆在座，酬酢甚歡。”紹淵忽作悲伏狀，謂余曰：“吾不久死，契如竺垣，何以挽我？”余戲集諸伶人名為聯云：“無行不同道，無話不同心，痛今朝云散風流，十載舊游成短夢；有酒必共斟，有花必共賞，奈此日琴哀瑟怨，一聲《河滿》泣長征。”紹淵曰：“聯佳矣，明日當為祭席請我。我可生受。”余曰：“今夕之席即祭席也。”一笑而散。后數年，紹淵得疾，自為挽聯云：“生有自來，卅載未忘青史事；死何能已，九泉猶念白頭翁。”卒年三十歲。蓋封翁賡卿先生尚在也。紹淵先人陸生柟先生，雍正時官工郡，上書請親親，忤旨。后因事譴戍黑龍江，又因撰《通鑒論》，陷刑戮。紹淵鑒之，不談政治。余每上書，紹淵必勸阻之。
余長子恩賜，甫周歲即能誦讀。甲午八月初二日合掌生，丁酉八月初二日合掌殤，人多謂為佛子轉劫。先大夫痛極，為余納一妾，號曰“盼恩”，蓋盼恩賜復生也。貌美性慧，長沙人，年十五。隨余散館至京，病瘵死，葬北京彰義門外。余為《長相思》一闋題其墓云：“秋風清，秋雨零，風雨飄瀟打落英，黃昏愁不禁。
燕山青，燕水深，山水蒼涼無限情，芳魂何處尋？”余在京欲另納一女續之，訂定天津金家窯李姓女，年十五。在馬家鋪火車為混混名小黃者搶匿南新門外。將鬻諸青樓，媒人來告余。紹淵曰：“佳人已屬沙咤唎，義士今無古押衙。”當是時，余岳父唐暉庭先生（椿森）以兵科掌印給事中巡視南城，南新門外隸之。余因詣先生請計。先生曰：“私酒小黃，著名混混也。伊本宗室，襲鎮國將軍。前六年有蘇州某攜其妻來京捐納，其妻絕美，小黃見而艷之。探知某父以進士官至太守，已去世。因冒為某年伯，與某往來，眷屬亦時過從。未幾，匿某妻而奪之。不一年，將某妻發賣。某妻憤縊死。為余晉珊（聯沅）前輩劾治，圈禁宗人府，奪去世爵，家遂破。期滿出獄，在南新門外賣私酒，號‘私酒小黃’。專為各妓寮保險盜賣人口，黨羽眾多，非用兵圍救，不能出此女。”因派練勇五十人，圍而出之。余以此女系余岳父派兵救出，若納為妾，恐生物議，命人送還天津。為《落梅詩》一首，紀其事云：“芳名不入楚《騷》文，紫蒂黃苞枉出群。春后春前曾共賞，舍南舍北尚留芬。飄搖驛路誰為伴？潦倒泥涂每惜君。擬種一株供寂寞，橫風無那落梨云。”陸紹淵是時娶一妾，和余一律，末四句云：“春生驛使應輸我，（用陸凱事。）夢冷羅凈倍感君。（用趙師雄事。）莫向階前問開謝，江南江北況如云。”甚典切也。
汪鞏庵同年（鸞翔），博洽多才。少年慕袁崇煥之為人，親瀝中俄邊界，凡關塞要隘，皆精繪之。中歲好道，終日拈須兀坐，恍如枯禪。善書畫，未嘗學大滌子，而書畫酷肖，身世零丁亦似之。余嘗謂鞏庵為吾鄉道濟法師后身也。《看書》詩云：“欹枕看書縱復橫，隔簾紅葉照窗明。瓶花不語爐煙定，細檢前心觀我生。”《雜作》云：“過雨湘簾透晚涼，好花爭放及時香。紅稀綠暗春將去，蛤吠蛙鳴夏正長。未改酸寒惟誦讀，最防流露是文章。探丸挾劍尋思，到底安閑只閉藏。”宣統三年二月，余罷言職，還桂林。