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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摧毀的暴君》納博科夫短篇小說集 納博科夫作品集

他的權力越來越大,聲望也越來越高,在我的想象里,希望施加給他的懲罰也越來越厲害才好。因此,我起初滿足于通過選舉打敗他,平息民怨。后來我已經改為監禁他,再后來就是將他流放到遙遠的平坦海島上。島上只長著一棵棕櫚樹,像一個黑色的星號,指引他進入地獄的無底深淵,在那里受盡孤獨、恥辱和絕望的折磨。最后到如今,他只有一死我才能解恨。

他的上升用曲線圖表示,一目了然。可以看出他的追隨者在逐漸增多,開始還是個小數目,后來漸漸變大,再后來就是個天文數字了。我對他的仇恨也逐漸增強,一開始仇恨的胳膊是抱起來的,就和他畫像上的姿勢一樣。后來仇恨在我靈魂的天地中央不祥地膨脹,直到充滿了我的整個靈魂,只在邊緣留下一道窄窄的弧光(不像殉道的光環,更像瘋狂的光暈),不過我預見到這一點點弧光也將徹底消失。

他的首批畫像出現在報紙上,出現在商店櫥窗里,出現在海報上——在我們這個傷痕累累、哭泣、流血的國家里,他的畫像越來越多——看上去比較模糊,當時我還不確定我的仇恨最終會變成要他性命。有些情況是人都會遇上的,比如他有可能失敗,有可能精神崩潰,有可能生病,那么天知道他那些畫像隱隱透出的都是些什么信息呢。比如他隨意擺出的各種尚未規范的姿勢,再比如經典表情成形前的猶疑目光。不過一點一點地,他的面容固定起來了:在官方肖像照片中,他的臉頰和顴骨增添了神圣的光澤,涂上了具有公眾影響力的橄欖油,刷上了完美杰作的清漆。看著這樣的照片,不可能想象擤鼻涕,或是手指頭伸進嘴里把塞在爛牙后面的飯粒挖出來之類的事。經過多種試驗后,達到了神圣化的整齊劃一,確立了他現在為大家所熟悉的目光:冷靜,不帶光彩,既不睿智也不殘忍,但不知為何陰森恐怖,令人難以忍受。確立下來的還有他結實多肉的下巴,青銅色的兩頰。有一個特征已經變成了全世界漫畫家的共同財產,而且大家處理時幾乎是自動用了相似的技法——畫一道橫跨他整個額頭的粗大皺紋——那是思想厚實的積淀,不是思想的傷疤。我不得不相信他的臉上抹了各種各樣的專用香脂,否則的話,我就不能理解那金屬般的質感是哪來的。因為我認識那張臉曾經的樣子:病懨懨地浮腫著,刮得也不干凈,轉頭時能聽見胡茬子刮擦臟硬領的聲音。還有眼鏡——他年輕時戴的眼鏡到哪兒去了?

我不但從沒有被政治迷惑過,而且連一篇社論也沒讀過,哪怕是黨代會上一篇小小的報告。社會學的問題從來沒有激發起我的興趣,至今我也無法想象自己參與一項陰謀,或者坐在一個煙霧繚繞的房間里,與緊張而嚴肅的政治狂熱者們一起就最近的發展形勢討論斗爭方案。我一點不在乎全人類的利益;我不但不相信多數人的意見自然就是對的,而且傾向于重新審視這樣一個問題:在人人都吃不飽、上不起學的情況下,還要為之奮斗到底合適不合適。我進一步了解到,我那正被他奴役著的祖國,在遙遠的將來注定要經歷許多其他動亂。這些未來的動亂與這位暴君的行為并無關系,但無論如何,他必須受死。

從前的神都是塵世人形,穿著紫羅蘭色的衣服,強健的腳上穿著一塵不染的便鞋,走起路來端莊有力,看上去就像是地里干活的人,或山上的牧羊人。他們的神性并沒有因此減少分毫,相反,他們呈現出的凡人魅力正是他們神靈本質的有力證明。但是一個狹隘、粗俗、沒有受過多少教育的人——初看之下是個三流的狂熱分子,實際上是一個頑固、野蠻、陰沉的俗人,懷著病態的野心,這種人一旦披上神的外衣,會讓人覺得太對不住神了。要我相信他與此事無關,那是不可能的。我不相信讓他坐上這個鋼筋混凝土寶座并坐得安穩的原因是我的祖國中了邪,偏愛動物學、動物國(1)一類的黑暗思想;這黑暗思想經過演變,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因為思想是死的,人是活的;思想只管配斧柄,人卻裝好斧頭,隨意使用。

那么讓我再說一遍,我不擅長區分什么事情對國家有利,什么事情對國家不利,也不善探究國家為什么像鵝身上滴水一般在滴血。在所有人和所有事之間,我只關心一件,那就是我的病痛,我的困擾,同時還是不知為何只屬于我、并只有我自己要獨自判斷的一件事。從我年幼時起——我現在已不再年輕——人性之惡就令我震驚,覺得厭惡,難以忍受,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需要馬上制止之,清除之。另一方面,我很難發現人性之善,就是注意到了,我也總是覺得這不過是正常的、不可或缺的情形,本該如此,不可剝奪,如同能夠呼吸就暗示著活著這一事實。隨著年歲的增長,我養成了一點天分,對人性之惡極度敏銳,不過我對人性之善的看法也有了一點小小的改變。我開始認識到,自己原以為善念人人生而有之,這也造成了我對它視而不見,其實遠非如此,在需要之時它并不總是伸手可及的。這就是我為什么一直過著艱難孤獨的生活,總是缺錢,住在破舊公寓里的原因。但我始終隱隱覺得,我真正的家就在街道拐角一帶等著我,當我處理完生活中忙忙亂亂的上千件假想的事情后,就可以馬上進入家門。仁慈的上帝啊,我多么痛恨古板無趣的心靈!一個好心人,我偶然發現他有點可笑之處,如吝嗇,或是慕富,我就會很不公道地看待他。如今我看人性之惡,不再像隨便從哪個人身上就能獲取的那么稀薄,而是一種高度濃縮、未經稀釋、滿滿地裝在一個大瓶里密封起來的惡。

