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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生 莫泊桑作品集

雅娜產后身體既已完全康復,夫婦二人就商議決定去回拜富維爾夫婦,再去拜訪庫特利埃侯爵。

不久前,于連在一次拍賣中買進一輛新車,這輛四輪敞篷車只需套一匹馬,這樣,每月他們就能外出兩趟了。

十二月的一天,天朗氣清,于連和雅娜駕車出門,在諾曼底的原野跑了兩個小時,便沿著坡路駛入一個小山谷。四面谷坡都已樹木成林,谷底則墾為耕地。

過了已經播種的田地,便是一片片牧場,過了牧場又見一片蘆葦叢生的沼澤地。在這個季節,高高的蘆葦都已枯干,長長的蘆葉在風中刷刷作響,宛如黃色的飄帶。

順著谷路駛過一個急拐彎,竊蠹田莊就赫然出現在眼前。那宅子一面依傍林木覆蓋的山坡,另一面瀕臨一大片水塘,一整面墻腳都浸在水中。水塘對岸是一片高大的杉樹林,沿另一面山坡攀緣而上。

他們先要過一座古式吊橋,再通過路易十三時代式樣的拱門,才進入正院。主宅也是路易十三時代風格的,門窗的框邊用紅磚砌成,兩側各有青石瓦頂的小鐘樓。

于連向雅娜解釋這座建筑的各個部分,表明他是常客,對此了解得很透徹。他對這精舍贊嘆不已,每一處都仔細賞析一番。

“瞧那道拱門!嘿!這樣一所住宅才叫氣派呢!另一面完全坐落在水塘中,有寬大的臺階下到水邊。那里停泊著四只小船,伯爵夫婦每人各兩只。右首那邊,你瞧有一排白楊樹,那就是水塘的邊緣,從那里開始有一條小河,直通費崗。這一帶鳥獸特別多,伯爵就愛在這山谷里打獵。這才是名副其實的貴族府第。”

主宅的正門已經打開,面色蒼白的伯爵夫人笑吟吟的,款款走出來迎接客人,她就像過去朝代的莊園女主人,身穿一條拖裙。她那神采儀容,儼然是《湖》12上的美人,天生就配住在這座童話中的小古堡里。

客廳有八扇窗戶,其中四扇朝向水塘和對面山坡上蒼郁的杉林。

黛綠的杉林冠頂黑黝黝的,顯得水塘尤為幽深、肅穆和陰森。

伯爵夫人拉住雅娜的雙手,就好像少年時的一位朋友,讓她坐下,而自己就坐在她身邊的矮椅上。于連則有說有笑,特別平易近人,的確,近五個月來,他又恢復了一度疏忽不整的風度翩翩的扮相。

伯爵夫人和于連談起他們一道騎馬游玩的情景。她笑話于連騎馬的姿勢,稱他為“踉蹌騎士”,于連也覺得好笑,并給她起綽號叫“馬上王后”。窗外忽然一聲槍響,嚇得雅娜驚叫一聲。那是伯爵打中了一只野鴨。

他妻子立刻喚他。這時傳來一陣槳聲和小船撞到石階上的聲響,接著伯爵出現了,他足登寬靴,魁偉的身軀后面跟著兩條獵狗。那兩條獵狗水淋淋的,棕色的皮毛同主人須發的色調一致,到了門口就趴在外面的地毯上。

伯爵在自己家中顯得自在多了,他見來了客人非常高興,吩咐仆人往壁爐里添木柴,再端上餅干和馬代爾產的紅葡萄酒。然后,他突然高聲說道:

“對了,二位就留下吃晚飯吧,就這么定了。”

雅娜心里始終惦念孩子,便謝絕邀請,但是伯爵懇請再三,于連見雅娜執意不肯,便不耐煩了,急忙遞過去眼色。雅娜見此情景,怕又喚起他那愛爭吵的壞脾氣,只好同意了,但她待在這里如同受罪,心想今天見不到保爾了。

下午過得很愉快。他們先去觀賞山泉,只見泉水從長滿青苔的巖石腳下噴出來,落入一個始終像開水沸動的清水池。然后,他們又乘坐小船兜了一圈,行駛在枯干的葦林中開辟出來的真正水路上。伯爵坐在兩條狗中間劃槳,每劃一下,船體往上一縱,向前沖去,兩條狗揚著鼻子,臨風嗅著什么。雅娜有時把手伸進冰冷的水中,感到一股涼意爽快地從指尖傳至心扉。于連和裹著頭巾的伯爵夫人坐在船尾,他們臉上掛著永恒的微笑,就像陶醉在幸福之中再也無所希求的人那樣。

天色向晚,一陣陣刺骨的長風,從北面刮過來,掃蕩枯萎的燈芯草叢。太陽沉落到杉樹林后面,天空一片紅光,飄著幾朵形狀怪異的紅云,仰頭一望就令人頓生寒意。

他們回到客廳。客廳里爐火燒得正旺,一進門就給人以溫暖舒適的快感。這時,伯爵樂不可支,張開粗壯的胳臂,一下子把他妻子抱起來,像舉孩子一樣把她舉到嘴邊,在她左右面頰上著著實實吻了兩下,顯露他這厚道人的滿意心情。

雅娜笑呵呵地望著這個善良的巨人,覺得單看他那胡須就像童話里吃人的妖怪,心下不禁暗想:“天天看人,可是多么容易看錯啊。”這時,她幾乎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到于連身上,只見他站在門口,臉色鐵青,眼睛死死盯著伯爵。雅娜不免擔心,走到她丈夫身邊,悄聲問道:

“你怎么啦?不舒服嗎?”