鞏庵畫團扇贈之，并題句云：“抱膝長吟計最便，蒼茫心緒惜中年。眼前何限滄桑景？才寫倡條已黯然。石畔幽香冉冉栽，露芽低處好風來。拈毫莫灑新亭淚，且放奇花幾萼開。”其弟千仞孝廉（鳳翔），富文學，精醫理，隱上海不仕。開雙十醫院以濟人，有韓康之遺風。嘗為《銷夏》四言詩云：“陰陰嘉木，嘒嘒鳴蜩。下有流水，適容我舠。載登載釣，聊以逍遙。嘒嘒鳴蜩，陰陰嘉木。湛彼流水，堪濯我足。柴門初晴，白云相逐。夏山疊畫，呼幼與讀。嘉木陰陰，鳴蜩嘒嘒。左右清泉，有魴有鱖。彼瘦者石，芳樽獨對。曲岸風來，冷然解醉。鳴蜩嘒嘒，嘉木陰陰。客至無言，但坐鼓琴。山高水遠，實洗我心。乃知太古，即是于今。”其人其詩，皆似陶靖節，與鞏庵稱二難云。
惲南田先生字畫，久已膾炙人口。余見其手書哭王奉常時敏詩，情文相生，足見當時遺老身分。茲節錄五首。“相韓家世舊青箱，牢落先朝老奉常。縱使云霄參玉樹，白頭遺恨在滄桑。”“相逢偏恨泰山頹，此日乘箕去不回。若道人間原有夜，如何無路訪泉臺？”“典型南國表群倫，綺季商巖與結鄰。雙眼乾坤遺老盡，從今東海竟無人。”“烏衣門巷緣楊遮，風月平泉故相家。絲竹東山人去矣，空令山鬼哭寒花。”“愛客誰將古道論，風流還憶信陵門。傾家散盡黃金日，不解人間有報恩。”
辛亥之變，督撫死節者，僅陸鍾琦、馮汝騤、松壽、樸壽等數人，余多棄職逃竄。其不肖者，括府庫金銀，逍遙海上。甚有程德全、沈秉煜之徒，朝為疆臣，夕帥北伐，人倫絕矣。清室將退位，直隸總督陳夔龍心焉傷之，賦詩見志，掛冠歸去。詩曰：“茫茫誰問夢中天，草草勞人幸息肩。賜履忝居群牧長，掛冠猶及國門前。<毛蒙><毛童>自笑羊公鶴，哀怨空間蜀帝鵑。七十二沽春水綠，煙波一曲好停船。”“慚愧蒼生望雨霖，十年旄節主恩深。朅來大陸風云變，忍見虞淵日色沉。誰為兩間留正氣，劇憐一病負初心。河橋多少新栽柳，雪后摩挲感不禁。”“多謝群公臥轍勞，早從市上識荊高。昭能創霸先延隗，蕭愧無規賴有曹。秦地十城求趙璧，吳淞一水試并刀。眼前無限滄桑恨，此地尋源舊植桃。”“艱難回首又庚辛，祖帳今多去國臣。華屋頓添知己淚，江湖猶是秀才身。百年養士寧無報，一柱擎天別有人。寄語幽燕諸父老，彩幡仍報漢家春。”
胡瘦棠同年（思敬）峭直博聞，藏書甚富。在臺諫時，見清季變法，紛更上疏，謂有“速貧”“速亂”“速亡”之慮。洋洋萬言，洞中時弊，不報。瘦棠賦《七別詩》，告歸。歸未一年，而清覆。瘦棠有《田居詩》四首云：“新昌米價似長安，巧婦持家亦太難。卻笑故人膺厚祿，報書惟是勸加餐。”“遣卻髯奴賣卻車，閉門終日讀《南華》。忽聞剝啄知賓至，枕上拋書自煮茶。”“欲采蘼蕪已過時，胸藏信史畏人知。休官不忍看官報，日寫《毛詩》課女兒。”“建武年中事武皇，曾攜巨筆賦長楊。毛錐今日知無用，戲寫桃符貼粉墻。”
近日女學林立，而于國文多不加意，解音韻者尤鮮。有某女士別夫多年，制衣寄之，并為詩云：“情同牛女隔天河，只待秋來得一過。歲歲奇郎身上服，絲絲是妾手中梭。翦聲到處隨腸斷，線腳終當比淚多。長短依然當日度，不知肥瘦近如何。”纏綿悱惻，樂府遺響也。
