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回 借公報私當場點眼 撫棺痛哭別有傷心
話說余寶光見過了思中丞,得意洋洋回到公館。換了便服,便把起初號房怎樣不肯拿手本上去,巡捕又怎樣的刁難,自己又怎樣的耐著性兒,磨到極頂,方才見了思中丞。說得怎樣的投機,從頭至尾與他太太說了一遍。他那太太自然替他高興。但是這余寶光的歷史,前回書已經表明過的,不是靠著他外公養活成人,偷填官照,在上海姘識這位太太,方成全得這個六品前程?他的祖宗三代,問他自己也怕交代不出。就是當初填寫官照的時候,依著葫蘆畫瓢,也不過是那么一回事罷了。如今他偏說是他祖宗有留傳下來的鼻煙,又是那里來的呢?他那太太就抱怨他不該對著撫臺說假話,倘若一時送不出來,豈不是弄巧成拙?余寶光道:“哄嚇詐騙四個字,是我們做官的四字真言,缺少一個字,這玩意兒就玩不圓了。你終日在家里,除了穿點、戴點、吃點、喝點之外,那里懂得世界上的事情。我既然在撫臺面前說是有祖宗留傳的鼻煙,我自然會找出了祖宗的鼻煙來。你真是彈著琵琶落淚,替古人擔的什么憂!” 夫妻二人閑談一回,寶光便出去做自己的正事。
“勢利”二字原本出自官場。思中丞自到蘇州撫臺任來,從沒有多見客。即或見客也不過是場面上。這一兩個人頭見那日轅抄上,忽然登上試用通判余寶光稟見,便哄動了這些候補老爺。紛紛猜議余寶光定有大來頭,如不然,平空白地中丞會見他呢?于是大家都要想來聯絡寶光,通通聲氣。從此余公館的門口就不是早先那樣冷清清的樣兒,車馬冠蓋,鬧得個宅門如市。寶光投其所好,便要在這交際場中物色那祖宗留傳的鼻煙。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像天堂的地方還有什么物色不到的東西?寶光又不惜工本,不上十天半月,居然在一家舊族物色出一對大金花。嘗嘗味兒,與那日思中丞聞的一色一樣,議定價值,買它過手,加意地裝璜,便認為祖宗留傳遺物。著書的寫到此處,想起山西省一位旗下方伯,最講究聞鼻煙。同寅屬下無論饋送什么金珠古玩,他一概不受,如有好鼻煙,送他就是一瓶半瓶,他卻視為珙璧。這位方伯性極廉介,從不肯白受屬下的饋送,必要一個相當的酬報。可謂上之所好,下必甚焉。暮夜苞苴,公行大道。一時差缺,大半作為鼻煙的酬報。只有一個陳縣丞,本是桂林世家。因家道中落,捐了一個縣丞,補了實缺。坐了兩年,省吃儉用,日子到也過得過去。因為是個大家出身,志大心大,終不肯久屈下位。況且與知縣同城,衙門只隔一墻,看見知縣收漕征稅,雪白的銀子抬出抬進,豈有不眼紅心熱的!一心一念總要做一任正印官,才遂心愿。但是沒有這一注過知縣班的款項,也只好留以有待。有一日,在知縣的簽押房里談間,瞥眼看見書架角上放著一個玻璃方瓶,里面裝著黑而且黃的物事。陳縣丞是留心時事的,回眼望著知縣道:“堂翁這書架角上一納子鼻煙,是新買的嗎?” 知縣道:“兄弟那里有閑錢去買這些廢物,不知幾時翻騰出來的,還是先世留下的。閣下問他干什么?” 陳縣丞道:“不瞞堂翁,晚生平生什么煙全不沾,只這鼻煙一樣,從小兒聞慣了的,總覺離不開。