他把我的百花絢麗的國家變成了一個大菜園。菜園里特別受到關注的是蘿卜、卷心菜和甜菜。如此一來,這個民族的所有激情被降低到良田蔬菜大豐收上。菜園挨著一個工廠,于是背景中總是伴有一臺火車頭在運轉。市郊的天空沒有希望,沒有生機,一切在想象中都與絕望的景象相聯系:一道籬笆,薊草中一只生銹的罐頭盒,破碎的玻璃,排泄物,腳下嗡嗡作響的蒼蠅——這就是我的國家目前的模樣。一副極度沮喪的模樣,可是沮喪在這里很受歡迎。他拋出了一個口號(陷入了愚蠢的垃圾坑)——“我們的一半國土必須用來耕作,另一半必須鋪上瀝青。”這個口號被傻瓜們重復著,似乎這是人類幸福至高無上的表達。他從最迂腐的詭辯者那里學了點冒牌格言,想轉手塞給我們,那還情有可原。可是他塞給我們的是沒有真實內容的空殼,要求我們把思考方式不僅是建立在虛假的智慧上,更是建立在虛假智慧搖晃不穩的碎石堆上。然而,對我而言,問題的癥結也不在這里。順理成章的想法是:即使奴役了我們的思想是極其優秀的、精美的,提神醒腦,滋潤人心,自始至終充滿陽光,但只要這思想是強加給我們的,奴役就仍然是奴役。不對,現在的關鍵是,隨著他的權力增長,我開始注意到國民的義務,還有告誡、規章、法令以及施加在我們身上的形形**的壓力,都越來越像他這個人了,都準確無誤地顯示出與他的個性特點和他的經歷細節有必然聯系。于是在這些告誡和法令的基礎上,一個人可以重塑自己的人格,就像章魚通過觸角重塑自己一般——深知他那種人格的人為數不多,我就是其中之一。換句話說,他周圍的一切開始有了他的模樣。立法開始荒唐地表現出像他的傾向,像他的步態,像他的姿勢。蔬菜商開始儲備大量的黃瓜,原來他年輕時就非常愛吃黃瓜。學校的課程里如今也有了吉卜賽摔跤,原來二十五年前,他就在地板上跟我弟弟練這種摔跤,很少會興致不高。報紙上的文章和諂媚作家寫的小說風格突變,故作高雅(基本上沒有意義,因為每個編造出來的語句都是用個別的關鍵詞再說一遍,都是同樣的官樣文章)。那種語言看似很有力量,實則是思想虛弱,還有所有其他的矯揉造作的文風,都帶有他的特點。很快我有了這樣的感覺:我記憶中的他,正在滲透到每一處地方,以他的存在影響著大家的思維方式,影響著每個人的日常生活,以至于他的平庸,他的冗長乏味,還有他的灰暗習慣,正在變成我國人民生活的主體。最后,他制定的法律——大眾具有難以壓抑的力量,所以要向大眾的偶像不停地祭獻——喪失了所有的社會學意義,因為他就是大眾。

他是我弟弟格列戈里的一位同志,我弟弟在他短暫一生的最后幾年里對極端的社會組織形式有著富于詩意的激情(那些極端的社會組織形式長期以來令我們現有的溫順體制擔驚受怕)。他二十三歲那年,一個夏天的晚上在一條非常寬的河里洗澡,溺水而死,以致如今我回憶起我的弟弟,出現在我腦海里的第一幕便是一汪粼粼碧水,一座長滿榿樹的小島(在我顫抖的模糊記憶中,他一直朝著這座小島游去,卻永遠沒有到達)。一朵長長的黑云正穿過另一朵非常松散的橙色云,這便是星期六上午一場雷雨留在星期天清澈碧空上的所有痕跡。天上將會閃過一顆星,然后再沒有任何星星。不論何時,只要我全神貫注地研究繪畫史,準備我的洞穴起源專題論文,就顧不上去盯著那幫誘惑我弟弟的年輕人。關于這一點,我現在回想起來,他們不是很固定的群體,不過是幾個湊到一起的年輕人,各有各的情況,當時都是受了叛逆冒險的吸引,往來也并不密切。然而,眼前的事總是對回憶產生如此不良的影響,以致我現在很不情愿地將他挑出來,放在模糊的背景下,賦予他(他既不是格列戈里最親密的伙伴,也不是最能嚷嚷的伙伴)一種陰沉冷靜的意志力。這種意志力深知其陰沉的自我,最終把一個毫無天分的人鑄造成一個戰無不勝的惡魔。

我記得他在我家鄉下寒舍陰暗的餐廳里等我弟弟,坐在他第一眼看到的椅子上,馬上從黑夾克衣袋里掏出一份折皺了的報紙看了起來。他戴著煙灰色的玻璃眼鏡,鏡架半遮住他的臉。他裝出一副厭煩欲哭的樣子,好像想起什么不稱心的事情。我記得他那鞋帶胡亂系起來的靴子總是很臟,好像剛剛在沒人管的草地間的馬車道上走了數英里似的。他的頭發剪得很短,前額上留了又短又硬的一撮(當時還一點看不出如今他那愷撒般的禿頂)。一雙發潮的大手,指甲被咬得很短,看他丑陋的指尖上緊緊套著的護甲套,真令人難受。他身上散發出一股山羊的氣味。他手頭拮據,睡什么樣的床鋪不加挑選。

我弟弟到了(在我記憶中,格列戈里做事很拖拉,進來時總是上氣不接下氣,好像日子過得特別匆忙,但照樣姍姍來遲——因此匆匆的生活最終棄他而去),他向我弟弟問好,毫無笑意,猛地站起身來,伸過手去,同時奇怪地一抖,是胳膊肘提前回抽了一下。看那樣子好像對方若不及時抓住他的手,它便會像彈簧一般喀嚓一聲彈回去,收進他可拆卸的袖口中。要是我家有誰進來,他充其量也就冷冷地點個頭。與此相反的是,如果廚娘進來,他就會熱情地跟她握手。廚娘會大感意外,沒來得及擦干手掌就被緊緊握住了,她隨后再擦手,好像要把握手場面重來一遍似的。他是在我母親去世后不久才來我家的,那時我父親對他的態度有點心不在焉。這和他對每個人和每件事的態度并無兩樣——對我們,對生活中的不幸,對格列戈里收留的那些臟狗,甚至對他的病人,都一樣心不在焉。另一方面,我的兩位上了歲數的姑媽對這種古怪態度公開表示擔憂(如果說曾經有人恰是“古怪”的對立面,那個人就是他了)。同樣地,這兩位姑媽對格列戈里交的其他朋友也公開表示了擔憂。