蕭漱云同年（榮爵）善書法，性情孤僻。每與余游法源、天寧等寺，獨坐古樹下，誦《桃花扇》柳敬亭詞，愴然長喟，若有所感。嘗誦詩鐘之佳者《七月七日?煤》云：“開元天子長生殿，亡國君王萬歲山。”《猿?望》云：“北平射虎將軍臂，西蜀鵑帝子魂。”典麗悲酸，《伊》《涼》遺調。
梁節庵先生（鼎芬）在翰林，上書論事，被譴。張南皮重其氣節，聘掌廣雅書院，薦擢監司。召對，面劾奕劻，掛冠歸。清覆后，屢謁崇陵。嘗以祭余羊果，餉陳伯潛師傅（寶琛）。陳賦詩云：“輦金治陵三涉春，樓臺朱邸爭嶙峋。寶城未半玉步改，殯宮涕淚來孤臣。當年貶宮坐少戇，晚被召對還批鱗。擊奸不中掛官逝，留得板蕩酬恩身。瓦燈雪屋凍徹骨，自況廬墓山中人。朝晡上食從拜下，哀動陵戶喧州民。饅余籩實遠見餉，感念曩昔滋悲辛。先皇初政媲元佑，卅載誰造淪胥因。慭遺一老卒祈死，可惜此座天無親。近聞雄文誄沙麓，譽以堯舜卑宣仁。一壞合窆縱少殺，要勝醵葬思陵貧。春水既解趣將作，誠感忍吝司農緡。山泉生癭安可久，準儗復土及霜晨。世人莫漫嘲顧怪，此義一發今千鈞。”
喻志韶同年（長霖）博洽多聞，在翰林時，輯康乾以后掌故，匯數百卷。清覆后，隱居上海。和余《申居旅感》原韻云：“故人珍重奇當歸，舉目河山景已非。杜老憂時惟有淚，賈生獻策不勝悲。樓臺寂寞春無主，風雨飄搖鳥亂飛。王謝堂前秋草盡，故家何處覓烏衣。”“瑤階蕭瑟夕陽斜，淚濺橋山哭翠華。弓劍未安陵谷改，蜩螳**下民嗟。相期漢簡留椽筆，聊著蓑衣覓酒家。誰謂闌珊春已暮，盤盤老樹絢奇花。”胡調元同年和余前韻云：“東華門外掛冠歸，國事如今孰是非。方喜荊州初識面，重談天寶有余悲。云山北向埋輪去，烏鵲南來繞樹飛。珍重暖寒天未定，愿君撿點篋中衣。”趙芷蓀丈亦有和余《申居旅感》二首，云：“初春便送塞鴻歸，迢遞關河景物非。夢里似過燕市飲，風前同作楚囚悲。故知百足蟲難仆，（謂袁項城。）何止三年鳥不飛。（謂攝政王。）松菊一廛猶可隱，相期珍重芰荷衣。”第二首云：“過盡宵鴻斗柄斜，案頭拋置到《南華》。更無井底鄭思肖，分作丘中留子嗟。七圣當時迷要道，九流他日首誰家。新來節候驚初夏，猶有空山未放花。”
趙芷蓀年丈（啟霖）和悌彬雅，篤于忠孝，淡于進取。在臺諫半年，以言罷職。尋起為四川提學使半年，以養母告歸。余記其《感春詩》二首云：“天涯何處識春歸，盡日輕陰對掩扉。澗草漸生還漸長，山禽時止亦時飛。流年坐覺成新故，薄醉何容著是非。冉冉風光堪悵望，湖波添漲上苔磯。”“不將春事細平章，誰識郊居氣味長？海燕歸來爭解語，園蜂簇處但憐香。清明風日消詩句，爛漫江山寄草堂。三尺漁竿吾道在，濯纓猶自有滄浪。”此光緒末年革職山居時所作。又《提學西川路過宜昌見懷二首》云：“三年已感離群久，萬里何堪別路長。邛巨偎依成小聚，鷹鹯寥闊不同行。軒昂謨議隨青鎖，牢落心情撫皂囊。