這兩天存的聞完了,新的沒買來,忽然看了煙,覺著鼻孔里癢癢,似乎有點像發**煙癮的樣子。” 說著便笑個不止。知縣道:“既是閣下賞識他,兄弟放著也沒用處。” 返身伸手在書架角上將一瓶鼻煙拿過來,遞給陳縣丞說:“閣下不嫌棄,請帶回去用罷。”陳縣丞趕緊起身接過來,掀開塞子,略微挑了一些,在桌上,用中指拈著鼻上聞了一聞。故意說道:“味道很好,可惜霉了一點。然還將就可以聞得。” 謝了知縣,帶回自家衙門。在鼻子上又細加評品,其味酸而帶膻,無一點躁氣,確是最上上品。用干布把玻璃瓶揩抹干凈,又用紅紙包好。便向知縣求了一件差事,借著名目進了省城。在藩臺衙門稟了到,找著執帖門上,花了十串錢的門包,求他把這瓶鼻煙送進大人。那執帖大爺接過手,打開包一看,只見大半瓶煙,臉上顯出有些不愿意拿進去的樣子。經不住陳縣丞左一央求,右一哀告,又看這十串錢的面上,好在大人常說的:“是好東西,不能夠多得。”或者他這半納子煙果是好東西,合老爺子式,也不可知。恰好有一件事要上去回,便順帶上去。藩臺大人視是鼻煙如性命一樣的,見了鼻煙天大的事都不管了。叫:“快打開包來看。” 一見是個四兩納子描著金花,里面裝著只有六成煙。像水沉香色,先哈哈地笑道:“好陳東西。” 即把扎口的紅絨解脫,拔去塞子,挑出二撮在煙碟上,細細地一聞,又把桌上擺的幾只壺兒里的煙撮出二種,比較著在鼻子上聞一回,評一回,望著執帖門上說:“這那里來的?真是上品。咱們這幾種煙全趕不上這味兒。”執帖門上回道:“是陳縣丞孝敬老爺的。”藩臺道:“你去問他,這煙是那里謀來的,還是家藏的?” 執帖門上下去問了陳縣丞,上來說道:“陳縣丞說:他一個區區磕頭蟲那里還有什么家藏,這煙是那知縣家藏的,他曉得老爺到處物色鼻煙,他問那知縣買了來孝敬老爺。陳縣丞又說:他并分別不出煙的好壞來,不過看著顏色似乎不是現在的東西,冒昧呈上來,老爺嘗不中,丟開結了。” 方伯道:“ 難為他留心,這煙現在花了錢都買不出的。難為他曉得我講究這煙,那知縣難到不曉得我要物色陳煙嗎?家里現成有的,都舍不得讓給咱們一點,還要陳縣丞問他買了來,咱可白栽培他了。你再去問陳縣丞花了多少錢,叫帳房里還人家。他一個佐雜,可憐幾兩七折八扣廉俸銀子,靠著養家活口。咱們生受他的,心也不安。”執帖門上道:“陳縣丞再三向奴才說,這半納子煙孝敬老爺,實在褻瀆得很,老爺要賞還他的價,他怎么敢領?老爺要可憐他,隨便什么時候栽培一下,他就今生吃著不盡了。”方伯點點頭,頗以此話為然。便吩咐叫他公事辦完快些回去,地方要緊,不要盡在省城耽擱。執帖的照著傳諭了陳縣丞。過了幾天,縣里出了一樁不相干的案子被人上控,方伯便借著這個上控,把知縣撤任,就委了陳縣丞就近**,收了個全漕。閑話少敘,言歸正傳。
