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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楊碧秋》女才子書 徐震作品集

煙水散人曰:予聞關睢之詠,獨取幽閑;傳記所褒,惟推貞靜,豈不以婦人之義節操為重?而曹娥雖死,其名皎皎,至今猶與江水并清也。

自世道式微,而競以淫風相煽。桑濮訂歡,桃李互答,甚而有以紅葉為美事、西廂為佳話者矣!故世之論者,僅以云鬢花容當美人之目,而但取其色,不較其行。珠不知美人云者,以其有幽閑貞靜之德,而不獨在乎螓首蛾眉。此風人思慕盛,王亦有西方美人之詠。

然則,予之有取乎楊碧秋者,以其節也。雖然,抑更有說焉。假使桃夭早賦,鳳偶和鳴,白頭詠不必摛毫,遠山眉無憂翠淡,則其含貞成璞,亦未足為難。即使弦斷瑟琴,夢寒翡翠,而深扃閨閣之中,不致侵凌之暴,則其守身以全操,亦未足為難。

惟是錯配匪人,早年處寡,心匪席而難轉,志如霜而莫污。江水可投,白刃可蹈,此心耿耿,百挫不回,惟欲從我夫子于地下耳。如此方可謂之至難,故曰“凌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或謂其事也周羽妻相仿,然處碧秋之地為尤難,自非王姥之力護,則已捐軀立盡,旦暮死矣!又安能享榮晚節,復上故夫人之墓耶!則其色固無雙,操亦絕世,而詩與畫猶屬余技,目以美人之名,洵無愧也。我儀圖之,爰述其詳,白骨貞名,炳潔千古。

集楊碧秋為第二。

相傳會稽有一女郎,名喚李秀者,隨父流寓豫章。適為燕客所見,倩媒納聘,遂成花月期。豈知憐香護玉,北人終非當行。致秀郁郁煩懣,遂有綠綺白頭之感。

一日,隨行詣北,路經新嘉驛亭,和淚題詩,并書小引于前,備述其事云:

予生長會稽,幼攻書史。年方及笄,適于燕客。慨林下之風致,事負腹之將軍,加以河東獅子,日吼數聲,薄言往訴,逢彼之怒,嗟嗟!予籠中人耳,死何足惜。但計委身草莽,湮沒無聞,故復忍死須臾,俟同伴睡熟,潛至后亭,以淚和墨書三詩于壁。庶知音見之,傷予生之不辰,則予死且不朽。

其一

銀紅衫子半蒙塵,一盞孤燈伴此身。

愉似梨花經雨后,可憐零落不成春。

其二

終日如同虎豹游,含情默坐思悠悠。

老天生我非無意,留與風流作話頭。

其三

萬種憂愁訴阿誰,對人歡笑背人悲。

此詩莫把尋常看,一句詩成千淚垂。

一句詩成千淚垂。自三詩題壁后,又有山陰女子見而讀之,亦依韻和吟曰:“予山陰女也,吳將軍予父也。予鮮兄弟,父多蓄侍妾,終日嬉游,未有悲而怨者。題壁女子何寄怨之深乎!”因用韻各賦一絕。

其一云:

婷婷弱質恨風塵,既許他人非我身。

百年苦樂宜相守,何必嘵嘵自怨春。

其二

嫁雞且自逐雞游,便嫁虎狼也罷休。

妾婦不知順夫子,喃喃何事寄墻頭。

其三

試問題詩是阿誰,何因題壁令人悲。

詩中盡是嫌夫句,遄死他鄉空淚垂。

山陰女子和后,又有劉夫人者,亦武韻和吟曰:“會稽女,題怨也。山陰女,嘲正也。余淮女也,過而讀之,有感另書己意。”

其一云:

駿馬村騎逐路塵,從來薄命不由身。

羅敷有配調如瑟,怎肯臨歧怨艷春。

其二

魚水千年幾共游,忠臣板蕩肯悠悠。

是獅是豹無難事,一甕清冷息焰頭。

其三

雉頸癡妮是阿誰,雞飛守正亦堪悲。

人生須向難中做,巾幗無籌笑淚垂。

據我看來,山陰女之詩,立見甚高;劉夫人之詠,頗多感諷。雖然,樹高于林,風必摧之。女以才色遇人,為天所忌。血淚墨痕,淋漓館壁,茍屬有情,能不為之于邑!然自三詩傳,而此郎幾與江妃、漢女并流聲于竹素間,即復淪落以怨死,勝彼涂脂抹粉,擅寵昭陽者萬萬矣!因楊碧秋亦系會稽人,故以李秀載于卷首,亦以見越地之多美色也。

按碧秋諱涓。其父楊仲素,為邑庠生。母沈氏,頗工吟詠。故碧秋得以五歲授書,七歲能摹二王帖,十歲善作五七言近體詩。

及年十六,深諳音律,能譜新聲。又嘗潑墨為米家云氣。至其妖纖之態,柔潔之容,譬如淡月迎煙,秋蓉出水,故沈氏嘗曰:“吾兒亭亭玉立,姿態幽妍,卻并無脂粉氣,他日必作一端貞婦也。”遂賦詩夸,擬有“如臨洛水為神女,若到蟾宮即素蛾”之句。

然碧秋有此艷色,而性頗凝重,足跡不出中門,故外人罕見其面。

于時適值仲素之弟季宣五旬初度,沈氏親臨翰墨,畫下四景壽圖,乃令碧秋題詩幀首。

碧秋看那第一幅春景,是畫桃花臨水,松頂鶴飛,高嶺嵯峨,成霞浮彩。遂題絕句一首云:

凡霞碧水迥塵寰,惟見松陰鶴往還。

不學人間春易去,桃花日日映南山。

又觀第二幅夏景,是畫蓮花滿池,傍有靠崖紅樓,一人黃冠白袷,憑欄而望。

其詩云:

太液池中千葉蓮,曉濡清露夕含煙。

自從憑賞來仙馭,長映云屏絳色鮮。

第三幅秋景,是畫桂花數樹,桂邊有樓,一人倚樓看月,舉杯獨酌。其詩云:

樽前酒美足婆娑,面似夭桃鬢未皤。

明月正圓花正發,秋光獨在畫樓多。

第四幅冬景,是畫江天雪月,梅樹臨窗。其詩云:

橫斜梅影拂窗紗,云去峰頭露月華。

不是群真遙獻瑞,碧天豈肯散瓊花。

沈氏看了四詩,欣然笑曰:“不惟敏捷,更能洗脫時俗祝慶套語,據爾這般才思,在今閨閫中,洵可獨步一時也。”

無何,已是季宣壽辰,即以四畫并賀禮等物,著人送去。季宣大喜,即令張掛中堂,以夸示賓客。

時有謝二玄者,與仲素同庠友善,是日亦以造賀在座。詢知畫上之詩為碧秋所題,便以次子茂才求婚于仲素,而浼季宣作伐。仲素以通家情厚,更見茂才秀雅能文,立時許諾。

原來謝有二子,長曰孟文,已經分爨,棄儒業賈,家累千金,只是吝嗇異常,錙銖不舍。次郎茂才,長于碧秋一歲,雅善屬文,性頗佻撻。謝二玄既得季宣議允,擇日行聘,即擬冬間伉儷。

忽值本城有一鄉紳,以恩蔭作刺滇南,特具幣帛聘謝為記室。二玄即與仲素作別,曰:“此行多則三載,且俟小弟回來,另行擇吉。”仲素唯唯。

豈料二玄一去,遲留六年不返。仲素、季宣相繼物故,而碧秋已年二十三矣。沈氏哀愴過情,時時臥榻不起。且家事向系清寒,自經殯厝之后,愈覺消乏。

碧秋既抱失怙之痛,血淚幾枯;更值母氏多病,每每倩人典賣簪釵,以供藥餌。雖則性秉幽貞,志甘澹泊。然春風楊柳,秋月芙蓉,盼佳信之無傳,傷良時之易邁。而玉簫聲冷,彩筆興疏,綠慘紅愁,眉嫵間常有黯淡色。又恐侍婢竊見,時時偷向花邊拭淚。