獨有韋弦珍重意，鳴雞風雨道難忘。”“巫陽云雨自朝昏，何處登樓望九門？夢寐從君心莫逆，蹉跎憐我舌徒存。橫流只為斯文懼，方柄知非末俗尊。日盡天涯春色晚，湘濱回首長荃蓀。”《過夔門見懷》云：“蘭臺并轡數豪英，九月追隨別淚傾。戀戀便如三宿去，茫茫真有百端生。天臺一出余惆悵，神劍何年得合并？抖擻埃塵樽酒畔，獨看北斗夜縱橫。”“羈鳥回翔憶舊柯，神羊環列近鑾坡。江湖憂樂慚舟楫，臺閣風棱夢珂。時事故應同志在，圣朝彌覺諫書多。銷寒記否天涯客，腸斷松筠載酒過。”又和余《雪中見懷》云：“四時相代遷，忽此歲序闌。節物自榮落，我懷浩無端。矯首望神皋，但見白日寒。佳人在何許？迢迢念長安。清歌振韶鈞，孤調戛瑯。不惜知音稀，芳心若為殫。九州抑何紛，ㄈ詭無停瀾。鴟或異群，荃茅頓殊觀。之子秉端操，貞固良不刊。韋弦一契闊，曠哉宇宙寬。愿言崇令猷，珍重平生歡。”又和余《桂居懷人》云：“人海崢嶸舊侶稀，江湖秋水雁分飛。曾同苦口爭天步，豈有織毫補帝扉。監市履稀情不異，尚方斬馬愿俱違。參差吹徹風云外，桂樹叢生各十圍。”又和余《舟過湘潭不遇見懷》云：“相訪不相值，憐君江上過。家山歸去美，時事別來多。冉冉翔寥闊，堂堂與淬磨。村醪謀一醉，延望倚松羅。”此皆清室未覆以前所作。迄壬子，余以民選為國會議員，路過湘潭，奇懷芷蓀二首。芷蓀依原韻和云：“不見柏巖久，寥寥正爾思。乍浮湘水出，惟使岫云知。往事三千牘，新愁十二棋。向來交勉意，寧慮素衣緇。一睨滄桑外，風光種種新。鴻非舊侶，題又殘春。度世真無術，遺民古有人。何時理歸鞅，不待諷知津。”芷蓀不欲余出，故為是語。又《壬子春初寄懷陳詣重（毅）》云：“判決東華瞬六年，麻姑親見海為田。龍疲虎困成今日，鳳泊鸞飄忽此筵。握手便看燈穗大，驚魂猶繞露盤遷。連宵縱語生芒角。寶塊青珊悵路邊。”“聞道滄洲獨往深，海山環處稱幽襟。（詒重近居青島。）羨魚結網知無計，搗麝成灰共此心。地下鐵函書卷在，人間金碗劫灰侵。悲涼一吊田橫墓，五百男兒未可尋。”“大壑藏舟有變遷，恒沙世界總蹄荃。欲知玄圃尻安在，何止蓬萊股不全。藕孔余生渾若夢，藜床堅坐未嫌穿。與君回首蒼梧外，萬里空山聽杜鵑。”“不信斯文若土苴，黃農曠遠意何如？百川浩浩頹流日，千載寥寥悵望余。瞿鵒天教來魯國，貂狐吾見抱《周書》。足音空谷期無負，歲月滔滔到永初。”又《景皇后挽詞》云：“薄海哀無盡，王正慘不春。興亡關氣數，禪讓為生民。九葉璇闈迥，終朝寶祚淪。玉衣靈縹緲，金秋淚酸辛。京室承徽候，慈寧上壽辰。令儀昭六宇，前代活千人。已協坤只瑞，其如蹇運瀕。殷憂恒脫珥，浩劫乍蒙塵。國統艱危甚，天潢入嗣頻。兩宮殂落日，六尺藐孤身。哽咽居長信，奸回奈懿親。黃河挑動速，白桔遣驅神。溯自時多故，惟聞令布新。處堂喧燕雀，遣澤痛雎麟。截趾方宜屨，捫心總效顰。群情初擾擾，廿載但。魯弱猶苛斂，周衰誤秉鈞。未驅狐鼠去，空冀虎狼馴。戌卒嘩閭左，妖星逼奉宸。連旗相繼起，倒戟畢來臻。果使清君側，應能挽世屯。