于連聲調帶幾分火氣,答道:

“沒什么,別管我。剛才我有點冷。”

他們走進餐廳時,伯爵請求客人允許他把狗放進來。兩條狗立刻來到主人身邊,左右兩側各蹲了一條。主人不時喂給它們一點食品,撫摸它們柔軟光滑的長耳朵。兩條狗仰起腦袋,搖著尾巴,快活得渾身直抖動。

用罷晚餐,雅娜和于連想要告辭,德·富維爾先生又留住他們,要讓他們觀賞舉火把打魚的情景。

伯爵請客人和他妻子站在水塘邊的石階上,他自己帶一名仆人上船。仆人一手拿著旋網,一手舉著燃燒的火把。夜色清亮而寒冷,天幕鑲綴著點點金星。

火把在水面上拉出一條條奇異的流光,把跳躍的光亮投射到蘆葦上,還照見杉樹林的黑幕。小船調了頭,忽見一個人影,一個巨大的怪影,赫然映現在杉樹林的黑幕上,腦袋超過樹冠,隱沒在夜空,而兩只腳卻**水塘里。繼而,那巨人揚起手臂,仿佛要摘星辰。那兩條其長無比的胳膊猛然抬起來,又放下去,這邊立刻聽見輕微擊水的聲音。

小船又緩緩地調頭,火光隨著旋轉照亮樹林,而那巨大的怪影則似乎沿著樹林奔跑,接著仿佛遁入看不見的天邊,繼而忽又出現在主宅的墻壁上,不像原先那樣高大,但是更為清晰,動作也特別古怪。

伯爵的粗嗓門喊道:

“奇蓓特,網了八條!”

雙槳擊打著水波,巨影現在佇立在墻壁上不動,但輪廓逐漸縮小,腦袋似乎往下降,軀體消瘦下來。當伯爵和手執火把的仆人,一前一后登上石階時,那影子也就縮為他本人一般大小,并模仿他的每一個動作。

他拎的網里有八條躍動的大魚。

雅娜和于連終于上路,身上裹著主人借給他們的大衣和毛毯。雅娜幾乎情不自禁地說:

“那個大漢可真是個忠厚的人。”

于連駕著車答道:

“是啊,不過,他在別人面前不大懂得規矩。”

過了一周,他們又去拜訪庫特利埃夫婦,本省貴族之家的榜首。他們的雷米尼莊園靠近卡尼鎮,是在路易十四朝代新建的邸宅,深藏在一座筑有圍墻的優美的花園里。站在土岡上,能望見古堡的廢墟。幾名身穿號服的仆人把來客讓進一個氣派非凡的大廳中。大廳正中有一個圓柱形的臺座,上面供著塞夫勒城制造的一個特大號獨腳盤,臺座腳下有一塊玻璃板,壓著國王的一封親筆信,信中請萊奧波德·埃爾韋·約瑟夫·日耳邁·德·瓦納維爾,即羅勒博·德·庫特利埃侯爵接受君主的這件贈品。

雅娜和于連正在觀賞這件御賜品,侯爵夫婦出來見客。夫人的頭發上撲了粉,她要盡地主之誼,故而裝出和藹可親的樣子,但又要顯示降尊紆貴,故而難免裝腔作勢。侯爵則身體肥胖,一頭皓發挽上去,梳得溜光,他的舉止聲調,他的整個神態,都標示出他身份尊貴的傲氣。

他們這種人最講究禮儀,無論思想、感情,還是話語,都顯得高高在上,目無下塵。

他們自顧自地講話,并不等對方回答,面帶笑容卻神態冷漠,仿佛總是在履行因自己的出身而不得不承擔的職責,彬彬有禮地接見周圍的小貴族。

于連和雅娜手足無措,竭力想討好主人又口齒拙訥,坐下去十分尷尬,要告退又不善辭令。還是侯爵夫人親自結束了這次拜訪,她恰到好處地停止談話,顯得十分自然,十分隨便,就像有禮貌的王后辭退覲見者那樣。

在返回的路上,于連說道:

“你若是同意的話,我們的拜訪就到此為止吧。我覺得,同富維爾家來往就夠了。”

雅娜同意他這想法。

十二月份,歲暮的這個黑洞,這個晦暗的一個月,慢慢地過去了。像去年那樣,幽居的生活又開始了。不過,雅娜并不感到煩悶,一心撲在保爾身上。于連在一旁看著這孩子,眼睛里流露出不安和不滿的神色。

常常有這種情況:雅娜抱著孩子,像所有母親對自己的孩子那樣,百般愛撫,又百般親熱,然后把孩子遞給父親,同時說道:“你倒是親一親他呀,就好像你不喜歡他似的。”這時,于連便露出厭惡的神情,整個身子畫了一個圈,生怕碰到孩子亂動亂抓的小手,然后用嘴唇輕輕拂了一下孩子光禿禿的腦門兒,隨即轉身就走開了,仿佛受到一種厭惡情緒的驅趕。

鄉長、大夫和本堂神甫時常應邀來吃飯,富維爾夫婦也時常來訪,兩家人的關系越來越緊密了。

伯爵顯然非常喜愛保爾,他登門拜訪時,從來到走,總把孩子放在他的雙膝上,甚至抱上整整一下午。他用那巨人般的大手掌極輕地撫弄著孩子,用長長的胡子尖搔癢孩子的鼻尖,還像母親那樣親也親不夠。他因妻子沒有生育而一直苦惱。

三月份天氣晴朗少雨,幾乎有了暖意。奇蓓特伯爵夫人又提起四人騎馬一道游玩的事。雅娜同意了,這漫長的暮晚、漫長的黑夜、漫長的時日單調而又相似,她有點厭煩了,能騎馬玩玩她很高興。于是,整整一個禮拜,她就興致勃勃地縫制她騎馬的長裙。

他們騎馬出去游玩了,路上總是一對一對的,伯爵夫人和于連在前,伯爵和雅娜在后,相距有百步遠。后面這一對像朋友一樣,安安靜靜地聊天。的確,兩個人都胸懷坦蕩,性情樸實,一接觸就成了好朋友。前面那一對常常竊竊私語,有時敞聲大笑,有時突然四目相對,眉目間仿佛有千言萬語沒有講出來。繼而,他們又猛地縱馬飛馳,渴望逃開,逃得越遠越好。

過了一會兒,奇蓓特似乎暴躁起來,她那激烈的聲音,順風一陣陣傳來,傳到落在后面的兩位騎手的耳畔。于是,伯爵微笑著對雅娜說:

“我的夫人不是天天都有好性兒的。”

一天傍晚,在返回的路上,伯爵夫人故意撩撥她那匹騾馬,用馬刺刺它跑,隨即又猛地勒住韁繩,后面的一對聽見于連一再告誡她說:

“當心,您可要當心,馬會驚跑的。”

伯爵夫人反駁道:

“驚就驚,這不干您的事!”