如今,二十五年后,我常有機會聽到他的聲音,他那野獸般的吼叫通過廣播傳來,聲震四方。不過想當年,我記得他說話總是很柔和的,甚至有些沙啞,有點口齒不清。一句話說完后,還要來點喘氣聲,令人討厭。只是這個毛病很有名,當年就有了,對,當年就有了。他站在我弟弟面前,低著頭,垂著胳膊,我弟弟深情地呼喊著迎上去和他打招呼,還試著至少抓住他的胳膊肘或他的瘦肩膀。他的腿異常地短,也許是因為夾克衫太長了,一直垂到屁股中間。他這么故作傷心的姿勢,到底是因為內向怯生呢,還是因為使盡全力要講個悲傷的消息呢,實在無法判斷。后來我覺得他這模樣終歸還是要說出壞消息的,比如在那個可怕的夏日夜晚,他從河邊回來,抱著像是一堆衣服的東西,其實只是格列戈里的襯衣和帆布短褲。但如今,我認為他那模樣所醞釀的消息不是別的,而是他自己惡魔般的未來在低語。

有時候,透過半開著的門,我能聽到他跟我弟弟說話,說得停停頓頓,很不正常。要么就坐在茶幾旁,掰開椒鹽卷餅,夜鷹般的眼睛避開煤油燈的亮光。他喝牛奶的方式很奇怪,看著令人不快:先用牛奶漱幾下口,再咽下去。他咬椒鹽卷餅時,小心地歪起嘴來。他的牙齒不好,一發炎疼得厲害,為了吸一點涼氣鎮痛,他就反復往嘴里吸氣,嘴角發出嘶嘶聲。我記得有一次我父親用含有**的棕色藥水為他泡了一點藥棉,沒有針對性地笑笑,建議他看看牙醫。他并不領情,生硬地答道:“整體強于局部,所以我會戰勝我的牙齒。”但我現在不再能確定,這句僵硬的話是我親耳聽到的呢,還是他們隨后學著那腔調講給我聽,為了體現他的“古怪”。只是我已經說過,他并不怪。一個人對自己那朦朧的啟明星懷有動物般的信仰,這怎能被認為是獨特、少見的呢?但是,信不信由你,他的平庸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正如別人因才華出眾而令人印象深刻一樣。

有時候他會突然快樂得發抖,難以控制,很不雅觀,這時他那與生俱來的憂郁就會暫且消失。我聽到他的笑聲,像貓叫一樣突然、刺耳。貓嘛,你習慣了它毛茸茸的安靜,夜里一叫,那聲音聽上去既瘋癲又邪惡。他被同伴拉著做游戲,一起扭打時,就這般尖叫。后來才知道,他的手臂瘦小軟弱,但腿如鋼鐵般強壯。有一次一個特別頑皮的男孩在他的口袋里放了一只蟾蜍,他不敢用手指去碰,就開始脫沉重的外套。使勁時掙得臉色黑紅,頭發凌亂,破汗衫外面什么也沒穿,只戴著一副假胸襯。他迷上了一個無情的駝背女孩,很多人看上了她的大辮子和藍墨水般的眼睛,也就心甘情愿地原諒了她長得像象棋中的黑馬那么黑。

我是從那個女孩那里得知他的戀愛偏好和追求模式的。這個女孩,說來不幸,如今已不在人世,和大多數知道他年輕時底細的人一樣(好像死神是他的盟友,把了解他過去的危險見證人從他的道路上一一清除了)。他常給那個活潑的駝背寫信,或是用教訓的口氣——引經據典(他從政治小冊子上學來的),一種常見的教育類型,或是用隱晦枯燥的話語抱怨另外一個女人(我想受抱怨的這位也是身體有某種殘疾的)。這個女人我一直不認識,有一陣子他和她住在城市里最凄涼的地方,睡在一張床上。今天我可以花大價錢調查并審問這個無名的人,可是她,毫無疑問,也是鐵定死了的。他的信件有一個很奇怪的特點,就是冗長得令人生厭。他暗示神秘的敵人在策劃陰謀詭計,和某個打油詩人展開詳盡的辯論,他在一本日歷里讀過那人的詩作——唉,如有可能,應該修復那些珍貴的練習本,頁頁都是他密密麻麻的真跡!說來可惜,他寫的那些東西我現在一句也記不起來(那時我就不感興趣,盡管我的確聽過,也笑過)。如今在我的記憶深處,能非常模糊地看見她發辮上的蝴蝶結,瘦瘦的鎖骨,黝黑的手上戴著暗紅色的手鏈,把他寫的信揉成一團;我也聽到了背棄他的女人發出的輕柔笑聲。

夢想一個秩序被重建的世界和夢想按自己的心意來重建一個世界,這兩者是有重大而深刻的區別的。然而他的朋友里面,包括我弟弟,好像沒有一個人能把他們抽象的反叛和他追求權力的殘酷欲望加以區別。我弟弟死后一個月,他就消失了,把他的活動轉移到了北方諸省(我弟弟的小組衰落了,解散了。據我所知,小組里的其他成員中再沒有人進入政壇)。很快就有消息傳來,說那里的工作正在開展,只是在目標和方法兩方面都和那個年輕團體初始之際所講、所想、所希望的截然相反了。回想他當年的神態,我驚奇地發現,沒有人注意到無論他走到哪里,他身后都拖著一個長長的、瘦削的叛逆影子。他坐下時,這個影子就在家具底下翻起邊來。他要是端著一盞煤油燈,借著燈光下樓朝門走去,那個影子就奇怪地插入了樓梯扶手映在墻上的影子。抑或當年投在那里的影子預示著我們當前的黑暗時代?