蕭墻機驟發，豆釜義誰陳。文母愁支柱，堯門屢嘆呻。土崩俄洞，波蕩遂紛綸。授鉞非無策，銷兵本至仁。詔書腸寸斷，原廟涕兼旬。石馬傷蕪蔓，銅駝對棘榛。遽驚仙馭返，長此禁垣堙。曩昔羈朝籍，逶迤傍帝閨。東枚詞翰忝，南董罪言申。苦憶懲煬灶，還期鑒徙薪。鵑啼如有恨，魚爛豈無因。讠隱語唐開府，先年漢侍臣。余生依草莽，一慟訴蒼。陵墓遲瞻謁，橫宮夢禮。獨吟斑竹畔，沾灑仰虞嬪。”又壬子送余還桂林云：“亂離相見轉堪哀，一瞬昆明付劫灰。春共落花啼鳥去，客從飄絮打萍來。金門避世都如夢，寶臨歧數舉杯。同撫蒼涼竹如意，江天何處是西臺。”又《春暮渡江訪蔚林》云：“相逢無涕可沾巾，萬緒千端到此晨。里社同歸行漸老，乾坤何世尚為人？髫年草草偎依過，輦路荒荒悵望頻。江上柳花飛似雪，閉門還與惜余春。”又《得復初書賦寄兼示辟園》云：“喧騰世事奇生怪，索寞山居遠自偏。拚斷知間從汶汶，獨憑神理與綿綿。眼中群彥一邱貉，空際殘陽幾樹蟬。安得追尋南郭伴，不妨物外有方穿。”又《辟園新刊詩集見示有贈》云：“狂飆倦聽龍蛇斗，清唳如逢鸞鶴群。綿楚諸生矜潤色，草堂高詠出埃氛。人誰離世蹈滄海，天與自怡多白云。獨撫冬青凄斷句，洞庭斜照葉紛紛。”又《詒重過宿山齋賦贈》云：“蒼茫相對百端集，離亂方知一面難。松菊田園何處是，匏瓜身世不曾安。推窗雞唱星芒大，掛壁龍吟劍影寒。去去子房滄海上，淚痕頻與濺金盤。（磚重將住青島。）”又《寄懷幼云青島》云：“十年離別剎那間，海蕩云驚各閉關。家國飄零余一榻，朋游懸隔望三山。乖崖懷抱周旋久，密勿封章挽救艱。（宣統時，幼云在講筵，章數十上。）猶有先朝俸錢在，凄涼營奠鬢絲斑。（幼云近有妻喪。）”“關河莽莽遽披猖，身世浮浮易感傷。已倦手揮惟目送，不緣發短自心長。中流豈有千金瓠，夕照猶依十畝桑。見說海壩幽靚甚，桃源何必定荒唐。”又《簡胡漱唐》云：“款段才間別九門，終成一蹴倒昆侖。倉皇文謝同身世，飄泊荊高共酒樽。心似卷ご終不死，手栽松菊幸猶存。西臺何處容垂淚，愴憶瑯瑯疏萬言。（庚戌漱唐有“速貧速亂速亡”一疏，最痛切。）”“人海過從歲月侵，疏燈涼雨共開襟。虞淵洗日寧無望，夢澤披云直到今。已爛樵柯愁束手，不平棋局是中心。扁舟倘有浮湘興，同向蒼梧眺暮陰。（漱唐屢擬游湘。）”又聞余在全州經營農礦，見贈云：“故國田園亦有涯，蕓鋤海內望空奢。歌殘麥秀聲情慘，話到瓜分涕淚加。芝草生時懷綺季，豆苗肥處是陶家。南山白石沈吟日，不謁齊桓托后車。”“赤手無由覓斧柯，試憑富媼起沈疴。精誠自可開金石，寤寐長思托澗阿。博望鑿余空尚在，巨靈擘處跡如何？漢宮重鑄仙人掌，閑倚銅山悵望多。”余和原韻云：“莫問山涯與水涯，一枝聊借愿無奢。青杉繞屋煩襟減，白酒延賓正味加。天地眾生俱是客，乾坤到處可為家。故人珍重山中藥，世路崎嶇戒覆車。”“萬事如棋一爛柯，光明悟后百無疴。（文文山詩云：‘豈期真患難，悟此大光明。’）曾披肝膽酬知己，肯惜頭顱付太阿。