她那聲調非常干脆,非常生硬,說出來的話響徹曠野,就仿佛久久懸在半空。

果然,那匹騾馬口吐白沫,猛然豎起前蹄,又連連尥蹶子。伯爵忽然擔心起來,可著嗓門喊道:

“當心啊,奇蓓特!”

女人發神經的時候,什么也阻止不了。同樣,伯爵夫人聽見丈夫的喊聲,好像出于挑釁,又照馬的兩耳之間猛抽一鞭。馬狂怒地豎立起來,前蹄在空中亂蹬,然后剛一著地,便向前一縱,飛也似的在田野里狂奔,橫沖直撞。

驚馬先是穿過一片牧場,沖入耕地,濺起沃土泥巴,一溜煙地飛馳,人和馬都分不清了。

于連嚇呆了,停在原地,拼命地喊:

“伯爵夫人!夫人!”

這時,伯爵一聲長嚎,身子伏到高頭的馬頸上,整個身子一沖,帶動坐騎向前跑去。這個巨人般的騎士以吆喝聲、以動作和馬刺激勵驅動馬、恫嚇馬,不遺余力地縱馬飛奔,就好像他雙腿夾著那笨重的牲口,要攜帶它騰空而去。這對夫婦以無法想象的速度,徑直向前飛馳。雅娜遠遠望見那兩個身影逃逝,逃逝,越來越縮小,越來越模糊,最后消失不見了,猶如兩只追逐的鳥兒在溟濛的天際中隱沒。

這時,于連挽韁徐行,回到妻子身邊,悻悻地咕噥道:

“我看她今天簡直瘋啦。”

于連和雅娜這才去追兩位朋友,而這時,伯爵夫婦已經消失在起伏不平的曠野里。

他們跑了一刻鐘,望見伯爵夫婦往回走,不久就同他們會合了。

伯爵滿臉通紅,滿頭大汗,他嘿嘿笑著,懷著勝利的喜悅,用他那副鐵腕牽著妻子的那匹顫抖的騾馬。伯爵夫人臉色蒼白,肌膚抽搐,一副痛楚的神情,她的一只手搭在丈夫的肩上,像要暈倒似的。

看到這一天的情景,雅娜明白伯爵愛他妻子勝過自己的生命。

下個月,伯爵夫人快樂的情緒又是前所未有的。她到白楊田莊來得更勤了,動不動就咯咯大笑,熱烈而深情地擁抱雅娜,仿佛她的生命喜逢一種神秘的歡悅。她丈夫也喜氣洋洋,總是目不轉睛地注視她,有時沖動起來,總想摸摸她的手、她的衣裙。

一天晚上,伯爵對雅娜說:

“這陣子,我們生活在幸福之中。奇蓓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溫柔可愛,她情緒好了,也不再生氣。我覺出她愛我,而這一點,我始終摸不準。”

于連也變了樣,他快活多了,不再那么煩躁,就好像兩家結成的友誼,給每家都帶來了安寧和快樂。

這年春天來得特別早,天氣驟然熱起來。

從暢和的早晨,一直到平靜溫煦的暮晚,陽光融融,催促大地發芽。倏忽間,所有嫩芽一齊萌發,生機盎然。生命的汁液不可抗拒,勃勃沖涌,萬物復蘇,大自然一片欣欣向榮。這樣的好年景會使人相信能重返青春。

看到這勃勃生機,雅娜心中隱隱有所感悟。她面對草坪上的一朵小花會頓生慵倦之意,有時耽于甜美的感傷,有時陷入纏綿的遐想。

繼而,雅娜心頭涌現初戀時的種種溫馨的記憶,這并不是說她心里對于連重又產生了感情,不,這已經結束了,一去不復返了。然而,她的整個肉體受到和風的愛撫,浸透春天的氣息,不免悸動不安,仿佛聽到無形而溫柔的呼喚。

她喜歡獨自待著,在溫暖的陽光下忘懷一切,周身感受著朦朧而恬靜的快意,而這種快意又不會引起任何思慮。

一天早晨,雅娜正處于這種蒙蒙眬眬的狀態,腦海里忽然掠過一個影像,映現埃特塔村附近小樹林綠蔭中那個陽光透射的洞。正是在那里,在這個當時愛她的年輕人身邊,她第一次感到肉體的悸動戰栗;正是在那里,這個年輕人膽怯地、結結巴巴地,第一次向她表白了心愿;也正是在那里,她以為一下子接觸到了她所希望的美好未來。

于是,她想再去看看那片樹林,算是一種感情的和迷信的回歸,仿佛重游舊地會給她的生活進程帶來什么變化。

于連天一亮就走了,不知上哪兒去了。于是,雅娜吩咐鞴馬,隨即策馬上路。近來,她時常騎的是馬爾丹家的那匹小白馬。

這一天非常寧靜,沒有一絲風,無論青草樹葉,各處都靜止不動,仿佛風已經死滅,一切這樣靜止,直到千秋萬世。就連昆蟲也都隱匿起來。

太陽降下的炎炎的寂靜成為主宰,不知不覺將一切籠罩在金黃色的霧中。雅娜挽轡徐行,怡然自得地在馬上搖晃。她時而舉目望望極小的一朵白云,那朵白云宛如一小團棉花,好似一點凝聚的水汽,遺忘在那里,孤零零的,高懸在碧空。

雅娜沿坡路走下山谷,緩緩地走向樹林。這個山谷直通大海,入海的兩側懸崖呈巨大的穹隆狀,稱為埃特塔大門。陽光從尚不繁茂的葉叢綠蔭間傾瀉下來。她沒有找到那個地點,只好徘徊,踏遍一條條林間小徑。