余寶光自物色得了兩瓶鼻煙,加意地裝璜,外面做了黃緞子繡花棉套,一層一層包裹熨貼,叫了貼心家人拿著手本送到院上去。指望這寶一定打著了孤釘。誰知天下的事是萬萬不能叫人料得著。一霎時家人回來說:“是巡捕盧大老爺說:大人向來不收屬員的饋送,不便往上拿,叫原物帶轉。又說如一定要送,請老爺親自過去一趟。” 寶光聞聽盧巡捕話中有話,未曾不明白。但是我是內線走好了的,還怕他刁難我!說著便叫家人雇好轎夫,帶著鼻煙親自來到巡捕房。見了盧巡捕。盧巡捕接待進去很似親熱,格外要扯交情。寶光便說:“這一匣鼻煙是大人當面吩咐兄弟辦的,好不容易今日方才辦到。請老兄替呈進去,兄弟好銷差。” 盧巡捕用眼睛只朝著寶光臉上望了又望,說道:“這匣子里光是鼻煙嗎?如夾著別樣,是不好往里送的。將來有什么笑話,兄弟可擔不起。潤翁須自己斟酌,大家都是同寅,不要怪兄弟沒有照應。”寶光明明猜著盧巡捕想他個一百八十的門包,故意地裝作糊涂,硬不買賬。說:“是老兄能替兄弟進呈上去就費神不了。如若老兄不能替兄弟進呈上去,也只好改日等大人問起來的時候,兄弟當面回罷了。” 盧巡捕見他不認這筆賬,也就懶得再去向他糾纏,好在權操在我,那時鬧出笑話來,叫做木匠做枷自作自受,誰也怪不得誰。便悻悻地拿著鼻煙匣子說:“潤翁,且在官廳候著罷。” 一直地進宅門,向簽押房走來。正正思中丞坐在椅子上看公事,盧巡捕走上去回道:“余倅寶光稟知奉大人面諭,鼻煙辦來了。” 一只手便把鼻煙匣子放在桌上。思中丞向來不用門上,凡有投遞公文信件均是巡捕當面呈交開折。盧巡捕照著例規就在桌上把包封折開,拆出一只四方金漆嵌螺小匣子。上面紅絨綆子,系著一個賽銀白銅小洋鎖匙,匣口上釘著一只玲瓏剔透的小蝴蝶。將蝴蝶翅膀推開,現出鎖門。對上鑰匙向右一旋,叮當一響鎖簧便開。匣內四面用五色印花洋綢裱糊,中間嵌放一對金花玻璃瓶子,金光奪目。盧巡捕雙手取出遞給思中丞。思中丞不住口稱贊:“好體面裝璜。這是講究人玩的東西,外行不能這樣考究。這鼻煙最難收拾,干又干不得,潮又潮不得,玻璃瓶最易起燥,內里用了金托子就滋潤了。這是金生水的道理。裝璜雖然如此考究,可不知味兒怎么著呢?”正要動手打開瓶子,盧巡捕把那空匣子底子朝天翻轉過兒一倒。這一倒,可把個余寶光倒送終了。你當何事?原來余寶光借送鼻煙為名,早在匣子底下夾了三千兩一張的元豐紅票。若是在巡捕房里講通過了,那巡捕就原封不動地庋在大人簽押桌上。寶光仗著有來路,一毛不拔。盧巡捕要顯點手段出來與大家同寅看看,故意地公事公辦,把這一張紅票敲落在桌上,湊近上去使大人看見。思中丞卻忙著開煙瓶子去,不來看他。盧巡捕道:“回大人,還有元豐三千銀子一張的票子,請大人過目。” 思中丞登時倒豎雙眉喊道:“那里來的?” 盧巡捕道:“ 在鼻煙匣子底下倒出來的。想是余倅預備孝敬大人的了。” 思中丞罵道:“ 混帳!你當了這么久的差,難道還不知道嗎?誰敢孝敬我的東西?就是這鼻煙,我原吩咐余倅買成多少銀子,在賬房里領價。怎么他大膽,敢借著買鼻煙名目前來嘗試。真是膽大妄為,這還了得!快把這鼻煙同票子一齊發還他去。” 一面吩咐請司道上院,這樣不顧廉恥的衣冠敗類還不該參辦嗎?” 盧巡捕道:“這是余倅荒唐,請大人暫息雷霆。等巡捕下去傳諭,嚴嚴地申飭他一頓,教他以后不可再這樣冒失,免得張揚出去,彼此不好聽。還求大人恩典,保全余倅的名譽。” 說了又請了一安,代余寶光邀恩。思中丞因受了人的囑托,又見余寶光一表人才,正好借水行船。誰料被盧巡捕從中打出這個岔來,心中又恨又氣,又說不出口來,只有硬著說幾句官話。