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喜歡他,但是無論如何我弟弟和其他人都把他的陰郁當成了精神力量特別強的表現。他的想法冷酷無情,這好像是他遭受過神秘苦難的自然結果,他不起眼的外殼也仿佛預示著干凈利落的內核。我也可以承認,自己曾有過轉瞬即逝的印象,覺得他能做到慈悲為懷。只是緊接著我就看透了他。那些喜歡廉價悖論的人很久以前就注意到劊子手的感傷了。說來也是,肉鋪門口的人行道總是潮濕的。

悲劇發生后的頭幾天,他照常來,有幾次還在我家過夜。我弟弟的死好像沒有引起他明顯的悲傷。他的舉止一如往常,我們也一點不奇怪,因為平日里他已經很憂傷了。他和平時一樣,坐在屋里某個角落,讀點沒意思的東西。總之,他的舉止和遭了很大不幸的人家一樣,大家既不特別親近,也不完全生分。更有甚者,他經常出現,又陰郁沉默,可能被誤解成一種不善言表的同情心了——你明白,就是一個意志堅強又沉默寡言的人具有的同情心,不顯眼,但總是存在——同情的柱石——后來你才知道,那些夜晚,那個家里人人淚眼蒙眬,他就在這家里的一把椅子上過夜,自己也病得厲害。然而,他的情況卻完全是個可怕的誤會:那時候他要是果真喜歡我們家的話,那只不過是因為他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像在憂傷和絕望的氣氛里那么自在:當時吃完飯的盤子扔滿一桌沒人收拾,不抽煙的人也可以要煙抽。

我如今還真切地記得我和他一道去辦一件小事的情形。那是一件極其細小的事,記不清楚了,就是死人把活人糾纏得越久越好的小事情(死了人都一樣,有好多繁文縟節)。可能有人對我說了:“好吧,就讓他跟你去。”于是他來了,小心地清著嗓子。也就在那一次(我們走在兩邊沒有房屋的街道上,到處是塵土,我們走過了一道道籬笆和一堆堆木材),我做了一件事。如今一想起這事來,我就從頭頂到腳趾過電一般地羞愧難當。天知道我是中了什么邪——也許不完全是出于感激別人的吊唁,更多的是出于同情別人的吊唁——一陣不合時宜的緊張情緒襲來,我抓起他的一只手緊緊握住(這讓我們兩個都輕輕晃了晃)。整個動作就是一瞬間的事,然而,假如我當時是擁抱了他,嘴唇貼在了他又短又硬的可怕金發上,那我今天肯定會倍受折磨。如今過去了二十五年了,想來納悶:當時我們走過一片廢棄的街區,就我們兩人,我的衣袋里裝著格列戈里子彈上膛的左輪**,這東西是我刻意藏起來的。離得那么近,我完全可以一槍打發了他。那么一來,今天的一切就不會發生了——不會有冒雨的假日;不會有我的千百萬同胞奴隸一般扛著鐵鍬、鋤頭和釘耙浩浩蕩蕩**慶祝的場面;不會有震耳欲聾的擴音器,反復播送著同樣的聲音,令人無處逃遁;每一戶人家不會有不敢聲張的喪事;不會有花樣繁多的酷刑;不會有麻木的心靈;不會有巨幅畫像——不會有這一切。唉!要是能爬回過去,抓住錯過的機會,拽住它的頭發,把它扯回現在,重現滿是塵土的街道,空曠的地段,我褲兜里沉甸甸的東西,還有走在我身邊的年輕人,那該多好呀!

我遲鈍又肥胖,就像哈姆雷特王子。我能做什么呢?我是一個鄉下中學的圖畫老師,地位卑微;他坐在首都大監獄中一間不知名的房間里,前面有無數的鐵門和木門,我和他之間有著難以想象的距離。那座監獄為了他變成了城堡,因為這位暴君自稱是“選舉他的人民的意志的囚徒”。就在他把自己和我鎖在地下室后,有人告訴我,他的一個遠親,一個老寡婦,因為種出了重達八十磅的蘿卜,得到獎賞,來見這個至尊之人。有人領著她穿過一道又一道大理石鋪地的走廊,過了無數個在她面前打開又在她身后關上的門,最后她發現自己來到一個燈火通明的白色大廳內,里面的全部陳設就是兩把鍍金椅子。有人告訴她站在這里等。過了一段時間,她聽見門后傳來無數的腳步聲,接著他的六個男衛士相互謙讓著走了進來。她抬起驚恐的眼睛,在衛兵們中間找他,但他們的目光沒有投向她,而是看著她腦袋后面的地方。這時她一轉身,看見就在她身后,另有一扇不引人注意的門,他自己已經無聲無息地從這扇門進來了,停在一把椅子旁,一只手按在椅背上,習慣性地擺出鼓勵大家的姿態,仔細觀察這位國家請來的客人。然后他自己坐了下來,建議她用她自己的話描述一下她的輝煌成就(一位侍者帶進來她種的蔬菜的黏土模型,放在第二把椅子上),她花了令人難以忘懷的十分鐘講述她是如何種蘿卜,又是如何拔蘿卜的。拔呀拔,拔不出來;她覺得她看見了她死去的丈夫過來和她一起拔,就是這樣也拔不出來;她只好先叫兒子來幫,又叫她侄子來幫,還叫了兩個在草棚里休息的消防員來幫;最后,大家排成一串,齊心協力才把這個大怪物拔了出來。她講得繪聲繪色,他顯然深受感染。“這是真正的詩,”他對隨從說道,“這里有一位詩人們應該學習的人物。”說罷他生氣地命令那個蘿卜模型應該用青銅澆鑄,然后就走了。不過我不種蘿卜,所以我沒有辦法去見他。即使我種了,我怎么會帶著我珍貴的武器去他的獸穴?

他偶爾在人們面前露面,但不許任何人接近他,還給每個人發一面旗子,用很重的材料做成,讓大家高高舉起,這樣兩手就一直保持著忙碌狀態。每個人都受到監視,警衛不計其數(更不用說便衣特務和監視便衣特務的便衣特務了)。即便如此,機敏果敢之人還是有機會找到漏洞的。一個透明的瞬間,一個小小的命運裂縫,透過它就可以撲上前去。我心里一一想過各種殺人辦法,從古典的匕首到現代的**,但都不可用。于是我經常夢見自己反復地扣動武器的扳機,這也在情理之中。可是那武器在我手里解體了,子彈就像水滴一般淌出槍管,要么就像毫無殺傷力的豆子一樣從我那齜牙咧嘴的敵人胸膛上彈落下來,而敵人開始不慌不忙地打斷我的肋骨。