她正穿行一條長長的林蔭路,忽然望見路盡頭有兩匹鞴鞍的馬拴在一棵樹上,她立刻認出來,正是奇蓓特和于連的坐騎。她已經產生孤獨的壓抑感,在這里意外地遇見他們,她非常高興,于是策馬向前跑去。

雅娜趕到時,看見兩匹馬非常悠閑,好像已經習慣于長時間的停歇,她高聲呼喊,可是沒人答應。

一只女式手套和兩條馬鞭,丟在有人踐踏的草地上。顯然,他們在這里坐過,然后丟下馬走遠了。

她等了一刻鐘,二十分鐘,心中不禁詫異,弄不明白他們干什么去了。她下了馬,靠在一棵樹干上佇立不動了。這時,兩只小鳥兒沒有看見她,飛落到她旁邊的草地上,一只鳥兒蹦蹦跳跳,圍著另一只轉,同時聳起翅膀抖動,不斷地點頭致意,還啾啾叫著,忽然,兩只鳥兒交尾了。

雅娜吃了一驚,就好像她根本不懂這種事,她轉念一想:“真的,春天到了。”繼而,她又產生一個念頭、一絲疑慮。她扭頭又瞧了瞧手套、馬鞭和丟下不管的兩匹馬,心中抑制不住,渴望逃開,于是翻身上馬。

現在,她策馬返回白楊田莊。一路上,她的頭腦緊張地活動、推理,把事實串起來,把情況聯系起來考慮。她早怎么沒有猜出來呢?她怎么一點也沒有看到呢?于連經常出門,又重新注意衣著儀表,而且脾氣也變好了,這種種變化,她怎么沒有看明白呢?她也想起奇蓓特突然發神經鬧脾氣,又過分親昵的種種表現,想起她近來享受的、連伯爵也為之高興的甜美幸福。

雅娜又勒住馬慢慢行走,以便認真地思考,而馬跑得太快會打亂她的思路。

最初的激憤情緒過后,她的心情幾乎平靜下來,既不嫉妒,也不憎恨,而是充滿了蔑視。她并不怎么考慮于連,于連做出什么事情來,她都不會感到奇怪了,她特別氣憤的,倒是她的朋友伯爵夫人的雙重背叛。看來,世上人人都背信棄義,都是滿口謊言的偽君子。她眼眶里涌出了淚水。人為破滅的幻想而哭泣,往往同哭死者一樣傷心。

然而,她心里決定裝作一無所知,從此關閉心扉,不再為世俗的情愛所動,只愛保爾和自己的父母,以平靜的面孔容忍其他人。

她一回到家,便撲向兒子,把他抱到自己的臥室,發狂似的又親又吻,足足一個小時沒有停歇。

于連回來吃晚飯了,他笑容滿面,顯得可愛可親,對妻子處處殷切體貼。他問道:

“爸爸和媽咪今年不想來了嗎?”

雅娜心里十分感激他這種關懷,幾乎原諒了她在樹林中所發現的秘密。她突然萌發了強烈的愿望,快些見到除了保爾之外她最愛的兩個人,于是她連夜寫信,敦促他們早日前來。

她父母答復說,他們于五月二十日到達。現在是五月七日。

她等待的心情越來越焦急,就好像除了天倫之情,她還感到一種新的需要,她的心想接觸誠實的心,她想敞開心扉,同那些純潔的人交談,因為那些人一生高潔,每個行為、每種思想、每種欲念,始終是光明磊落的。

周圍的人天良喪盡,她現在深感良心上孤獨。盡管她突然開竅而善于掩飾,能夠以笑臉伸手迎接伯爵夫人,但是她明白這種空虛之感、對人的鄙視日益擴大,漸漸將她包圍了。當地的那些小道消息,每天都往她的心靈投上一分對人的更大憎惡和蔑視。

庫亞爾家的閨女最近生了孩子,不能不結婚了;馬爾丹家的女仆是個無父無母的丫頭,現在肚子大起來;鄰居家一個十五歲的女孩,肚子也大了;還有一個跛腳的窮寡婦,邋遢骯臟到了極點,外號叫“狗屎”的,竟然也懷了孕。

隨時都能聽到這類丑聞,不是哪家姑娘有了身孕,就是哪個有丈夫有子女的農婦,或者哪個受人尊敬的富農又干出了風流事。

仿佛受這火熱春天的激發,不僅草木生機勃勃,而且人也精力旺盛。

雅娜止息的感官再也沒有反應,唯獨她那顆受創的心和感傷的靈魂,還為這促進生息的溫馨氣息所牽動,她陶醉在毫無欲念的夢幻中,熱衷于胡思亂想。對那種齷齪的**,她深感詫異,滿懷憎惡乃至憎恨。

現在,她對**行為感到氣憤,認為這是違反天性的。她之所以怨恨奇蓓特,絕不是因為她奪走了自己的丈夫,而是因為她也不例外,掉進了塵世這個泥潭里。

奇蓓特理應有所不同,不屬于受低級本能支配的粗野之流。她怎么能跟那些畜生一樣放蕩呢?

就在雅娜父母要來的那天,于連對她講了他認為十分自然而又滑稽的一件事,重又引起了她的反感。于連興致勃勃地對她說,在烤面包的前一天,面包師聽見烤爐里有動靜,以為是野貓鉆進去了,不料卻發現是他老婆,而那女人“并不是在里邊烤面包”。

于連還補充說:“面包師把爐門關上,差一點把里邊那一對給悶死,幸虧那個小兒子跑去找鄰居,因為他母親和鐵匠鉆進爐里時,讓他看見了。”

于連還笑嘻嘻地一再重復:

“那些滑稽的家伙,凈給我們吃愛情的面包。這事講起來,真像拉封丹的一篇好故事。”

雅娜聽了,再也不敢碰面包了。

驛車停到門前的臺階前,車窗里露出男爵那張高興的面孔,這時,雅娜的靈魂與胸口立刻深有所感,情緒激動起來,這是一種她從未有過的感覺。

她又見到媽咪時,不覺呆住了,險些昏過去。經過一個冬天,僅僅六個月未見,男爵夫人就老了十歲。她那肥厚的、軟塌塌垂下來的雙頰,好像充血一樣發紫;她的眼睛已經黯淡失神;兩邊要有人架著,她才能夠走動;呼吸更加困難,發出嘶嘶的聲音,吃力極了,連旁邊的人看著都有艱難痛苦的感覺。

男爵同她朝夕相處,毫未留意她身體狀況的惡化,當她抱怨說總上不來氣、身子日漸笨重時,男爵就回答說:

“噯!哪里呀,親愛的,我從認識你就是這樣。”

雅娜陪著到了他們的房間,回到自己的臥室便哭起來,內心煩亂,不知如何是好。繼而,她眼淚汪汪地去見父親,一下子撲到他的懷里,說道:

“噢!媽媽的變化多大呀!她怎么啦,告訴我,她究竟怎么啦?”