盧巡捕是近水知魚性,依山識鳥音,摸慣了思中丞性兒,故意迎合著說了幾句岔開。思中丞捻著胡須說:“就是這樣,你得切切實實教訓他,要他知過必改。今日遇在我屬下可以寬容他,若是遇見別位鋒利中丞,他 可 經 受 不 起了。”盧巡捕“咂,咂”地應聲退出簽押房。走出宅門,便提著嗓子叫號房:“大人吩咐,請司道大人傳首府三縣,立刻上院,招呼余寶光不要走。” 一手端著鼻煙匣子踏進巡捕房,往桌上一摜,揭去大帽。早有家人接了過去,擰上手巾來揩臉,氣鼓鼓地坐在當中一把太師椅上,說道:“今天那一門的晦氣。”且說余寶光獨自一個坐在官廳里面心花怒放,想道:“思中丞見了這兩瓶鼻煙,不知要怎樣高興呢!他要一高興,我的差委就八九不離十了。” 自思自想,正在出神,忽聽喊叫號房請司道上院。怦然一動:不要是馬上就要委我的差事,好不快活。又聽見“ 傳首府三縣并招呼余寶光不要走” 的幾句,又怦然動起心來。不要弄糟糕了,趕急叫家人在巡捕房去探聽一聲,請司道是什么事?家人往巡捕房口東張西望,只見盧巡捕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語的罵人,滿臉堆著怒容,一群家人都圍著站在旁邊,一些也探聽不得。縮回官廳,把情形告訴寶光。寶光罵道:“不中用的東西!這點事都辦不來,等老爺自己去。” 便由官廳踱到巡捕房,跨進門限,只見桌子邊上歪扭七八放著一件觸目驚心、加意裝璜的鼻煙匣。盧巡捕皺著眉毛,瞪著眼睛,見余寶光進來,身也不抬,頭也不點。寶光此時心里也有點明白這事,不知不覺渾身發起抖來,上下的牙齒彼此敲擊起來,三魂七魄悠悠地要由腦袋頂上直沖出來。神不自主,出又不是,進又不是,矗在房門口,好像一個像生人兒。還是柴巡捕在煙榻上欠身起來,叫聲:“潤翁,請這邊坐。” 盧巡捕又在那里問號房:“司道大人請去了沒有?” 余寶光心里又是一跳,柴巡捕還站著讓坐。余寶光搭訕著進來,在煙榻上坐下。屏聲息氣無一句話說。柴巡捕望著余寶光這副形情,卻也可憐,想起初進來那種趾高氣揚卻又可氣,便叫盧巡捕道:“伙計這是怎么辦?大家都是同寅,你把頭緒告訴余潤翁,也好請他預備,免得臨時沒有對付。” 盧巡捕道:“ 我先前怎么交代過的?潤翁還當我是壞人,現在鬧糟糕了,可怪不得我。老頭子氣得了不得。吩咐請司道府縣立刻上院。這事提起千金,放下四兩。潤翁能有膽量做這事,想必就有能耐去對付,叫我怎么著。” 余寶光聽著句句挖心,事到其間,深悔不該貪小,省一注門包,鬧出大亂子。現在無有別法,只有解鈴還是系鈴人。哀告柴巡捕,求盧巡捕替他挽回挽回,顧全眼前體面。盧柴二人乃是向來變慣了這宗戲法,一板一眼扣得滿準。余寶光騎在老虎背上,下來不得。惟有聽他二人擺布,磕頭請安百般下禮,盧巡捕仍故意地刁難。千推萬諉做出許多神頭鬼腦,大言炎炎,嚇得余寶光像個落水雞子。柴巡捕做好做歹,盧巡捕方才答應:“姑且上去碰碰看,盡我們同寅之誼。我總盡心竭力地代潤翁苦求。恩典在上頭,運氣在閣下,求不下來也就無法了。” 余寶光感激不盡道:“如承老兄情能婉為解說,總可回天之怒。” 盧巡捕復戴上帽子出來,鬼算一回,見了柴巡捕說:“ 我說不行,何苦怨我呢!” 