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之美,很難用筆墨描寫,也很難用言語形容;只蘇東坡詩中“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兩句,差足盡其一二。我已十年不到西湖了,前年春季,忽然渴想西湖不已,竟見之于夢。記得明代張岱,因闊別西湖二十八載而作《西湖夢尋》一書,他說:“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未嘗一日別余也。”我與有同感,因作《西湖夢尋詩》三十首,其第一首云:“我是西湖舊賓客,春來那不夢西湖。十年未見西湖面,還問西湖憶我無?”其他二十九首,簡直把西湖所有的名勝全都夢游到了。
西湖之美,雖說很難用筆墨描寫,但是也有描寫得很好的,如宋代于國寶《風入松》詞和明代袁中郎《昭慶寺小記》,三十年前我就給這一詞一文吸引到西湖去的。于詞云:“一春常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簫鼓,綠楊影里秋千。 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云偏。畫船載得春歸去,余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袁記中有云:“山色如蛾,花光似頰,溫風如酒,波紋若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這一詞一文,一寫動而一寫靜,各極其美,端的是不負西湖。
四月一日,因送章太炎先生的靈柩安葬于西湖南屏山下,總算和闊別了十年的西湖重又見面了。當我信步走到湖邊的時候,止不住哼著我所喜愛的一首趙秋舲的《西湖曲》:“長橋長,斷橋斷。妾意深,郎情短。西湖湖水十分清,流出桃花波太軟。”(調寄《花非花》)我一邊哼,一邊讓兩眼先來環游一下,覺得現在的西湖,已是一個新西湖了。環湖所有亭臺樓閣,都是紅紅綠綠的煥然一新,雖覺這種鮮艷的色彩有些兒刺眼,然而非此似乎也不足以見其新啊。
我們一行六人,雇了一艘游艇泛湖去,預定作三小時之游;雖不住地下著雨,卻并不減低了我們的游興,反以一游雨湖為樂,昔人不是說晴湖不如雨湖嗎?
先到三潭印月,這里因為亭榭和建筑物較多,所以紅綠照眼,更覺得觸處皆新,惟有那三潭卻還保持它們的舊貌;因此記起我的那首夢尋詩來:“我是西湖舊賓客,每逢月夜夢三潭。記曾看月垂楊下,月色溶溶碧水涵。”料想月夜的三潭,一定是名副其實的。
不久,我們又冒雨上了游艇,向西泠印社劃去。四下里煙雨迷蒙,南高峰北高峰以及寶俶塔等全都失了蹤,湖面上倒像只有我們的一葉扁舟了。西泠印社大部分保持它舊有的風格,布置不俗;小龍泓一帶可以望到阮公墩,是最可流連的所在。我最欣賞那邊幾株懸崖形的老梅樹,鐵干虬枝,蒼古可喜,如果縮小了種在盆子里,加以剪裁,可作案頭清供。可惜來遲了些,梅花都已謝了,只有一二株送春梅,還是紅若胭脂,似與桃花爭艷。山下有堂,陳列著十圓、集圓等幾盆名蘭,而以素心荷瓣的雪香素為最;春蘭的花時已過,這幾盆大概是碩果僅存的了。堂左有一片空地,搭架張白布幔,陳列春蘭、蕙蘭、建蘭等千余盆,真是洋洋大觀,見所未見。料知早一些來趕上春蘭的全盛時期,定然幽香四溢,令人如入眾香國哩。聽說管領這許多蘭花的,名諸友仁,是一位藝蘭專家,已有數十年的經驗。
西湖勝處太多了,來不及一一遍游,我們卻看上了虎跑,第二天早上便冒雨向虎跑進發。一行七人,除了我夫婦二人外,有汪旭初、謝孝思、范煙橋諸君,一路上談笑風生,逸情云上。虎跑的泉水清冽可愛,記得往年在這里品茗,曾用七八個銅子放在杯子里,水雖高出杯口,卻并不外溢,足見水質之厚了。我們在泉畔喝龍井茶,津津有味,一連喝了好幾杯,竟如牛飲。因為連日下雨,澗泉水漲,從亂石間傾瀉而下,琤琮可聽。下山時我就胡謅了一首打油詩:“聽水聽風不費錢,杏花春雨自綿綿。獅峰龍井閑閑啜,一肚皮裝虎跑泉。”