男爵深感意外,答道:

“是嗎?怎么可能呢?沒有的事。我可一直沒有離開過她,我敢保證她一向如此,我覺得她并不壞。”

當天晚上,于連對他妻子說:

“你母親的情況可不妙,我看她恐怕有病。”

雅娜失聲痛哭,于連不耐煩地說:

“這是怎么說的,我又沒有講她不行了。什么事到你這兒就不得了。她不過是變了樣,人上了年紀嘛。”

過了一周,雅娜看慣了母親這副新相貌,也就不再想這事兒了。也許是她驅走了種種擔心,人嘛,就是這樣,出于自私的本能,也出于尋求心情平靜的天性,總好驅走并排除自己所面臨的惶恐和憂慮。

男爵夫人走不動路了,每天只能出去半小時。她沿著“她的”林蔭路走完一趟,就再也動不了,要在“她的”長椅上坐一坐。有時,她連一趟也走不完,只好說:

“停下來吧。我這心臟肥大癥,今天累得我的腿都不聽使喚了。”

她也不怎么發笑了,去年能惹她笑得前仰后合的事兒,現在只能使她微微一笑了。不過,她的眼神兒還很好,接連幾天她又看了一遍《柯麗娜》,以及拉馬丁的詩集《沉思集》。然后,她要人把裝“紀念品”的抽屜給她拿來。于是,她把珍藏的舊信件全倒在膝頭上,把抽屜放在身邊的椅子上,每封都慢慢地重讀一遍,再把她的“念心兒”一件一件放回抽屜里。當她獨自一個人、身邊一個人也沒有的時候,她就拿起一些信來吻,就像有人偷偷地吻著逝去的心愛之人所遺留的頭發。

有時,雅娜突然闖進屋,發現她在流淚,傷心地流淚,于是高聲問道:

“你怎么啦,媽咪?”

男爵夫人長嘆一聲,答道:

“我是看了這些‘念心兒’才傷心的。人好念舊,翻弄特別美好的事情,可惜結束啦!還有一些人,你已經不大想了,卻會突然出現,你恍若看見他們,聽到他們的聲音。這叫人感慨萬千,不能自已。這種感受,將來你會嘗到的。”

在這種感傷的時刻,男爵若是進來,就會悄聲對女兒說:

“雅娜,親愛的,你若是聽我的話,就把你的信燒掉,你母親的信,我的信,全部燒掉。人到晚年,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回憶自己的青春年華。”

然而,雅娜也保藏著她的信件,準備她的“念心兒匣子”,她盡管在各方面都和她母親不同,但還是遵循遺傳的本能,具有多愁善感和耽于幻想的性情。

過了幾天,男爵要料理一件事,出門去了。

這正是最好的季節,每天晨曦霞光絢麗,白晝陽光燦爛,夕照一片靜謐,夜晚溫煦而星光閃爍。男爵夫人的身體很快好起來了,雅娜也很快忘卻于連的偷情和奇蓓特的負義,幾乎覺得自己是美滿幸福的。田野鮮花盛開,芳香撲鼻,大海始終風平浪靜,在陽光照耀下,從早到晚都波光粼粼。

一天下午,雅娜抱著保爾去田野游玩,她時而瞧瞧兒子,時而賞賞路邊的花草,內心洋溢著無限的幸福。她不時地親親孩子,緊緊地將其摟在懷里。她感到田野馥郁的香氣輕拂,不禁心醉神迷,沉浸到一種無比的暢意中。繼而,她憧憬孩子的未來。將來他會成為什么樣的人呢?她時而希望他成為有名望、有勢力的大人物,時而甘愿他當個平凡的人,忠誠溫順,守在媽媽身邊,始終向媽媽張開雙臂。有時她以做母親的私心愛他,就盼望他只做她的兒子,永遠做她的兒子;有時她又以熱誠的理念愛他,雄心勃勃地想讓他成為人上人。

雅娜坐在溝渠沿上,仔細端詳兒子,仿佛從未見過似的。一想到這個小生命將來會長大,滿臉胡須,走路步伐矯健,說話聲音洪亮,雅娜就突然感到萬分驚奇。

這時,遠處有人叫她。她抬頭望望,只見馬里于斯跑來,心想準是家里來了客人,于是站起身,但因受了打擾而心下不高興。那孩子飛跑前來,快到跟前時便喊道:

“夫人,男爵夫人不好啦!”

雅娜只覺冷水從脊背流下來,她一時慌了神兒,大步流星地急忙趕回去。

她遠遠望見梧桐樹下聚了一堆人。她沖上去,人群立即閃開,她看見母親躺在地上,腦袋墊著兩個枕頭,臉色全黑了,雙眼緊閉,氣喘了二十年的胸脯不動彈了。奶媽將孩子從少婦的懷里接過去抱走了。

雅娜眼睛怔怔的,問道:

“怎么回事兒?她是怎么跌倒的?快去找大夫啊!”