柴巡捕說:“ 你上去這大半天才下來,未必一點彎沒有轉,虧你還好意思來抱怨人。” 一個余寶光在旁邊聽見盧巡捕沒有邀下恩來,又急得手足如冰,汗流浹背。生怕司道府縣一到,有別的什么下不去。苦嘴苦臉央求盧柴二人。盧巡捕今天也把余寶光戲弄夠了,看他苦嘴苦臉那副下作神情,不由得噗嗤一笑,道:“余潤翁今天可苦了我了。剛才上去,老頭子還催著叫快請司道府縣,是我說了幾幾多好話,頭也碰腫了,腿也彎酸了,老頭子方才有些活動。我說這兩瓶煙并不是余倅親手裝的,不知裝的人怎樣糊糊涂涂,把一張廢銀票當作紙來墊了底子。余倅失于檢察,也是難辭其咎。大人在蘇州的聲名,誰人不曉?他怎敢來嘗試大人。并非卑職替余倅申辯,其實是這個情形,說要求大人開恩。老頭子想了半天,說我不知得了你多少錢,會替你來搗鬼。柴伙計,你說冤枉不冤枉?” 柴巡捕道:“ 咱們為朋友,就是受點冤枉也沒話說。你說后來怎樣的吩咐?” 盧巡捕說:“后來老頭子說:‘我向來不為已甚。既是內中有這樣緣故,也全不能怪他。但他糊涂二字終不能免,這樣糊涂人委了缺出去,將來不要誤盡地方嗎?’ 我聽到老頭子這兩句話,寒毛又有些倒豎起來,趕緊接口過去說:余倅那人也不是十分糊涂的,不過這件事是出于要好太切,自己不放心自己,假手于人,誰個錯誤?若早料得也就不假手于人,這是他過于要好的壞處。老頭子方轉過這臉來說:‘我絕不肯要顯自己的清廉,拿人家功名過不去。’ 我這時才放下心來。大約沒有什么大要緊了,頂多得了風流處分罷了。” 余寶光千恩萬謝地不離口。盧巡捕說:“潤翁把這一匣子煙同這三千兩的銀票就請帶回府,該還人家。以后可不要!” 便頓住口不說。余寶光道:“種種蒙情,兄弟是知恩必報的。”盧巡捕道:“這是大家的交情,潤翁如此說,我可不敢當。”又向著柴巡捕說了些取瑟而歌話的話,余寶光坐不住了,便興辭出來。后來伍方伯護院年終甄別用了,工于鉆營四個字終了余寶光。此是后話不提。
且說思中丞每天公事看完,風雨無阻,必要上會館去敘天倫之樂的。鬧得滿城風雨,舉國皆知。就連那位制軍與夫人耳朵里頭也刮著些風聲。不過在他們仕宦人家,惟恐鬧穿了,難以為情。暫且裝聾做瞎,打算制軍病輕一些離開蘇州,也就算了。獨有思中丞自以為做得慎密,無人得知,仍是天天往來不斷。制軍夫人卻暗加防范了許多。這日活該有事,制軍的夫人受了些感冒,用過晚飯回房休息。制軍要姨奶奶來陪伴,叫老婆子去了半天沒見人來。在床上等得不耐煩起來,就扯著喉嚨叫開了。驚動他的夫人,聽見老爺大呼小喚,便翻身起來,問小丫頭:“老爺叫喚什么?” 小丫頭道:“聽見張媽說,老爺叫姨奶奶,找了半天,不知道姨奶上那里去了?八分是老爺等得不耐煩,自己喊呢。” 夫人連忙問二爺走了沒,小丫頭道:“二爺吃完飯,究沒看見,大約是回去了。”夫人道:“你出去查看查看。”小丫頭答應去了。夫人又喚貼身一個姓祝的老婆子來說:“老祝,我今天因為有點不舒服,大意了一點,沒有防得,到就不見了。沒有別地方去,你趕快到西院子那些什么四方亭船廳上去,包管一找就著。”祝媽笑著往西院子走去。小丫頭由外面跑進來說:“二爺的轎子還擱在轎廳上呢!