漢獻自能容魏武，范增豈必遜蕭何！興亡因果皆人造，不用追思感慨多。”光緒末，芷蓀劾奕劻，革職出京時，士大夫餞于江亭旁之龍樹寺，至者數百人，贈詩盈篋。余尤喜蔣性甫前輩（式星）一絕云：“三年依舊青青柳，送客江亭信惘然。我欲歸時歸未得，故人一去楚江邊。”蓋性甫在三年前亦以劾奕劻罷言職也。江亭之餞，惲薇蓀學士（毓鼎）發起，并同以電撮影。芷蓀出京未一月，微蓀受奕劻指，以授意言官劾退。瞿相國鴻襪謂芷蓀請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從祀孔廟，系瞿相授意，時論非之。惟清覆后，薇蓀侍郎登臺演劇，欲以通俗教育提起忠孝節義，雖渾跡優伶而不悔。余見其演《一捧雪》，扮作陸炳，諷雪艷刺湯勤，須發皆動，亦古之傷心人也。
易實甫（順鼎）少有神童之目，張南皮、鹿定興兩相國重其才，嘗扈從至西安。與定興在八仙庵觀綠牡丹云：“色即是空空是色，花真如葉葉如花。”妙語自然。又《上鹿定興》云：“中國早教司馬相，天津那有杜鵑聲。”亦佳句也。清覆后，與京伶梅蘭芳莫逆，賦《萬古愁》長歌，時人傳誦。有人以“易順鼎?梅蘭芳”為詩鐘題，余撰兩聯云：“削籍喧傳名士餅，贖身頗費將門錢。”又云：“一行作吏不如餅，二鎖生男亦壯楣。”蓋寅甫光緒時為廣西奄江道，岑春煊為粵督，劾易名士如畫餅革職。梅蘭芳系京伶二鎖子，二鎖去世，蘭芳依小芬家為徒。張將軍勛于宣統間練兵浦口，出萬金為贖身。蘭芳常與張將軍親近，多宗社之感。每言及清時事，太息流涕。余與朱艾卿學士在前清時，亦識之。癸丑余重至京，贈以詩云：“三年不見梅郎面，一見梅郎卻惘然。把酒喜談天寶事，登臺猶唱《懊儂》篇。水云心事將軍識，則容光學士傳。我亦塵寰倦游客，那堪河滿對樽前。”又素聲有詠蘭芳詩云：“十二樓臺白玉妝，空山無語自流芳。漢宮怨恨唐宮淚，都作風前百和香。”與蘭芳齊名者有羅小寶。宣統己酉，余觀其演《鐵冠圖》，感賦云：“一聲檀板近天橋，演出江山太寂寥。省識興亡無限恨，梨園吹斷白牙簫。萬歲山前問大家，觚棱樹暗月無華。宮人剌虎談前夢，零落當年帝女花。”宋蕓師謂詞過哀艷，有亡國之意。果然。
吳柳堂先生（可讀）爭為穆宗立后，冀以尸諫。藏奏摺于懷，賦絕命詩，自盡于陵上。余喜末四句云：“相看老輩寥寥甚，到處先生好好同。欲識孤臣戀恩處，五更寒雪薊門東。”同時負清名者，張佩綸、張之洞、寶、陳寶琛，佩綸尤有遠略。會馬尾與法人戰敗革職，李傅相之女公子惜其才，為詩云：“痛哭陳詞動圣明，長孺長揖見公卿。論才宰相籠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宣室何妨留賈席，越臺底事請終纓？豸冠寂寞西臺靜，功罪千秋付史評。”傅相見詩，因以女嫁之。女公子少張三十余歲，年十五、六，能為是詩，亦奇女子也。
