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樂府命題皆有主意,后之人用樂府為題者,直當代其人而措詞,如《公無渡河》須作妻止其夫之詞,太白輩或失之,惟退之《琴操》得體。
六經已后,便有司馬遷,三百五篇之后,便有杜子美。六經不可學,亦不須學,故作文當學司馬遷,作詩當學杜子美,二書亦須常讀,所謂“何可一日無此君”也。
司馬遷敢亂道卻好,班固不敢亂道卻不好。不亂道又好是《左傳》,亂道又不好是《唐書》。八識田中,若有一毫《唐書》,亦為來生種矣。
三謝詩,靈運為勝,當就《文選》中寫出熟讀①,自見其優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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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文”,據《學海類編》補。
唐人有詩云:“山僧不解數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及觀陶元亮詩云:“雖無紀歷志,四時自成歲。”便覺唐人費力。如《桃源記》言“尚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可見造語之簡妙。蓋晉人工造語,而元亮其尤也。
杜子美《秦中紀行詩》,如“江間饒奇石”,未為極勝;到“暝色帶遠客”,則不可及已。
子美詩云:“天欲今朝雨,山歸萬古春。”蓋絕唱也。余惠州詩亦云:“雨在時時黑,春歸處處青。”又云:“片云明外暗,斜日雨邊晴。山轉秋光曲,川長暝色橫。”皆閑中所得句也。
子美云:“舜舉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時用商鞅,法令如牛毛。”其于治道深矣。
東坡作《病鶴詩》,嘗寫“三尺長脛瘦軀”,缺其一字,使任德翁輩下之,凡數字。東坡徐出其稿,蓋“閣”字也。此字既出,儼然如見病鶴矣。
《琴操》非古詩,非騷詞,惟韓退之為得體。退之《琴操》,柳子厚不能作;子厚《皇雅》,退之亦不能作。
東坡詩,敘事言簡而意盡。忠州有潭,潭有潛蛟,人未之信也。虎飲水其上,蛟尾而食之,俄而浮骨水上,人方知之。東坡以十字道盡云:“潛鱗有饑蛟,掉尾取渴虎。”言“渴”則知虎以飲水而召災,言“饑”則蛟食其肉矣。
謝固為綿州推官,推官之廨,歐陽文忠公生焉。謝作六一堂,求余賦詩。余雅善東坡以約詞紀事,冥搜竟夕①,僅得句云:“即彼生處所,館之與周旋。”然深有愧于東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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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夕”原作“久”,據《類編》改。
韓退之作古詩,有故避屬對者,“淮之水舒舒,楚山直叢叢”是也。
杜子美祖《木蘭詩》。
晚學遽讀《新唐書》,輒能壞人文格。《舊唐書》贊語云:“人安漢道之寬平,不厭高皇之嫚罵。”其論唐亡云:“注江海以救焚,焚收而溺至;引鴆爵以止渴,渴止而身亡。”亦自有佳處。
詩在與人商論,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閑一字放過則不可,殆近法家,難以言恕矣,故謂之詩律。東坡云:“敢將詩律斗深嚴。”余亦云:律傷嚴,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難易二涂,學者不能強所劣,往往舍難而趨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作詩自有穩當字,第思之未到耳。皎然以詩名于唐,有僧袖詩謁之,然指其《御溝詩》云:“‘此波涵圣澤’,波字未穩當改。”僧艴然作色而去。僧亦能詩者也,皎然度其去必復來,乃取筆作“中”字掌中,握之以待。僧果復來,云欲更為“中”字如何,然展手示之,遂定交。要當如此乃是。
近世士大夫習為時學,忌博聞者,率引經以自強。余謂挾天子以令諸侯,諸侯必從,然謂之尊君則不可;挾六經以令百氏,百氏必服,然謂之知經則不可。
王荊公五字詩,得子美句法,其詩云:“地蟠三楚大,天入五湖低。”
《文選》三賦,《月》不如《雪》,《雪》不如《風》。
東坡隔句對:“著意尋彌明,長頸高結喉,無心逐定遠,燕頷飛虎頭。”或云:“結”,古“髻”字也。退之序,是“長頸高結喉,中又作楚語。”
余作《南征賦》,或者稱之,然僅與曹大家輩爭衡耳。惟東坡《赤壁》二賦,一洗萬古,欲仿佛其一語,畢世不可得也。
凡為文,上句重,下句輕,則或為上句壓倒。《晝錦堂記》云:“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下云:“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非此兩句,莫能承上句。《居士集序》云:“言有大而非夸。”此雖只一句,而體勢則甚重。下乃云:“達者信之,眾人疑焉。”非用兩句,亦載上句不起。韓退之與人書云:“泥水馬弱不敢出,不果鞠躬親問,而以書。”若無“而以書”三字,則上重甚矣。此為文之法也。
東坡赴定武,過京師,館于城外一園子中。余時年十八,謁之。問余:“觀甚書?”余云:“方讀《晉書》。”卒問:“其中有甚好亭子名?”余茫然失對,始悟前輩觀書用意蓋如此。
關子東一日寓辟雍,朔風大作,因得句云:“夜長何時旦?苦寒不成寐。”以問先生云:“夜長對苦寒,詩律雖有剉對,亦似不穩。”先生云:“正要如此。一似藥中要存性也。”
蜀道館舍壁間題一聯云:“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不知何人詩也。
蘇黃門云:“人生逐日,胸次須出一好議論。若飽食暖衣,惟利欲是念,何以自別于禽獸?予歸蜀,當杜門著書,不令廢日,只效溫公《通鑒》樣,作議論商略古人,歲久成書,自足垂世也。”
張文昌詩:“六宮才人《大垂手》,愿君千年萬年壽,朝出射糜暮飲酒。”古樂府《大垂手》、《小垂手》、《獨搖手》,皆舞名也。
《南征賦》“時廓舒而浩蕩,復收斂而凄涼。”詞雖不工,自謂曲盡南遷時情狀也。
讀退之《羅池廟碑》“北方之人兮為侯是非,千秋萬歲兮侯無我違”,輒流涕有感。
《樂府解題》,熟讀大有詩材。余詩云:“時難將近酒,家遠莫登樓。”用古樂府名作對也。
過岳陽樓觀杜子美詩,不過四十字爾,氣象閎放,涵蓄深遠,殆與洞庭爭雄,所謂富哉言乎者。太白、退之輩率為大篇,極其筆力,終不逮也。杜詩雖小而大,余詩雖大而小。
凡作詩,平居須收拾詩材以備用。退之作《范陽盧殷墓志》云:“于書無所不讀,然止用以資為詩”是也。
詩疏不可不閱,詩材最多,其載諺語,如“絡緯鳴,懶婦驚”之類,尤宜入詩用。
謝玄暉詩云:“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平楚”,猶平野也。呂延濟乃用“翹翹錯薪,言刈其楚”,謂楚,木叢。便覺意象殊窘,凡五臣之陋,類若此。
古之作者,初無意于造語,所謂因事以陳詞,如杜子美《北征》一篇,直紀行役爾,忽云“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實。”此類是也。文章只如人作家書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