她偶一回頭,忽見神甫在那里,不知道是如何得到消息趕來的。神甫已卷起教袍的袖子,要上前動手幫忙。然而,無論是用醋還是花露水抹擦,都不見效了。

“還是把她的外衣脫下,安置她躺在床上吧。”神甫說道。

莊戶約瑟夫·庫亞爾、西蒙老頭和呂迪芬都在場,比科神甫也上手幫忙,他們想把男爵夫人抬走。可是剛一抬起來,她的頭就向后耷拉下去,而且她身子太肥太沉,他們手抓的衣裙撕破了也抬不動。雅娜一見這情景,恐怖得大叫起來。他們只好又撂下這軟綿綿的龐大身軀。

要去客廳拿來一張座椅,扶起男爵夫人坐上去,這才把她抬走。他們一步一步登上臺階,再上樓梯,終于抬進臥室,把她放到床上。

廚娘呂迪芬給她脫衣裳,一個人正忙不過來,唐圖寡婦恰巧趕到。照仆人們的說法,她和本堂神甫一樣,只要“聞到死人的氣味”,就會突然到來。

雅克·庫亞爾騎馬飛奔去請大夫,本堂神甫要回去取圣油,看護便對著他耳朵吹了點風:

“不必費神了,神甫先生,這情況我了解,她已經過去了。”

雅娜驚慌失措,不知該怎么辦,如何救護,用什么辦法,只是哀求別人。本堂神甫也管不了許多,持誦了赦罪的禱文。

大家守著這個青紫色死去的軀體,足足過了兩個小時,雅娜這才跪下,惶恐而哀痛地哭起來。

醫生打開門進來了,雅娜仿佛看見了救星、安慰和希望,她沖過去,就她所知道的這場變故的情況,結結巴巴地說:

“她跟每天一樣散步……身體很好……可以說非常好……午餐還喝了一碗肉湯,吃了兩個雞蛋……她突然跌倒了……全身發黑,就像您瞧見的這樣……再也沒有動彈……我們千方百計想把她救過來……什么辦法都用了……”

她戛然住口,原來瞧見看護向醫生示意人已斷氣,早過去了,于是她驚呆了。然而,她還是不肯這樣想,急不可耐地一再追問:

“病情嚴重嗎?您認為這嚴重嗎?”

大夫終于答道:

“我看恐怕是……恐怕是……不行了。您要挺住,要拿出很大勇氣。”

雅娜立即張開手臂,撲到母親身上。

于連回來了,他一下子怔住,事情來得太突然,難以立即換上適當的表情和姿態,未能號叫一聲,表面顯示出沉痛來,他顯然很不痛快,嘴里咕噥道:

“我早就料到了,我覺出來人不行了。”

說著,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雙膝跪下,畫了十字,嘴里喃喃禱告幾句,然后站起身,也想把他妻子拉起來。可是,雅娜抱住尸體吻著,她的身子幾乎伏在上面。別人只好強行把她拉走了。她仿佛瘋了。

一小時過后,才讓她回來。毫無希望了。臥室現在布置成靈堂。于連和本堂神甫在窗口低聲交談。唐圖寡婦舒舒服服地坐在圈椅上,已經昏昏欲睡了,她守慣了夜,一走進有死者的人家,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

夜幕降臨。本堂神甫走到雅娜面前,握住她的手,鼓勵她,安慰她,往這顆極度哀痛的心上涂抹撫慰的圣油。他談起死者,用圣職的套話贊美,顯出一副作為神甫的假傷悲——其實對他來說,死者即是施主,他還表示愿意守靈,為死者祈禱。

可是雅娜拒絕了,她不停地抽噎流淚,說是要一個人,獨自一個人守這訣別之夜。于連聽了,走過來說:

“這可不行,我們兩個人留下來吧。”

雅娜哭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搖頭不肯。繼而,她終于說道:

“她是我母親,是我的母親,我要獨自一個人守著她。”

神甫低聲說道:

“由她性兒做吧,看護唐圖家的可以待在隔壁房間。”

神甫和于連都想睡覺,樂得這樣安排。于是,比科神甫也跪下來做禱告,然后站起身,臨走時口中念念有詞:“她是個圣女。”那聲調就像他講“天主保佑你”。

這時,子爵以平時的口氣問道:

“你要吃點東西嗎?”

雅娜沒有應聲,不知道這是對她講話。于連又說道:

“你最好還是吃點東西,身子好才能支撐住。”

她那神情好像精神失常了,回答一句:

“馬上派人去找我爸爸。”

于連出去,派人連夜騎馬趕往魯昂。

雅娜沉浸在漠然的哀痛中,似乎要等到這最后面對面的時刻,好傾瀉在心頭上漲的悲痛欲絕的哀悼。

房間已經一片昏暗,將死者籠罩在夜色中。唐圖寡婦開始走動,以她看護的習慣,躡手躡腳,無聲無息,歸攏那些看不見的物品。然后,她點燃兩支蠟燭,輕輕放到床頭鋪了白單的桌上。

雅娜似乎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感覺不到,什么也不明白了。她等待這里只剩下她一個人。于連又進來了,他用了晚餐,再次問雅娜:

“你一點東西也不想吃嗎?”

他妻子搖搖頭。

于連坐下來,默不作聲了,他那神態不是悲傷,而是無可奈何。

他們三人各守其位,相互離得遠遠的,誰也不動一動。

有時,看護睡著了,微微發出鼾聲,隨即又突然醒來。

末了,于連站起來,走到雅娜面前,問道:

“現在,你想一個人留下嗎?”