昨天我邀請了幾個人,他們并不相熟,但為了同一項神圣的任務聚到了一起。這項任務極大地改變了他們,以至于能在他們中間看到難以言說的相似性——比如說,在年長的共濟會會員中呈現出的那種一致性。這些人有著各種不同的職業——一個裁縫,一個按摩師,一個內科醫生,一個理發師,一個面包師——但一個個都儀態威嚴,很少使用手勢。一點不奇怪!第一個給他做衣服,這就意味著要丈量他那身瘦臀寬的身體。他的骨盆很奇怪,如女人一般,背部渾圓。裁縫恭敬地量到他的腋窩,和他一起照照鍍金常春藤鑲邊的鏡子。第二個人和第三個人更進一步了,他們看到了他的裸體,揉捏他的肌肉,聽他的心跳。據說根據他的心跳可以很快調好我們的時鐘,所以他的脈搏,毫不夸張地說,可以成為一個基本的時間單位。第四個人給他刮臉,刮臉刀看上去很鋒利,我恨不得也有這么一把刀。他沿著他的兩頰往下刮,再刮脖子,刮得嚓嚓有聲。最后是第五個人,給他烤過面包。這個笨蛋,純粹出于習慣,往他愛吃的面包里放了葡萄干,沒有放上砒霜。我想接觸這些人,好至少了解一下他們神秘的行業之道,了解一下他們的惡魔手法。在我看來,他們的手上沾滿了他的氣味,他也通過這些人顯示自己的存在。那次聚會很好,一本正經。我們說了些與他無關的事情,我也知道,我要是提及他的名字,他們每個人的眼睛里都會閃現出僧侶受驚般的目光。我突然發現自己穿著一套我右手邊鄰居剪裁的正裝,吃著我的酥皮糕點,喝著我左手邊鄰居給我的一種特殊礦泉水,這時我產生了一種夢幻般的可怕感覺,馬上清醒過來——我仍在我那可憐人的房間里,伴著沒裝簾子的窗戶中一輪可憐人的月亮。

我感激昨晚讓我做了那么一個夢,醒來后再沒有睡著。好像是他的特務早有準備,要讓我見識見識那些如今審訊罪犯最常用的酷刑。我寫“如今”,是因為自他上臺后,就出現了一種全新的罪犯類型,好像是政治犯吧(其他類型的罪犯實際上不復存在了,因為小偷小摸也從重定為貪污**,依此推論,也就是圖謀暗中破壞政權)。政治犯都是些極其虛弱的人,皮膚透明,突出的眼睛里閃著明亮的光。這是難得的珍稀物種,像一只年幼的霍或體型最小的狐猴。人們熱情忘我地追捕它們,每捕獲一只,公眾就歡呼喝彩。追捕實際上并不困難,也沒有危險,因為這些奇異的、透明的動物非常溫順。

有謠言斗膽說,他并非不想親自去審訊室看看,但這很可能不是事實:郵政局長不會親自分發郵件,海軍部長也不一定非是游泳健將不可。我討厭拉家常、說閑話的腔調,那些幸災樂禍的順民就是用這樣的腔調談論他,說著說著就拐到一邊去,變成了一種特殊的古老笑話。比如上古時代,普通大眾總是編撰關于魔鬼的故事,給他們出于迷信的恐懼穿上滑稽逗樂的外衣。倉促編成的粗俗逸聞趣事(可以上溯到凱爾特語的原型),或者“有可靠來源的”秘聞(比如誰受寵了,誰失寵了),總帶有仆人住處的味道。不過還有更差的例子:我的朋友N,父母三年前被處決(更不要說他自己所受的屈辱迫害),有一次參加一個官方的慶典,慶典上見到了他,聽了他講話,回來后說了這么一番話:“你知道,不管怎樣,那人還是有一定力量的。”我真想沖他臉上砸去一拳。

十一

一位廣受歡迎的外國作家在他出版的名為《落日歲月》的書信集中提到,現在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他的熱情,都不能讓他著迷,一切都無所謂了,一切,只有一件事情例外:那就是如今回首青年時代,和他后來不可一世的成就相比,和他現在達到的白雪皚皚的高峰相比,真可謂寒酸至極,每想到此,他就感到充滿活力、激情四射的興奮。想當初無足輕重,詩與痛苦相伴,那是年輕的藝術家和上百萬的同道共同的經歷,如今吸引著他,一想起來就激動,就充滿感激——感激他的命運,感激他的技巧,感激他的創作意志。重訪他曾經在貧困中生活過的地方,和他的同齡人相聚,不管是誰,反正都是上了年紀的人,這都給他提供了一筆豐富的精神財富,仔細地品味其中的無窮韻味,將會使他的靈魂從今往后永享快樂。

就這樣,我試圖想象我們那位郁郁不樂的統治者回首他的昔日歲月時有何感覺。我清楚地知道,第一,真正的人類是一個詩人;第二,我們的統治者,絕非詩人的化身。然而國外的報紙,尤其是那些報名有晚禱書意味的報紙,懂得如何將“故事”輕易地轉化為“銷量”,都喜歡強調他命運的傳奇性質,把他們的讀者群領進他出生的那座巨大的黑房子里,那里據說時至今日仍然住著和過去一樣的貧民,無窮無盡地晾曬著洗過的衣物(貧民總是洗很多衣物)。他們也印了一張照片,天知道是怎么得到的,上面有他的生母(父親不知是誰),是一個鼻子又寬又厚、留著一綹劉海的女人,在城門附近的一家啤酒店干活。他童年和青年時期的目擊者活下來的如此之少,那些還住在那一帶的人回答得那么小心(天啊,怎么沒有人問過我),因此當記者的得有胡編亂造的大手筆,才能描繪出當今統治者的形象: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精通打仗一類的游戲,青年時代常挑燈夜讀,雞鳴方罷。他蠱惑人心的運氣被解釋為命運的基本力量,自然而然便有很多關注投入到那個濃云密布的冬日,就在他入選議會之時,他和他的幫派逮捕了全體議員(之后,軍隊羊羔一般溫順地叫了幾聲,立刻轉身站在了他那一邊)。

不怎么神奇,卻也神奇(在玄妙之處記者沒有搞錯),神就神在那是一個封閉的圓圈,一個離散了的整體,隨時準備開始自己封閉的生活,而且它已經不可能被事實真相來替代。不可能了:神奇故事的主角還活著,他是唯一一個了解真相的人,但他不能做目擊證人,這并不是因為他有偏見或不誠實,而是因為像一個逃跑的奴隸一樣,他現在“一概記不得了”!哦,他記得他舊時的敵人,當然,也記得兩三本他讀過的書,還記得他從一個柴堆上掉下來壓死了兩只雞,遭人一通狠打。也就是說,還有一個粗糙的記憶機制在他身上起作用,不過,就是神仙也不好讓他依著自己的記憶合成出自己來,還要符合合成出來的形象具有不朽性這樣的條件。如果一定要這么合成,那結果就會是一個模糊不清的胚胎,一個早產兒,一個又瞎又聾的侏儒,絕不可能不朽。