是年冬,二玄始歸,因見仲素已歿,即草草完娶。結縭之后,亦頗瑟琴靜好。

但茂才自父久出,其母溺愛,不行拘檢。托言寓寺讀書,日與市井無賴呼盧博彩,以賭為事。及成親月余,依舊出去。

那些無賴,貪著茂才錢鈔盡多,惟恐新婚婉孌,不入其套,遂又誘入娼妓家,拴同局賭。

雖以碧秋姿色無雙,畢竟是良閨風范,而合歡之際,不過婉轉綢繆,微微調笑而已,豈如**風騷**,曲意趨承。所以茂才迷戀日深,或三五日一歸,或半月一月方回一次。

二玄詰究時,其母更為支吾抵塞。惟碧秋心下了然,每每從容泣諫曰:“妾之先人特以弱質字郎者,以郎為詩禮之裔,必為良儒,不作蕩子。豈今棄家室而入狎邪,墮本業而事賭博。固知秦樓風月,遠勝荊釵,所恐設塹陷人,莫逃奸局。異時床頭金盡,生計艱難,必為親朋譏笑,而悔將無及矣!妾之薄命,但期速死。而以夫婦情誼,豈忍緘口不言。然妾亦遑惜,其如二白何!”

言訖,悲啼宛轉,羅袖盡濕。茂才亦為感動,沉思良久曰:“卿言殊是,吾將謝絕此輩矣!”

豈期數日之后,復為邀去。初時亦頗峻拒,及羅裾飄曳,進酒于前;象板輕搖,嬌音繞屋,則又心惑意迷,而流連莫返矣。

初時漸運橐金,金盡,即將負郭腴田,央人棄賣。又嘗偵俟碧秋下樓,抻開笥篋,罄卷綺□環瑱而去。

碧秋含愁抱楚,時刻淚零。然絕無怨容,亦并無一言抵觸。惟時時托之吟詠以自遣。姑錄其七言近體二章云:

老天生妾亦何為,不怨春風只自悲。

明月向來邀獨夢,菱花久已別雙眉。

愿將冰萼同心事,豈逐啼鶯出繡幃。

無限幽懷誰可訴,背人惟有淚偷垂。

其二

不能承順事良人,薄命還須恨自身。

苦樂均宜操井臼,歸寧何日見慈親。

泣殘杜宇休題怨,落盡煙花豈惜春。

若得郎心憐妾意,此時方掃翠蛾顰。

其詩連篇累帙,無非自怨之語,故不備錄。

時有蔣云甫者,家富而行薄,好色尤甚,與茂才少同筆硯,結為弟兄。一日賭輸,事極詣蔣稱貸。

蔣云甫向慕碧秋之美,思欲一見而無由。忽值茂才借銀,心下暗喜,便應允曰:“今日偶因未便,容俟明晨措處持奉。兄只在家相等,不必更來。”

茂才猶慮不穩,又再四訂約。

次日飯后,蔣云甫盛服而至,笑容可掬。茂才迎進坐定,即問所懇之事。

云甫曰:“昨蒙兄命,欲得一二十金。弟思一二十金,何足應兄之急?故特湊下五十兩,不拘時月,隨便付還,不必言利,亦不消立券。便尊嫂處尚未見禮,故特竭誠奉拜,乞兄請出一見。”

茂才聽說肯借五十金,欣喜過望。即忙進內以告碧秋。碧秋悵然曰:“非親非族,豈有相見之禮!況聞此生做人輕薄,今無故而欲令我出見,其心莫測,君何不即時回絕,而反問我,殊覺可笑。”

茂才便以尚未梳妝為辭。怎當云甫堅執要見,那五十兩又放在袖中,不肯遞過。

茂才急于得銀,連次進內催逼,慍見于色。碧秋無奈,只得毀妝易服而出,然妖艷之態終不可掩。

云甫向前揖畢,方欲啟問,而碧秋已轉身進內矣。便將銀交付,茂才亦于幾上取過借契,云甫假意推卻,即袖券而去。

無何,二玄下鄉取租,至一佃戶家,其人駭然曰:“宅上貴產,已經令郎于某月間,棄賣于某處為業。某已向彼認租,何得復來相索耶!”