雅娜不由自主地拉住他的手,答道:

“嗯,是啊,你們都走吧。”

于連吻了吻她的額頭,悄聲說道:

“每隔一會兒,我就來看看你。”

說罷,他就出去了。唐圖寡婦則把扶手椅推到隔壁房間。

雅娜關上房門,回頭將兩扇窗戶全打開,迎面拂來青草收割期夜晚的愛撫的溫馨。前一天草坪收割的青草,都躺在月光下。

這種溫馨的感覺令她難受,像一種嘲弄刺傷她的心。

她回到床前,握住一只僵直凍冷的手,開始端詳她母親。

母親已不像突發病時那樣臃腫了,她仿佛在睡覺,而且從來沒有睡得這樣安穩。慘淡的燭光在微風中搖曳,在她的臉上弄影,看上去她就像活過來動彈了。

雅娜貪婪地注視著母親的臉,腦海里又涌現出遙遠的童年時代的種種往事。

她回憶起媽咪歷次去修道院看望她的情景,在會客室里遞給她一滿紙袋的糕點的方式,回憶起許許多多細節、小事、無微不至的體貼,回憶起許許多多話語、各種各樣的口氣和習慣動作、發笑時眼角的皺紋、坐下時深深的喘息。

雅娜待在那里端詳,像癡呆一樣在內心反復說:“她死了。”于是眼前出現“死”這個詞可怖的全部含義。

躺在這兒的人,她母親、媽咪、阿黛萊德夫人,真的死了嗎?她再也不會活動了,不會說話了,不會笑了,再也不會坐在爸爸對面吃飯了;她再也不會說“你好,雅娜”,她已經死了。

就要把她裝進棺木釘死,再埋入地下,一切就完結了。此后再也見不到她了。這怎么可能呢?怎么會呢?再也沒有母親啦?這張可愛的面孔多么熟悉,從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從一張開手臂就喜歡,這個流瀉情感的大閘口,這個獨一無二的人,母親,在心上比任何人都重要的人,母親,已經消失了。這張臉,這張靜止不動沒有神思的臉,還只能看幾個小時了,此后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了,唯留下一點記憶。

有一陣她悲痛欲絕,跪倒在地上,雙手痙攣地絞著衾單,嘴壓在床鋪上,用被褥捂住她那凄慘的號啕:“噢!媽媽,媽媽呀,我可憐的媽媽!”

繼而,她感到自己要發瘋了,瘋到那天夜晚逃到雪地上的程度。她站起身,跑到窗口涼快一下,吸點新鮮空氣,呼出這張嘴的氣息、這死者的氣息。

修剪過的草坪、樹木、荒野、遠處的大海,在靜謐中沉睡在柔媚的月光下。這種安神的柔和,也多少沁入雅娜的心脾,她的眼睛漸漸漾出淚水。

她回到床前坐下,拉起媽咪的手,仿佛她在守護病人。

一只大甲蟲受燭光吸引飛進來,像皮球一樣來回撞墻壁。雅娜的神思一時被這嗡嗡聲引開,她舉目尋找那甲蟲,只看見她的身影在白色的天棚上游蕩。

過了一會兒,飛蟲的嗡鳴消失了,于是,她又注意到臺鐘輕微的滴答聲,以及另一種更加細微、難以捕捉的聲響。那是媽咪的懷表還在走動,懷表忘在脫下扔在床邊椅子上的衣裙里。人已逝去,而這個小機械尚未停止,這種模糊的聯想,又猛然在雅娜心中勾起劇痛。

她看了看臺鐘,剛剛十點半。想想要在這里過一整夜,她又感到惶怖。

腦海中又浮現另一些往事:她本人的經歷、羅莎莉、奇蓓特,以及她的心靈慘苦的幻滅。是啊,人生無非充滿窮苦、憂愁、不幸和死亡。無不欺騙,無不弄假,無不給人造成痛苦,無不惹人傷心落淚。何處能找到一點休憩和快樂呢?當然只能到另一個世界去。要等到靈魂脫離塵世的苦海。靈魂!她就這樣深不可測地神秘幻想起來,忽然拜服詩意般的信念,隨即又用同樣模糊的別種假想,將詩意般的信念推翻。然而此刻,她母親的靈魂在哪里?這個已然冰冷、一動不動的軀體的靈魂又在哪里?也許非常遙遠,在空間的什么地方吧?可是在哪兒呢?像一只出籠的無形之鳥,化為云煙了吧?

召回到上帝那兒去了嗎?還是偶然流散到新生的物中,摻入要萌發的新芽中呢?

也許近在咫尺吧?就在這房間里,守在它剛離開的這個喪失生機的肉體周圍!猛然間,雅娜仿佛感到有股氣息吹拂,好像接觸了一個精靈。她害怕了,嚇得要命,簡直不敢動,不敢呼吸,更不敢回頭看一看。她的心就像碰到恐怖的情況突突直跳。

突然,那只看不見的甲蟲又飛起來,在墻壁上撞來撞去,嚇得雅娜從頭到腳都打戰。繼而,她聽出是飛蟲的嗡聲,便立即放下心來,站起身回頭望去,目光落到繪有司芬克斯頭像的寫字臺,保藏“念心兒”的家具上。

頓時,她心里萌生一種溫情而古怪的念頭,要在這幽冥永訣之夜,看看她母親珍藏的舊書信,就像讀一部經書那樣。她認為這是盡一種高尚而神圣的義務,盡一種名副其實的孝道,能使在另一個世界的媽咪高興。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外祖父母的信件。在這個他們似乎同樣哀悼的守喪之夜,她要從他們女兒的遺體上面朝他們伸出手臂,連成一條溫情的神秘鎖鏈,維系早年逝去的他們、剛剛謝世的這位,以及還活在世上的她本人。

雅娜站起身,打開寫字臺的柜門,從下面的抽屜里取出十來扎舊信。這些舊信紙已發黃,每扎捆著線繩,整整齊齊地排在那里。

她懷著高尚的情感,把信札放在母親的懷里,接著開始看信。

這類舊信帶著上個世紀的氣味,從許多家庭的古舊書案里都能找到。

第一封信的抬頭寫著:“我的心肝兒”,另一封上則寫著:“我的美麗的小女兒”,以下分別為“我的小寶貝”“我的小女兒”“我心愛的女兒”“我的可愛的孩子”“我的親愛的阿黛萊德”“親愛的女兒”,表明時期不同,收信人始為小姑娘,次為少女,最后則是少婦了。

信中洋溢著深情而天真的愛撫,寫的盡是些日常生活的瑣事,在不相干的人看來毫無意義的家庭大小事件:爸爸感冒了,女仆奧爾唐絲燙傷了手指;那只外號“捉鼠大王”的貓死了;柵門右側的那棵杉松砍倒了;媽媽從教堂回來的路上,把經書丟了,她想是讓人偷走的。