假如他到他貧困時住過的房子去看看,他的全身不會激動得發抖——就連一點點衣錦還鄉的虛榮心也不會有。不過我倒是去他從前的家看了看。沒有看據說是他出生地的那幢多層大廈,那地方現在是一個專門為他而設的博物館(一些舊海報,一面沾滿陰溝污泥的旗,一個鐘形罩下放著一枚紐扣,表示有紀念意義:他青年時代留下的東西太少,能保存的也就這么些了)。我去看的是那幾間陳設很差的屋子,他和我弟弟走得很近的時候就在那里住過幾個月。從前的房主死去很久了,房客從那以后再沒有登記過,所以也就沒有留下他在這里住過的痕跡。他忘了他的這些出租屋——數量還不少,如今世上就我一人知道此事,一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非常滿意。我伸手摸摸死氣沉沉的家具,透過窗子看看鄰近的屋頂,覺得自己的手好像觸到了他生命的鑰匙。

十二

我剛剛接待了又一位來訪者: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他顯然處于一種極度焦慮的狀態下:雙手皮膚緊繃,手背光滑,不停地發抖,一滴混濁的老淚打濕了他粉色的內眼瞼。面容蒼白,各種表情,從蠢笨的微笑到痛苦的皺紋,都很不自然。他用我借給他的筆在一張紙片上寫出一串數字,原來是很重要的年、月、日:那一天——幾乎半個世紀過去了——是這個統治者的生日。他提起筆,凝視著我,好像不敢繼續寫下去,又好像是用這個猶豫的表情來強調他即將使出的小把戲。我點了點頭,以示鼓勵,催他快寫,于是他寫下了另一個日期,比前面寫下的日子早了九個月,在下面劃了兩道線。他張開嘴巴,好像要發出一陣得意的大笑,但沒笑出來,突然兩手掩面。“趕快,說正題啊。”我說道,搖搖這個無動于衷的演員的肩膀。他很快回過神來,翻翻衣袋,遞給我一張厚厚的、發硬的照片。多年過去了,照片蒙上了一層透明的奶白色。上面是一個高大強壯的年輕人,身穿軍裝,尖頂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他擺出一副不自然的輕松模樣,一只手按在椅背上。在他身后能看見樓梯欄桿和傳統的照相背景。我把客人和照片上的人來回看了幾眼,確信客人的相貌和照片上沒有陰影、臉蛋扁平的士兵(留著濃密的八字胡,理了一個寸頭,這樣前額看上去比較小)之間沒有相似之處,可實際上照片上的士兵和客人就是同一個人。照片上的他約摸二十歲,照片本身應該有五十多年歷史了,要填補其中的空白很容易,老生常談地講個三流生活的故事,故事的印記可以從這類人的臉上讀出來(這種解讀帶著令人痛苦的優越感,偶爾有失公正):撿破爛的老頭,公共花園的護理人,穿著老式軍服的苦難殘疾人。我正要追問他保守這樣一個秘密是何感覺,他是如何承受這可怕的父親身份帶來的壓力,又是怎樣不斷地看見、聽見他的后代公開露面——但這時我注意到迷宮般無解的壁紙圖樣從他身后顯現出來,我伸手挽留客人,但步履蹣跚的老人慢慢消失了,走時帶起寒氣,冷冷地發抖。

然而他依然存在,這位父親(要么一直活到最近),幸虧他命大,沒有認下和他暫時同床共寢的女人是誰,否則的話,天知道我們大家要遭什么樣的罪。不敢說出來,也許更敏感,那不幸的家伙拿不準誰是他的生身父親,因為那女傭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結果很可能是世界上有好幾個像他這樣的人,不知疲倦地數著日子,不知算錯了多少數字,記錯了多少依稀的往事,卑鄙地夢想著從過去的陰影中榨取好處,害怕立刻出現的懲罰(因為某個錯誤,或一句不慎之言,或爆出了過于難聽的真相),又在內心深處感到驕傲(畢竟,他才是統治者!),最后在計算和推測之中失去理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十三

時光流逝,這期間我陷在荒唐的、難以忍受的幻想之中。事實上,我很震驚,因為我知道了很多值得我肯定的果敢甚至冒險的行動,我也一點不怕暗殺圖謀落在我身上的危險后果。相反,我雖然一點也不清楚要采取的行動將如何發生,但我能清晰地想象出隨即而來的打斗——有人如颶風一般抓住我,我就像木偶一般在那些貪婪的手里扭來扭去,衣服撕得咔嚓作響,眼睛打腫了,頭暈目眩,最后(如果我還能從這樣的打斗中活下來的話)被獄卒鐵腕緊扣,投入大牢,快速審判,嚴刑拷打,送上斷頭臺,這就是陪伴我的異乎尋常的極度快樂。我不期望我的同胞們會馬上意識到他們得到了解放,我甚至可以允許這個政權純粹出于慣性而變得更加殘暴。我算不上為人民而死的國家英雄,我只是為我自己而死,為了我自己的那個善與真的世界——善良與真理,如今在我心里,在我身外,都扭曲變形,受到褻瀆了。如果善良與真理對他們和對我一樣珍貴,那敢情更好;如果不是這樣,如果我的祖國需要的是和我不一樣的人,我就甘心承認自己的無用,但仍會履行自己的職責。

我的生活充滿仇恨,被仇恨淹沒了,連起碼的歡樂也沒有。我不害怕死亡引起的陰暗心情和痛苦,尤其是我早知道一死便是解脫,這樣想就達到了超自然的境界,一種不論是原始人還是信仰古老宗教的現代人做夢都想不到的境界。因此,我腦袋清醒,手腳自由——然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何動手殺掉他。

我有時候想,之所以這樣,是因為謀殺,也就是想殺人的打算,也太沒有新意了,令人難以接受。再說還要思前想后地考慮殺人的辦法和武器種類,也是一個不光彩的任務。越覺得這么想很虛偽,便越覺得出于正義非干不可。否則我就有可能出于拘謹而殺不了他,就像有些人那樣,非常討厭爬行的東西,卻連花園里的一只蟲子都踩不死,原因是他們覺得踩蟲子就像踩上自己內臟沾滿塵土的末端一般。可是無論我為自己的猶豫不決尋找什么樣的借口,逃避我想殺掉他的事實都是愚蠢的。哈姆雷特啊,又呆又笨的哈姆雷特!