又至一家,其人亦照前回答。共有三十余畝,典賣殆盡。

二玄星夜趨回,覓見茂才,以檀木棍亂擊數十下,碧秋為之哀泣,跪懇得免。然已遍體重傷,血濺滿地。

自此時時嘔血,遂成不起之疾。將及半載而病革,臨死,執碧秋之手而哭曰:“我以不聽汝言,致有今日,然以負卿罪重,死有余辜。所可恨者,又累汝懷孕數月,但自分娩之后,無論是女是男,即宜棄擲,另行擇嫁。則我雖在九泉,亦得瞑目矣!”言訖而逝,年僅二十六歲。

碧秋雙手抑項,疾呼數聲,遂一慟仆地,半日方蘇。自此五六日,曉夜悲號,水粒俱絕。

及終七之后,二玄心下甚覺憐憫碧秋,即俗央媒出嫁。

碧秋微聞其事,步出堂前,襝衽再拜而泣曰:“媳婦雖極愚陋,頗知禮義廉恥,豈有貞女而事二夫!故自謝郎去世,即擬相從于地下。然所以遲留暫緩者,因有腹中之孕耳。若不蒙恩見察,而必欲奪其志焉,有死而已,決難從命。”

二玄亦為之改容起敬,其議遂寢。數月之后,方獲臨蓐,而舉一男,試其啼聲,寧馨可卜。

忽值蔣云甫遣人催索,連本利算,該九十余兩。

二玄愕然曰:“既有此項交易,何小兒在日,并不取討。”其人曰:“現有二大官臨終回札,即家主吊奠之日,亦嘗微及此事。所以遲緩不即取索者,以通家之誼故也,何乃以貴冗而竟相忘耶?”

二玄默然久之,乃屬其婉言致意,以俟遲遲奉楚。自后或十日,或半月,即遣人坐逼,絮聒不休。

延及半載,蔣云甫往告孟文曰:“有借有還,交易之常。乃尊公遷延時日,毫厘不吐,豈有負而不償之理!比聞令弟婦守寡未嫁,小弟亦緣喪偶,若或借重兄命,而獲諧姻好,愿以此項抵作聘資,未識尊意以為可否?”

孟文欣然首肯,馳告二玄。二玄許可,乃囑侍婢乘間以語碧秋。碧秋即時哭仆于地,嗚咽不能出聲。二玄再三解諭,而碧秋堅執不允曰:“生為謝家婦,死作謝家鬼。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蔣云甫知事不諧,即令數人坐定催逼,又欲具詞鳴控當道。

二玄事急,呼出碧秋,含淚而告曰:“吾意欲令汝伯代償,則冤業兒慳吝至極,一毛莫拔。若欲典賣衣飾,則囊橐已盡。汝但知節操為重,而不知孝順舅姑為尤重。若肯見依,猶可延我數日之命。如果執意不從,我于今夕當自縊而死矣。”

碧秋躊躇半晌,慨然曰:“媳婦一身不足惜,所憐懷中血胤,何以處置?”

二玄曰:“鄰西宋翁年晚無兒,其妾生子,甫一月而死,曷若承繼于彼,可以無憂矣!”