信中也提到一些雅娜不認識的人,不過她還隱約記得在童年時期,曾聽人說過他們的名字。

她看到這些細節不禁為之動情,覺得很有啟示,仿佛一步跨進媽咪過去的全部私生活、媽咪的內心生活。她看了看停放的遺體,突然,她開始高聲讀信,念給死者聽,好像為了安慰她,替她解悶。

一動不動的尸體似乎感到欣慰。

雅娜把信件一封一封扔到床腳,心想就像置放鮮花一樣,應該把這些信放進棺木。

她打開另一扎,發現筆體不同。她看到的第一封就是:“我離不開你的愛撫了。我愛你簡直要發瘋了。”只有這么兩句話,連名也沒有署。

雅娜莫名其妙,翻來覆去地瞧信箋。收信人明明寫著:“勒佩丘·德沃男爵夫人”。

于是,她又打開第二封:“今晚,等他一出門,你就來吧。我們一起能待一小時。我深情地愛你。”

另一封信上還寫道:“這一夜,我發瘋一般徒然地渴念你。我恍若摟著你的身子,嘴唇壓著你的嘴,眼睛俯視你的眼睛。我一陣陣感到妒火中燒,真想從窗口跳下去,因為我想到就在那一時刻,你睡在他身邊,由他隨心所欲地……”

雅娜愕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這里有什么名堂呢?這些情話是誰寫的,寫給誰,是為誰寫的呢?

雅娜翻看下去,每封信都狂熱地表白愛情,密約幽會并囑咐謹慎從事,末尾總附上一句話:“此信務必銷毀。”

最后,她打開一封便函,一張接受晚餐邀請的便條,但和前幾封信是同一筆跡,署名為“保爾·德·埃納馬爾”,即男爵提起時,總是稱“我可憐的保爾”的那個人,而他妻子也是男爵夫人最要好的朋友。

于是,雅娜突然產生一絲懷疑,而且馬上由懷疑轉為確信無疑:那人就是她母親的情夫。

她的頭腦猛地一陣混亂,立刻用力扔掉這些可恥的信件,就好像打掉爬到她身上的毒蟲。她跑到窗口,失聲痛哭,悲聲不由自主地撕裂喉嚨沖出來。繼而,她周身像散了架,癱軟在墻腳下,在無限的絕望中泣不成聲,還捂住自己的臉,以免讓人聽見。

也許她會整夜地這樣哭下去,但是忽聽隔壁傳來腳步聲,便立刻跳起來。恐怕是她父親吧?信全攤在床上和地板上!父親只要打開一封就夠啦!他呀!他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雅娜沖過去,大把大把抓起紙發黃的舊信,無論是外祖父母的,那個情夫的,還是她尚未打開的信,以及仍然捆著放在書案抽屜里的信,她一捧捧全部投進爐膛里。接著,她從床頭柜上拿起一支點燃的蠟燭,將那堆信點著。一時火苗躥起來,明亮跳躍的火光照亮房間、床鋪和尸體,將那死板的面孔和衾單下龐大軀體的輪廓,投到床里面的白幃上,映出一幅顫動的黑影。

等到爐膛里燒得只剩下一團灰燼,她便回頭坐到敞著的窗口前,就好像她不再敢待在死人的身邊似的。她用手捂住臉又哭起來,悲悲切切,哀哀怨怨:“噢!我可憐的媽媽,噢!我可憐的媽媽!”

她轉念一想,產生一種揪心的顧慮:假如事出意外,媽咪并沒有真的死,而只是昏睡過去,現在突然要起來,要說話了,那么,她既然了解了這一可怕的隱私,會不會減少母女之情呢?她還會用同樣虔敬的嘴唇吻母親嗎?她還會以同樣圣潔的感情去愛母親嗎?不,這已經不可能了。這個念頭令她心如刀絞。

夜漸闌珊,星光發白,正是拂曉前的清爽時刻。月亮正在海上沉落,整個海面波光粼粼。

這時,雅娜想起初回白楊田莊的那天夜晚,她憑窗眺望的情景。多么遙遠的事情啦,一切變化得多大,前景同她想的多么不同!

現在,天空一片玫瑰色,一種歡樂的、柔媚的愛**調。面對這種天象,這種燦爛的曙光,雅娜深為詫異,心想在升起這樣曙光的大地上,怎么可能沒有一點歡樂和幸福呢?

推門的聲響嚇了她一跳,是于連進來了。他問道:

“怎么樣,不覺得太累嗎?”

雅娜支支吾吾地說了個“不”字,暗自高興不再是一個人了。

“現在,你去歇歇吧。”于連說道。

雅娜緩緩地擁抱母親,緩緩地、沉痛地吻了一下,這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一天籌備辦喪事,在悲哀的氣氛中度過了。男爵傍晚才趕到,他哭得很傷心。

第三天舉行了葬禮。

雅娜最后一次為母親整容打扮,最后一次吻了吻她冰冷的額頭,看著尸體入殮,她這才退出去。吊唁的人快要來了。

奇蓓特頭一個到達,她投到女友的懷里痛哭。

從窗口望去,只見幾輛馬車飛駛而來,到柵門拐彎駛入庭院。寬敞的前廳人語嘈雜。披著黑紗的女眷陸續走進靈堂,有些雅娜根本不認識。

德·庫特利埃侯爵夫人和德·布里維爾子爵夫人同雅娜抱吻。

雅娜忽然發現麗松姨媽溜到她身后,她激動地緊緊摟住姨媽,感動得這位老**險些昏過去。

于連進來了,他一身重孝,顯得很有風采,擺出一副繁忙的樣子,十分滿意吊唁的場面。他低聲跟他妻子商量一件什么事,還悄悄地補充一句:

“所有貴族全到了,辦得非常體面。”

他莊重地一一招呼女客,然后又出去了。

喪禮開始之后,只有麗松姨媽和奇蓓特伯爵夫人守在雅娜的身邊。伯爵夫人不斷地擁抱她,一再重復說:

“我可憐的心肝兒,我可憐的心肝兒!”

德·富維爾伯爵來接他夫人時,也痛哭了一場,就好像是他喪母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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