十四

他剛剛在一個新的多層溫室的奠基儀式上講了話,講話中提到了人類的平等和田野里麥穗之間的平等,還為了富有詩意,用了拉丁語,也就是不正規的拉丁語,arista,aristifer,甚至“aristize”(意思是“結穗”)等詞語——我不知道是哪個老氣橫秋的教師出主意讓他用這種頗有爭議的辦法,不過,作為回應,我現在明白了,近來雜志詩歌里為什么出現了這樣的古詞語:

賢明兮獸醫

醫好了乳牛

他巨大的聲音如炸雷般在整個城市里回響了兩個小時,帶著不同程度的力量從這一家或哪一家的窗戶里噴出。這時你要是走在大街上(順便說一下,坐著聽被認為是大不敬,很危險),你會覺得他在陪伴著你,從屋頂墜落下來,爬到你兩腿中間蠕動,又猛撲上來啄你的頭,咯咯叫,呱呱叫,模仿著人類的語言亂叫,你無處藏身,躲不開那個聲音。我的祖國已經被成功地打暈了,每個城市,每個村莊,都是這般情景。好像除了我,再沒有人注意到他狂熱的演講里有一個有趣的特征,那就是在一個特別有感染力的句子后面停頓一下,頗像一個當街而立的醉漢,和所有的醉漢一樣我行我素,滔滔不絕地說著前言不搭后語的臟話,多半是強調他很憤怒,很激動,信念很堅定,但意義模糊,目標不明,動輒停下來憋氣鼓勁,思考下一段,讓大家消化他剛才說過的。等停頓一過,他就又把剛才吐出來的胡言亂語逐字逐句重復一遍,只是換個腔調,暗示他想到了新的論點,又有了絕對新穎、無可辯駁的好想法。

統治者終于講完了,那不露面、不見形狀的高音喇叭開始播送我們鄉村風味的國歌,這時我不但沒有感到輕松,反而感到苦惱、茫然:他講話時,我至少還能盯著他,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現在他又融入空氣之中,這空氣我呼吸著,卻沒有焦點,無可觸摸。

我能理解我們山區部落里那些頭發整齊的女人,她們每天早上遭到戀人的拋棄,就用棕色的指頭持續壓著一枚綠松石別針的針冠,用針尖刺一個陶俑的肚臍眼,這個陶俑就代表著棄她而去的人。近來我好多次聚集起頭腦中的全部力量,想象他的心思會在某個特定的時刻流露出來,這樣就可以**他的生活節奏,將這節奏放出來,讓它失事:就像一支隊伍正在過一座懸索橋,橋和士兵有節奏的步伐一起振動。橋塌了,士兵也會消亡——那么我也一樣,當他在他遙遠的城堡里倒地死去之時,就是我抓住節奏之際,那一刻我將喪失理智。不過,不管用什么方法誅殺了暴君,我反正是難逃一劫。我清晨醒來,大約八點半左右,就使勁想象他也醒來了:他起得不早也不晚,每天都在那個點上,正如他自稱的那樣——“一個普通人”——我想官方也這么認為。九點鐘,我和他一起吃早餐,很節儉,一杯牛奶,一個小圓面包。要是某一天我不在學校忙,我就繼續探索他的心思。他讀三四種報紙,我陪著他也讀這幾種報,找找看有什么東西引起他的注意,不過我知道他前一天晚上就知道了我的晨報上的大體內容,知道了晨報上的頭版頭條、頭版頭條的摘要,以及國內新聞,因此這么讀報并不會讓他特別關注他的行政事務。看完報后,他的助手們拿來報告和請示。與他一起,我會知道鐵路交通今天感受如何,重工業步履維艱,冬小麥今年每公頃產量多少。他看了幾份要求赦免的請求,在上面批上一成不變的拒絕符號——一個鉛筆打的叉——他心靈文盲的象征——然后他如常開始午餐前的散步:就像許多不太聰明又缺乏想象力的人一樣,散步是他最喜歡的運動。他就在有圍墻的花園里散步,以前這里是一座大監獄的院子。他的午餐不講究,吃什么菜我很熟悉。飯后我們一起午睡,考慮一些令他權力發揚光大的計劃,或是一些鎮壓騷亂的新舉措。下午我們檢查了一棟新大樓,一處要塞,一場論壇,還看了象征**興旺發達的其他東西。我和他批準了一個發明家的新通風設備。晚餐通常是慶典宴請,不同部門的官員出席作陪,我就沒有去。不過另一方面,夜幕降臨之時,我的思緒活力翻倍,我給報紙編輯們發布命令,聽取各種會議的綜述,然后一個人待在漸漸黑下來的房間里低語,打手勢,比任何時候更為瘋狂地希望至少我的思緒之一和他的某一縷思緒一致起來——那時候,我知道,橋就會振動,像提琴琴弦一樣。可是,過分急切的賭徒們熟悉的壞運氣纏著我不散,想要的牌就是不來。不過我肯定還是和他有了一定的神秘聯系,因為十一點左右,他睡覺去了,這時我全身覺得散了架一般,一種空虛、虛弱、憂郁的輕松。一會兒后他睡著了,就睡在他的犯人睡的簡易小床上,沒有一絲入睡前的想法干擾他。我也安閑下來,只是偶爾想寫下他的夢,把他過去的點點滴滴和目前的印象結合起來,但沒抱一點成功的希望。也許他不做夢,我白費氣力,再說了,高貴之人從不租用夜晚來咽氣,好讓歷史寫下“暴君在熟睡中死去”的結論。

十五

怎樣才能除掉他呢?我忍無可忍了。他無處不在,我愛的每一樣事物都被他玷污了,事事都有他的影子,都有他的鏡像。在路人的舉止里,在我不幸的學童們的眼睛里,他的面容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揮之不去。我那些被迫印成彩色的海報沒有任何用處,只是在解釋他的人格模式,就連我讓低年級學生們畫的簡單的白色立方體在我看來也像是他的畫像——也許是他最好的畫像。立方體的惡魔啊,我怎樣才能除掉你?