寶竹坡侍郎論事持大體，主試浙江，因納江山船女為妾，自劾落職。當時有宗室八旗名土，草“江山九姓美人麻”之聯嘲之。哲嗣伯弗學士壽富，博洽有干濟。戊戌德宗奮發，多所更張，旗人多怨誹。伯弗有勸八旗子弟文，語中時弊。（見《余文集》《壽富傳》。）戊戌政蹶，伯負重謗。庚子聯軍陷京師，伯與其弟死之。為絕命詩云：“袞袞諸王膽氣粗，竟輕一擲喪鴻圖。請看國破家亡后，到底書生是丈夫。”“薰蕕相雜恨東林，黨禍牽連竟陸沈。今日海枯看石爛，兩年重謗不傷心。”“曾蒙殊寵對承明，報國無能負此生。惟有忠魂凝不散，九原夜夜祝中興。”伯方投繯時，兄右弟左。伯曰：“兄弟之序，雖死不可紊也。”易繯而后授命。
竹坡侍郎嘗游焦山，仿東坡留五帶。竹坡死后，張南皮相國游焦山見之，感賦云：“玉局開先繼石淙，竹坡游戲作雷同。大廷今日求忠諫，魏笏終當納禁中。”“同姓懷忠楚屈原，湘運搖落冷蘭蓀。詩魂長憶江南路，老臥修門是主恩。”“故人宿草已三秋，江漢孤臣亦白頭。我有傾河注海淚，頑山無語枕寒流。”此時南皮督兩湖迄，內召遷大學士，贊襄機密，孝欽顯皇后倚任之。光緒三十四年，余因孝欽萬壽，監禮內廷，見德宗病危。出謂俞е軒侍郎（廉三）曰：上病危甚，倘有不諱，國家多事，當立長君。度今日望重眷深，無如南皮者，君為南皮舊幕，速往商之。俞侍郎詣南皮寓所告焉。還謂余曰：公為諫官，試以疏上，南皮在軍機，當贊成之。余因疏請擇皇室人才，以定大計。不報。是時，余母蔣恭人由全州移居長沙。余乞假至湘省親。方與趙芷蓀學使、唐星航太吏（尚光）游岳麓山，回寓得兩宮宴駕，今上繼統信。喟然曰：主少國疑，天下多事矣。宣統初，袁項城之罷澤公，南皮實主之，余與陳松山（田）疏論，遂發動。余恐項城退而正人未進，終多后患。密陳用人大計，蒙召見養心殿。余謂攝政王曰：“外間謠言多，非用**之有夙望者，無以鎮人心，而銷內亂。因請起岑春煊典禁衛軍；罷奕劻，以張之洞獨相。召康有為、安維峻、鄭孝胥、張謇、湯壽潛、趙啟霖，授皇帝讀，并為攝政王顧問。攝政首肯。余退，南皮入對，不以為然，遂寢。是時，余鄉人覃展甫（兆）為粵漢鐵路文案，南皮督辦粵漢路事，展甫住南皮家。晚間南皮遣展甫告余曰：“君今日所論薦，南皮極不謂然。人生難得清名，毋為人誤”云云。余自此不再召見矣。未幾，政權皆落親貴，南皮亦不得行其志，郁郁病咯血。將卒，為絕命詩云：“南人不相宋家傳，自詡津橋警杜鵑。辛苦李（綱）虞（允文）文（天祥）陸（秀夫）輩，（皆南人也。）追隨寒日到虞淵。”“誠感人心心乃歸，君民末世自乖離。豈知人感天方感，淚灑香山諷諭詩。”余為和韻云：“誰使周家鼎不傳，四山風雨聽啼鵑。宣仁若立當陽主，不信皇綱竟墜淵。”“記得平臺赴召歸，薦賢原欲弭乖離。江陵此日如援手，井底應無鐵匣詩。”紀立君、薦人兩事也。余詩集《雜感》末首云：“半閑定策承殊寵，王氣銷沈事可嗟。若有董狐修信史，文山當日不宣麻。”亦指立君事。“半閑”指奕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