火把烘烘的,多少人都伺候著二爺呢。” 夫人點頭不語。祝媽躡手躡腳,癟著嘴走近夫人身邊,靠著耳朵咕噥個不了。只見夫人臉上猶如貼上一張白皮紙,氣得發抖,伸腳下床,趿著鞋子,在衣架上取了一件長衫披在身上,也不叫人,一手扣著鈕子,一腳踏出房去,徑向西院子那邊小門走去。祝媽同小丫頭跟著后面走來。夫人走至耳門口,便不踏出門限,閃身站在黑暗地方,反背著手,歪著頭向外去聽。有極膩極低聲音同輕輕的腳步聲由西院出來。走近耳門口,又有一種不堪入耳的聲浪。那一個腳步聲就由甬道一直走了出去,一個窈窕影子閃進耳門,飛向上房走去。夫人躲在黑暗地方看得明白是那人。趕著后頭,去伸手向前扭住那根黑而且亮的毛松松的辮子,兜過頭來,一連幾個嘴巴。罵道:“騷狐貍,你還有臉跑進來!”嚇得這如花似朵,巫山行雨歸來的神女不提防半路上遇見了兇煞,猛然看見是夫人抓住了帽辮,便拼命地掙脫,一溜煙回到自家臥房。心里還不住地似小鹿兒跳個不止。關上房門,坐著出了一回神。想起從前在天津堂子里的時候,何等逍遙自在。自從贖身出來,拘拘束束、沒有自由過一天。好容易得了多情多義的二爺,貼心貼己。雖然說是露水姻緣,卻也勝過那天生佳偶。只恨生成薄命,由愛生魔。忽被母夜叉撞破,敲辱一頓。原是自己事情做錯,怨不得人家。然木已成舟,悔不轉來。公館中上上下下,許多家人、老婆子,明天傳揚出來,叫我怎樣為人?思來想去,越想越不是計。窗外忽然一陣冷風吹著身上,打一個寒噤,毛骨眼覺得一根一根豎起來。桌上的洋燈來被這陣風也吹得要明不滅。幾只玻璃花插內花的影子顫搖搖地在窗帷上亂晃。墻上掛著一面油畫小照,像對著自己要哭出的樣子的。其實那畫兒上的像怎么會能對著人要哭,都是人想入魔道,故有這些現象。若照舊套頭小說上做來,必定有什么鬼魂出現,要尋找替代,種種的不經之談了。
且說這位制軍姨奶奶一時羞憤難忍,斬釘截鐵,拿定主意,便在項上解下了圍頸一條繡花湖縐手巾,縛在床架子上,結好連環圈,從從容容把這搓玉粉頸承接在連環圈內。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徑向極樂世界去了。等到第二日,老婆子推門進來掃地,看見床架子上直挺挺掛著個人,嚇得亂叫。丫頭老婆一哄進去,走近去看,才知道是姨奶奶。慌慌忙忙去報知夫人說:“是姨奶奶,不知道幾莫時,在床架上上了吊。”夫人聞報并不驚惶,冷笑一聲道:“ 他到爽快。”吩咐祝媽叫袁忠去稟知二爺:“請那邊派人來收殮,咱們可不能管。”祝媽看夫人神色不敢多說,去到門房照樣傳知袁忠,去報知二爺。
且說思中丞那夜由會館回到衙門,潦草看覺了些公事。得五心煩燥,放下公事,便在簽押房脫去衣服上床獨宿。捱著枕頭翻來覆去,神魂不定,總是睡不著。聽大堂上更鼓轉了五下,才朦朧睡去。仿佛在會館西院子船廳上,一人獨坐,見冰梅窗外,一個絕色美人咬緊牙齒指著他,欲言不言的神情。思中丞想西院子哪里有這么一個人呢?好不希奇。忽然“ 砰” 的一聲天明炮響,驚醒了,方知是夢。轉身過去,愈加困倦,又復了一覺。起來洗臉,用過點心,盧巡捕進來稟知:“兩湖會館今天午時劉大人開追悼會,請大人主祭。”