十六

突然間我意識到有辦法了!那是一個寧靜的霜氣彌漫的清晨,淡粉色的天空,排水管的接合處結了冰塊。到處是一片在劫難逃的寂靜:再過一個鐘頭人們就醒了,會怎樣醒來呢?這一天是他的五十歲生日,將有慶典。人們已經悄悄出門,擁到街上,在白雪的映襯下,像一個個四分音符。他們按計劃要在不同的地點**,準備加入由各自行業組成的**隊伍。我是不準備參加任何慶典**的,這就要冒失去我那點微薄的收入的危險。我心里有別的打算,比較重要一點。站在窗前,我能聽見遠遠傳來的第一批號角聲,還有各個十字路口廣播員的鼓舞動員聲。一想到我,只有我,才能中斷這一切,心中覺得很舒坦。是的,解決辦法找到了:暗殺暴君現在變成一件又快又簡單的事情了,我不出房門便能做到。暗殺武器也是現成的:用一把老式但保存得很好的左輪**,或者用窗子上方的一個鉤子,那東西想必一度是用來鉤窗簾桿的。用后面這個武器更好,用槍的話,我還懷疑二十五年前的子彈打不打得響。

殺了我就等于殺了他,因為他整個就在我體內,我強烈的仇恨養肥了他。殺了他,我也就毀了他創造的世界。那個世界充滿了愚昧、懦弱、殘酷,和他一起,在我體內長得無比巨大,占據了最后一點沐浴著陽光的大地,占據了最后一點童年的記憶,剝奪了我擁有的所有寶珍。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力量,我沉醉于此。我不慌不忙地為自我毀滅做準備,檢查我的隨身用品,修改我寫的編年史。就在那時,突然地,一切壓倒我的感覺都不可思議地加強了,經歷了一種煉金術般的奇怪變化。窗外的慶典活動正在進行,太陽把藍色的積雪變成了亮光閃閃的羽絨。可以看見遠處的屋頂上有人在燃放一種新式的煙花(是一個天才農民最近發明的),那焰火的顏色即使在明亮的白晝也繽紛耀眼。眾人在歡騰,統治者寶石般發光的模樣閃現在天空的焰火中。**的歡樂色彩灑遍了積雪的河岸,歡快的紙板上畫著祖國繁榮昌盛的景象。標語設計得繁紛多樣,格調高雅,在**者的肩頭跳動著。歡快的古老音樂,旗幟的海洋,鄉下青年一臉滿足,豐滿的少女穿著民族服裝——這一切構成了溫柔的紅色浪潮,在我心中洶涌澎湃,我明白了反對我們偉大而仁慈的領袖就是犯罪。難道不是他肥沃了我們的土地?難道不是他指引窮人穿上鞋子?我們能過上文明的生活,分分秒秒要感激的難道不是他?領袖如此仁慈,我怎么就一直反對他呢?他創造的一切多美啊,社會秩序、生活方式、閃亮的胡桃木新圍籬,我怎么就視而不見呢?我怎敢密謀朝自己下手,以此來威脅他的一個臣民的生命呢?想到這里,我淚水奪眶而出,濺在窗臺上,悔恨的淚水,滾燙的淚水,真誠的淚水!我剛才說了,慶典活動正在進行。我站在窗前,整個人被淚濕透了,放聲大笑,笑得全身顫抖,聽著我們最著名的詩人創作的詩句,由一位演員用激情的聲音在收音機上朗誦,男中音的聲調不高也不低:

現在,公民們,

你們記得有多久,

我們的大地因缺少一位父親而凋敝?

沒有父親,便沒有啤酒花,

不管我們多么饑渴。

太難啊,太難,

既釀制啤酒,又創作酒歌!

想想吧,我們缺少土豆,

沒有蘿卜,沒有甜菜,

所以現在盛行的詩歌,也就荒廢了,

廢在了字母表的根莖中!

我們選擇了陳舊的老路,

吃著苦澀的毒蕈,

直到一記重擊

震動了歷史的大門!

直到整齊的白袍

把光輝投在我們身上。

領袖露出他美妙的微笑,

終于來到他的臣民面前!

對啊,“光輝”,對啊,“毒蕈”,對啊,“美妙的”,都對。我,一個小人物;我,一個瞎眼的乞丐,今天重見光明,拜倒在您的面前,向您懺悔。處決我——不,更好一點吧,寬恕我,因為阻礙就是您的寬恕,您的寬恕就是阻礙,以疼痛的仁慈之光,照亮我的全部邪惡。您是我們的驕傲,我們的榮耀,我們的旗幟!啊,宏偉的、仁慈的巨人啊,您關切地、疼愛地看護著我們,我發誓從今天起為您效勞,我發誓要像您的其他孩子一樣,我發誓要成為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直到永遠,永遠,永遠。

十七

事實上,是笑聲救了我。經歷了那一切不同程度的恐懼和絕望,我達到了可以鳥瞰荒唐的高度。一聲發自心底的歡樂吼叫治愈了我,就像兒童故事書里講的那樣,一位紳士“見到一條卷毛狗的可笑把戲時,喉嚨里噴出了一個膿瘡”。再次讀了我的編年史,我看到,自己在竭力把他寫得很可怕,結果只是把他寫得很可笑,由此摧毀了他——這是一個經過驗證的老辦法。我評價我的混亂寫作時很謙虛,但其中還是有些名堂,讓我明白,那并非出自平凡手筆。文學靈感那是遠遠談不上的,但所見詞語都是在我敢怒不敢言的多年歲月里錘煉而來的。我立論真誠,充滿感情,換另一個人的話,也許會寫得頗具藝術性和創造性。這是一種咒語,一種驅魔術,從今以后任何人都可以用它來驅除奴役。我相信奇跡。我相信我寫的這部編年史,會以某種我不知道的形式,讓其他人讀到,不是明天,也不是后天,而是在一個遙遠的時代。那時候世界上還沒有出現和現在一樣令人不快的新煩惱,大家還有一兩天考古發掘的休閑時光。我的想法是,我偶然寫下的東西說不定千古流芳了呢,有時遭貶,有時受捧,總有危險,也總是有用——我沒有排除這樣的想法也許是對的,誰知道呢?將來,我在已被忘卻的無眠之夜中取得的那些成果,要是能永遠作為一種秘密方法來反對未來的暴君、披虎皮的惡魔、愚蠢的迫害者,那我,一個“無骨的幽靈”,un fant?me sans os,(2)也就滿足了。

* * *

(1) 原文“Zoorland”,又譯“佐爾蘭德”,是納博科夫長篇小說《榮耀》(Glory)中的虛構國度,擁護絕對的平等。

(2) 法語,無骨的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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