即令侍婢請過宋妾以實告之,宋妾驚喜曰:“果獲如此,若兒即吾兒也。”

碧秋取出金釵一只,羅衫二領,贈與宋妾,號哭而送曰:“兒生吾不能再見,兒死或與我魂魄相依。哀哉謝郎,相見在邇,無相尤也。”

遂將衫襖裙褲緊綰帶結,復以雙線密密紉綴。拆開花剪,而以半股縛臂。于是明妝艷服,以俟肩輿之至。

及抵蔣室,即有掌禮者請同拜堂,碧秋厲聲曰:“吾已有誓在先,必俟三日之后,方可成禮。”

蔣云甫見事已諧,遂不相強,而唯唯依允。

原來蔣素富饒,已蓄四妾,一曰鄧氏,一曰楚娥,一曰玉秀,一曰緋桃,年俱二十許,近前施禮,邀請赴席。碧秋曰:“食不下咽,但與我杯水可矣。”是夜,蔣生慮有不測,乃令鄧氏、緋桃伴睡。

至次日,復囑四姬委曲勸慰,碧秋垂首長嘆,寂無一言。至第三日,蔣生乃大設供具,珍錯雜陳,器皿精異,列四姬于兩側,置二席于正南。自坐于左,而虛其右位。

乃著群婢扶擁碧秋至前,笑而謂之曰:“卿以絕世之容,誤為謝家兒所苦。我今以百金為聘,家頗小康,亦何辱于卿,而卿乃執迷如是乎?今特虛其右席以候。卿若肯允就,寵必專房。設或拗執,可為我站于階下。”

碧秋即至前廡,盤膝而坐。蔣生微微冷笑曰:“薄命妮子,不足抬舉!”

遂與四姬嬉笑諧謔。或吹玉蕭,或歌雅曲,遍喚諸婢輪次遞酒。

俄而斜陽西墜,放下珠簾,銀燭熒煌于綺席,明月掩映于紗窗,而蔣生已頹然醉矣!乃拂衣而起,指揮眾姬,意欲用強奸染。

斯時碧秋已于臂上解下利刃,揮袖近前,怒聲叱曰:“人各有志,汝何用強凌逼,若要胡行,即以頸血濺爾之衣矣!”言訖舉刃一抹,鮮血橫飛,登時仆于階側。

蔣生駭懼,疾令諸姬扶上臥榻,連夜延醫看視。喉管未傷,猶可療救,但飲以薄糜,旋即噴出。

諸姬再四勸解曰:“娘若得愈,悉聽尊志,當即以肩輿送歸尊堂處矣!慎毋自苦。”

將及旬余,稍有起色。蔣云甫雖不敢再犯,而切齒懷恨。

忽值閩縣縣丞康爾吉,任滿回去,與會稽邑尊俱系南直金壇人。以桑梓舊誼,便路過訪。新值斷弦,擬欲謀置一妾,久而未諧,已雇舟將去矣。

蔣生探知其事,即挽縣吏為媒。而偽托送歸,以詒碧秋,賄囑輿夫,徑往江口船上。

比及碧秋揣知中計,而船已離岸丈許。回顧江流,情危事急,將身一跳,竄入波心。

康縣丞急得汗流浹背,疾呼救起,扶進后艙。

其母王氏,親為解換濕衣。豈知衣帶自里自外,累累盤結。碧秋雙手推住,泫然泣下曰:“慎毋解我衣,我頭可斷,我身難辱,決無再生之理。”

王氏亦嘆息曰:“我已知汝必有冤抑之情,但與我子無涉,何得相累。愿聞其故,仍以娘子送歸可也。”

碧秋遂以前事略抒顛末。王氏驚嘆曰:“原來卻是一位貞烈娘子,可敬可羨。何物蔣生,毒心短行,一至于此。但欲將子送歸,則既出謝門,兒已他繼,斷無復歸之禮。即欲歸傍尊堂,以子艷色,恐仍不免多露之染。據我倒有一條妙策,子肯聽否?”

碧秋曰:“千思萬想,未亡人所欠,只有一死,不知所諭何事?”