第二個勝處,我們就看上了蘇堤,這一條蘇堤起南迄北,橫截湖中,為蘇東坡守杭時所筑。中有六橋,一曰映波,二曰鎖瀾,三曰望山,四曰壓堤,五曰東浦,六曰跨虹。全堤長約八里,夾堤都種桃柳,蘇堤春曉時,的是一片好景。
我們先從映波橋畔的花港觀魚游起。這兒現在已辟作杭州市公園,拓地二三百畝,布置得楚楚可觀,一帶用刺杉木做成的走廊和兩座伸出湖灘的竹亭,樸雅可喜。有三株垂絲海棠,開得十分嬌艷,此時此際,不須“高燒銀燭照紅妝”了。一個方形的池子里,紅魚無數,唼喋有聲。我雖非魚,也知魚樂,在池邊小立觀賞,恰符花港觀魚之實。
踏上映波橋,見橋身已新修,欄作淺碧色,似是水泥所制,柱頭獅子雕刻很精,疑是舊制。后問邵裴子先生,才知六橋全是用安徽的茶園石建成,而雕刻也全是新的,這成績實在太好了。我們邊走邊賞兩面的湖光山色,并欣賞那夾堤拂水的一株株垂柳。可是雨絲風片,老是無休無歇,我就借范煙橋來作了一首打油詩:“招邀俊侶踏蘇堤,楊柳條條萬綠齊。只恨朝來風雨惡,范煙橋上瘦鵑啼。”煙橋他們聽了,都不由得笑起來。我更打趣道:“今天除了堤上原有的六條橋外,又從蘇州搬到一條橋了。”
走過了第三條望山橋,便見湖面一座紅色的小亭子里,立著一塊“蘇堤春曉”的碑,微聞楊柳叢中鳥聲啁啾,活活的是春曉情景。遠望劉莊,一帶白墻黑瓦,還保持它舊有的風格,與湖山的景色很為調和。從第一橋到第五橋這一段,實在是蘇堤最美的所在,碧水青山綠楊柳,一一奔湊眼底,美不可言。我還是破題兒第一遭走完這條蘇堤,真覺得是一種莫大的享受,雖走了八里多路,也樂而忘倦了。
“峰從何處飛來?”“泉自幾時冷起?”這是前人對于飛來峰和冷泉的問句。當即有人答道:“峰從飛處飛來,泉自冷時冷起。”答如不答,很為玄妙,給我三十年來牢牢地記在心頭,不能忘懷;而對于這靈隱的兩個名勝,也就起了特殊的好感。于是我們在樓外樓醉飽之后,就向靈隱進發,大家虎虎有生氣。
一下汽車,立刻趕到飛來峰一線天那里,峰石上繡滿苔蘚,經了雨,青翠欲滴。進洞后,仰望一線天,只如鵝眼錢那么大,微微地透著光亮,若隱若現。出了洞,沿著石壁轉進,又進了幾個洞,彼此通連,好像在一座大廈里,由前廳進后廳,由右廂進左廂一般。往年我似乎沒有到過這里,據說一部分還是近二年挖去了淤塞的泥土而溝通的。這一帶奇峰怪石,目不暇接;我和孝思倆邊走邊欣賞邊贊嘆,不肯放過一峰一石,覺得湖石所堆疊的假山,真是卑卑不足道了。
對于飛來峰的評價,以明代張宗子和袁中郎兩篇小記中所說的最為精當。張記有云:“飛來峰棱層剔透,嵌空玲瓏,是米顛袖中一塊奇石,使有石癖者見之,必具袍笏下拜,不敢以稱謂簡褻,只以石丈呼之地。”袁記有云:“湖上諸峰,當以飛來峰為第一。峰石逾數十丈,而蒼翠玉立,渴虎奔猊,不足為其怒也。神呼鬼立,不足為其怪也。秋水暮煙,不足為其色也。顛書吳畫,不足為其變幻詰曲也。”二人對于飛來峰的傾倒,真的是情見乎詞。袁又有戲題飛來峰詩二首云:“試問飛來峰,未飛在何處。人世多少塵,何事飛不去。高古而鮮妍,楊班不能賦。”“白玉簇其顛,青蓮借其色。惟有虛空心,一片描不得。平生梅道人,丹青如不識。”高古而鮮妍,自是飛來峰的評價,無怪楊班不能賦,梅道人描不得了。峰巒盡處,有一大片竹林,在雨中更見青翠,真有萬竿煙雨之妙。我們走到中間,流連了好一會,竹翠四匝,衣袂也似乎染綠了。
走過紅紅綠綠的春淙亭,視若無睹,直向冷泉亭趕去;那泉水轟轟之聲,早在歡迎我們了。我在泉邊大石上坐了下來,看那一匹白練,從無數亂石之間奪路下瀉,沸喊作聲,古人曾說:“此水聲帶金石,已先作歌舞聲矣”,比喻更為雋妙。唐代白樂天對冷泉也有很高的評價,他說:“山樹為蓋,巖谷為屏。云從棟出,水與階平。坐而玩之,可濯足于床下;臥而狎之,可垂釣于枕上。潺湲潔澈,甘粹柔滑,眼目之囂,心舌之垢,不待盥滌,見輒除去。”我在這里坐了半小時,真覺得俗塵萬斛,全都滌盡了,因口占一絕句:“桃李懨懨春寂寂,風風雨雨做清明。何如笠屐來靈隱,領略幽泉瀉玉聲。”
一九五六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