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這樣一個夢。
退出師傅房間沿著走廊折回自己房間時,只見房裡已點上昏黃的座燈。單膝跪在座墊,拔去燈芯時,花形的丁香油噗咚掉落在朱漆的燈檯上。同時房間也頓時明亮起來。
紙門上的畫出自蕪村(譯注:與謝蕪村,1717-1783,是俳人亦是畫家)之筆。墨色的柳枝濃淡分明,遠近散佈在畫中,打著哆唆的漁夫斜戴著斗笠,走在堤防上。壁龕上掛著文珠菩薩的掛軸。香已燃盡,但房間角落仍飄蕩著香味。這是個偌大的寺廟,附近一帶萬籟俱寂,冷森森地毫無人跡。圓形座燈的影子映照在黑漆漆的天花板上,仰頭一望,總覺得影子活像是有生命似的。
我依然單膝跪在座墊,再用左手捲起座墊,右手伸進去一探,那東西果然還在。既然在就不用擔心。把座墊舖平,再盤坐其上。
你是武士。既是武士,不可能無法開悟。師傅如此說道。又說,看你修行了這麼多天仍無法開悟,你大概不是武士,是人類的渣滓。我笑著回說,您生氣了?
師傅憤憤回道,不甘心的話拿出你已開悟的證據出來!說完把頭轉向他方。真是豈有此理。
待隔壁大廳壁龕前的座鐘下次敲響前,我一定開悟給你看。等我開了悟,再入師傅的房間。那時,再以我的悟道交換師傅的首級。若無法開悟,便無法奪取師傅的性命。所以,我非要開悟不可。因為我是武士。
若無法開悟,只能自刃。武士一旦受辱,怎能茍且偷生?不如死得壯烈。
想著想著,手又不自覺地伸進座墊下。順手抽出一把朱鞘短刀。緊握著刀柄,甩掉刀鞘后,冷峻的刀光瞬時劃亮昏暗的房間。宛如有一樣駭人的東西,自我手中嗖嗖奔逃出去一般,然后再聚集在刀鋒上,將所有的殺氣凝聚于一個點上。當我凝視著這把被縮聚成針頭形狀,又在尖端被強迫磨尖的鋒利刀刃,頓時興起一股想扎人的衝動。全身的血液均流向右手手腕,使得握住刀柄的手掌濕黏黏的。雙唇抖顫不已。
將短刀收進鞘內擱置在右后方,我結跏扶坐。……趙州曰無。何謂無?我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臭和尚。
由于臼齒咬得太用力,鼻孔猛冒熱氣。太陽穴抽筋得很痛。雙眼也睜得比平常大兩倍。
我看得到掛軸。看得到座燈。看得到榻榻米。更看得到師傅的光頭。甚至聽得到師傅咧嘴嘲笑的聲音。真是豈有此理的臭和尚。說什麼也得砍下他那個光頭下來。好,我就悟給你看。舌根不停地唸著“無”、“無”。明明在唸著無,我還是聞得到房裡的香味。搞什麼鬼?也不想想自己只是根香!
我出其不意地握緊拳頭不停毆打自己的頭。再咯咯作響地咬緊臼齒。兩腋汗如雨下。背脊僵硬得像木棒。膝蓋骨突然疼痛不堪。即使膝蓋骨折了,我也不在乎。可是,好痛。好難受。“無”卻久久都不顯現出。以為已進入“無”的境界了,卻立刻被疼痛拉回。氣死我了。既懊惱又不甘心。雙頰淚如泉涌。我真想一頭栽到巨巖上,來個粉身碎骨。
不過,我還是強忍著痛苦扶坐著。即使胸腔充滿無法忍受的苦悶,我還是忍住了。那股苦悶急躁地想抬高我全身的筋肉,再自毛孔往外逃竄,可是四面八方都被堵住了,找不著出口,狀況極為狼狽。
不久,我有了異樣的感覺。座燈、蕪村的畫、榻榻米、棚架,好似都消失了,可是又好似都仍存在著。話雖如此,這并不表示“無”已現身在我眼前。我只是馬馬虎虎坐著而已。然后,隔壁房間的座鐘開始響起。
我嚇了一跳。右手馬上擱在短刀上。時鐘又敲了第二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