王氏曰:“我以娘子今日事勢揆之,保身完操,亦以赴死為上。但幸獲遇我,可以保全。我已茹齋奉佛二十余載,此去金壇,路亦不遠,離城數里,有一尼庵。乃我預為修造,以作暮年皈依之所。今此一歸,即于庵中棲住。子既無所依傍,不若隨我而去,避跡玄門,懺悔從前業障。茅屋藤床,足以相伴為娛。又何必捐軀輕殉者哉?”

先是碧秋曾夢觀音大士囑咐云:“子有災厄當死,若遇黃衣人,方能救免。即或相隨遠去,以俟他年子母重遇。”及是日,王氏身果衣黃,故碧秋依允曰:“既蒙恩慈超度,愿即拜為母氏,方敢相依。”蓋猶未測康爾吉之心,故認為母女,以絕其念。

及抵金壇,即與王氏同歸尼剎。其地亦頗幽邃,終日閉關參究釋典。詎惟西子鏡奩,洗空粉黛,并那謝家柳絮,拋棄瓊瑤。

而流光如電,自向庵寄跡,不覺已又是二十余年,王氏已經去世,碧秋撫今感昔,嘗賦七言二絕云:

云掩松扉花氣清,六時功課一函經。

啼鶯也解耽幽寂,偏向窗前巧弄聲。

其二

山色鐘聲共悄然,從來不為俗情牽。

花開花謝渾閑事,月照禪心二十年。

忽一日,有一少年扣扉避雨。碧秋遙從窗內望見,手把金釵,向佛祈褥。而其狀貌酷肖茂才,乃屬老尼出見,探其居址。

少年答曰:“我會稽人也。此間有一康縣丞家,不知離庵幾許,望乞姑姑指示。”

碧秋便從簾內問曰:“郎君既系會稽,何姓何名?遠尋康某為著何事?”

少年曰:“小生謝蓼莪,生母楊氏,為因康爾吉強劫而來,故特遠尋至此。”

碧秋疾忙步出,又問曰:“汝父何名?今可在否?”少年曰:“亡父茂才,去世已久,我乃遺腹子也。”

碧秋不待話畢,即抱住大哭曰:“我兒不消遠訪,我即爾母楊碧秋也。撫汝半歲,強逼分離。今以何人指點,特來尋覓?”

謝蓼莪唏噓半晌,方拭淚而對曰:“兒于今科已中第七十三名進士,除授吉安府推官。幸蒙宋母備說前事,并以金釵為驗。故兒止帶一仆,星夜前來。今既幸遇,望即速行。外大母春秋雖高,猶幸無恙。俟母抵家一會,即同之任矣!”

碧秋曰:“我自到此二十一年,曾無一日散心。亦并不拈弄翰墨,然非此地棲跡,亦安得尚在!今茲一別,重至無期。當以數言留壁,少紀幽懷。”遂援筆書云:

予自幼有詩癖、畫癖、山水癖。竊謂此生,縱不獲騎秦家彩鳳,而茍得所歸,亦可以詩囊畫卷,徜徉于山水間。詎期蝶夢成愁,旋又鴛行中斷。一束蘭心,雖則凌冰透雪;數聲鴉噪,其如夕逼晨催。遂以頸試青鋒,誓欲捐生于豪室;身投碧水,還期覓伴于江妃。乃夢感慈云,恩邀王母。遂使越中弱質,遠托禪宮;薄命余生,長依繡佛。千里鄉關,惟見碧天無際;萬株桃杏,憑教玉洞長扃。只望凈土埋魂,化作杜鵑歸泣;豈知寧馨孤嗣,已從雁塔題名。故雖萊彩飛歡,將泛西歸之棹;而煙霞久伴,反縈獨去之悲。用志蕪懷于殿壁,并紀往來之歲月。使后之探奇閨史,隨喜云車,得以憐其幸存,而鑒其磊落之苦志焉。予謂誰?會稽楊涓,字碧秋,今法號雪照者是也。

題畢,即命取酒澆奠,拜別王氏之墓。哀慟移時,方與眾尼謝別,回至會稽。其年沈氏已有八十七歲,母獲重會,子掇巍科,合邑稱羨,咸以為貞節之報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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