思中丞說:“ 知道了。” 盧巡捕退出來。袁忠便走進去,請了安,垂手站著。思中丞見袁忠走來,倒吃一驚。說:“你來有什么事?” 袁忠說:“夫人請二爺過去。” 思中丞道:“早半上有什么事?到午上我要上兩湖會館,下半晌就來。”袁忠說:“恐怕等不到下半晌。” 思中丞道:“ 不要是大爺又怎么樣了?” 袁忠道:“ 老爺不怎么樣。” 思中丞道:“大爺既不怎樣,還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袁忠道:“是姨奶奶昨日晚上吊死了,夫人叫奴才來請二爺過去收殮,老爺還不知道。” 思中丞一句話沒有。上氣接不著下氣,只是倒抽。說:“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回上夫人,我叫人過來辦就是。” 袁忠請了安,各自回去。思中丞呆坐在椅子上想:她昨晚上送我到甬巷口,好好一個人,還叮囑我今日早點過去,怎么一夜工夫平空地會吊死了?不要是在西院子碰著了什么邪氣不成?袁忠才說大爺還不知道,大奶奶叫他來請我過去收殮。他們那邊吊死人,怎么要請我去收殮?這話說得蹊蹺。莫非昨夜工夫鬧得太大了,被什么人看破,說與大奶奶。她羞憤自盡也說不定。須得打聽明白,不要冒失。弄得沒趣。” 便叫伺候簽押房的小恩子過去探聽,快來回信。小恩子去了回來,從頭一二地回復明白。思中丞不住嘆息,流了多少眼淚。事已至此,無可如何,惟有自認晦氣。派了賬房師爺過會館去辦理喪事。囑咐只要辦得預貼,不論花錢多少,賬房師爺領命而去。辦事的人就怕的是惜疼用錢。今日辦這事,思中丞當面說道只要辦得好,不惜銀錢,自然是八面俱到的。
且說思中丞派帳房師爺去后,神昏志惰,獨自吞聲忍淚,猶如萬箭鉆心,天大的事都無心去料理。等到十二點鐘,換了一套素服,排齊儀仗,去到兩湖會館。一見新寧伯劉宮保的神位,便匍匐上前,放聲大哭。兩廂陪祭、司道、晉紳見思中丞如此傷心,都也一齊落淚。直到下午三點鐘才止住哭聲。又與大眾述了些劉宮保的政事勛業,說得涕泣交流。還是陪賓再三地勸止:“中丞要保重政躬,繼續宮保的政績。”思中丞勉強節哀,命駕回衙。各位你當思中丞真個是痛哭劉宮保嗎?思中丞其實不是痛哭劉宮保,不過要借這光明磊落的勛臣,一個招魂幡來追悼那月下偷情離魂的倩女。當時,那如聾似瞽的官紳雖然全被他蒙過,經不住那冷眼旁觀的,拿著透光鏡把他的五臟六腑、狗肺狼心都照了出來。有人做了一首樂府,題目是《 撫軍哀》,且待來請教諸公,在下背誦出:
撫軍哀,撫軍哀,素車白馬長涕來。伏地哽咽不能道一字,屬吏愕貽同官猜。云是新寧伯恩重等涓埃,今日數點知遇淚。生芻一束酒一杯,孰知撫軍別!有傷心斷腸事。寶鏡易碎,玉玦摧。撫軍有兄為留守,養疴臥游來蘇臺。后房姬妾分羅列,撫軍一見笑口開。人道撫軍卻學陳平善盜嫂,我道撫軍幸有紅拂能愛才。將軍聞之怒如雷。紫霞一線,斷送玉容葬塵灰。吁嗟乎!將軍怒,撫軍哀。
這首樂府流傳到今,便作了思中丞這一段故事的鐵案,非是白眼胡謅得來。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