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相如《上林賦》敘上林諸水曰(1):“丹水,紫淵,灞、浐、涇、渭(2),”“八川分流(3),相背而異態。”“灝溔潢漾(4),東注太湖”。八川自入大河(5),大河去太湖數千里,中間隔太山及淮、濟、大江,何緣與太湖相涉?郭璞《江賦》云(6):“注五湖以漫漭(7),灌三江而漰沛(8)。”《墨子》曰:“禹治天下,南為江、漢、淮、汝,東流注之五湖。”孔安國曰(9):“自彭蠡(10),江分為三,入于震澤后(11),為北江而入于海。”此皆未嘗詳考地理。江、漢至五湖自隔山,其末乃繞出五湖之下流,徑入于海,何緣入于五湖?淮、汝徑自徐州入海,全無交涉。《禹貢》云:“彭蠡既潴(12),陽鳥攸居(13)。三江既入,震澤底定。”以對文言,則彭蠡水之所潴,三江水之所入,非入于震澤也。震澤上源,皆山環之,了無大川。震澤之委(14),乃多大川,亦莫知孰為三江者。蓋三江之水無所入,則震澤壅而為害;三江之水有所入,然后震澤底定。此水之理也。
【注釋】
(1)司馬相如(約前179—前118):字長卿,巴郡安漢(今四川南充蓬安)人,一說蜀郡(今四川成都)人。漢景帝時為武騎常侍,以病免。后為漢武帝賞識,被封為郎。以辭賦著稱,著有《子虛賦》《上林賦》等。上林:指漢代的上林苑,在今陜西西安一帶。
(2)丹水:源出今陜西商縣,流入漢水。紫淵:源出今山西離石縣。灞(bà):即灞水,源出今陜西藍田,流入渭水。浐(chǎn):即浐水,源出今陜西藍田,匯灞水而入渭水。涇:即涇水,源出今寧夏六盤山,流入渭水。渭:即渭水,源出今甘肅渭源,流入黃河。
(3)八川:灞、浐、涇、渭、酆(fēng)、鎬(hào)、潦(láo)、潏(jué)八條河流的總稱。
(4)灝溔(hào yǎo):水無邊貌。
(5)大河:即黃河,下面“大江”指長江。
(6)郭璞(276—324):字景純,河東聞喜(今屬山西)人。晉元帝拜著作佐郎,后為王敦記室參軍,因阻止王敦謀反被殺,追贈弘農太守。
(7)五湖:韋昭注為太湖。漫漭(mǎng):水勢廣遠無際貌。
(8)漰沛(pēng pèi):水流聲。
(9)孔安國(前156—前74):字子國,孔子十世孫。武帝時,官諫大夫,臨淮太守。傳有《古文尚書》。
(10)彭蠡:鄱陽湖的古稱。
(11)震澤:即太湖。底定:風平浪靜。
(12)潴(zhū):水積聚。
(13)陽鳥:鄭玄、孔穎達等皆以為鴻雁之屬。
(14)委:與“源”相對,這里指下游。
【譯文】
司馬相如《上林賦》敘述上林苑各條水系稱:“丹水,紫淵,灞、浐、涇、渭,”“八川分流,相互呼應而形態各異。”“水流蕩漾無涯,向東流入太湖。”從八川流入黃河,黃河距離太湖數千里,中間隔著泰山、淮水、濟水、長江,怎么會與太湖相關呢?郭璞的《江賦》云:“水流入太湖,水勢廣遠而無際,灌注三江,水聲很大。”《墨子》說:“大禹治天下,南為長江、漢水、淮水、汝水,東流注入太湖。”孔安國說:“從彭蠡開始,長江分為三,流入震澤后,經北江而流入大海。”這些說法都沒有詳細考察地理情況。長江、漢水到太湖自有山嶺隔絕,其下游則繞過太湖而向下流去,徑直流入大海,為么會流到太湖呢?淮水、汝水徑自從徐州入海,和太湖完全沒有關系。《禹貢》說:“水匯聚在彭蠡,鴻雁一類的候鳥在這里棲息。流入三江,太湖于是風平浪靜。”從文字的對應關系來說,則彭蠡是水積聚的地方,三江是水流入的地方,并非流入太湖。太湖的上源都是群山環繞,根本沒有大川。太湖的下游,才有很多大川,也不知道什么是三江。大概三江的水沒有去處,太湖就會壅塞而成災;而如果三江的水有去處,然后太湖就會風平浪靜。這是水的本性。
海州東海縣西北有二古墓(1),《圖志》謂之“黃兒墓”。有一石碑,已漫滅不可讀,莫知黃兒者何人。石延年通判海州(2),因行縣見之(3),曰:“漢二疏(4),東海人,此必其墓也。”遂謂之“二疏墓”,刻碑于其傍,后人又收入《圖經》。余按,疏廣,東海蘭陵人,蘭陵今屬沂州承縣,今東海縣乃漢之贛榆(5),自屬瑯琊郡(6),非古之東海也。今承縣東四十里自有疏廣墓,其東又二里有疏受墓。延年不講地志,但見今謂之東海縣,遂以“二疏”名之,極為乖誤(7)。大凡地名如此者至多,無足紀者。此乃余初仕為沭陽主簿日(8),始見《圖經》中增此事,后世不知其因,往往以為實錄,謾志于此(9),以見天下地書皆不可堅信。其北又有“孝女冢”(10),廟貌甚盛,著在祀典。孝女亦東海人,贛榆既非東海故境,則孝女冢廟,亦后人附會縣名為之耳。
【注釋】
(1)海州東海縣:在今江蘇連云港東南。
(2)石延年(994—1041):字曼卿,宋城(今河南商丘)人。真宗時為三班奉職。歷大理寺丞,遷太子中允,同判登聞鼓院。《宋史》卷四四二有傳。
(3)行縣:在縣內巡行。
(4)二疏:指疏廣、疏受二人。疏廣(?—前45),字仲翁,號黃老,東海蘭陵(今山東蒼山縣西南)人。征為博士、太中大夫、太子太傅。疏受,疏廣之侄,任太子太傅、太子少傅。
(5)贛榆:今江蘇贛榆以北一帶,宋代則在今江蘇贛榆之南偏東,故胡道靜認為沈括所論不恰。
(6)瑯琊郡:今山東諸城一帶。
(7)乖誤:錯誤。
(8)沭陽:今屬江蘇。沈括任沭陽主簿事約在仁宗至和元年(1054)。
(9)謾(màn):隨意地。
(10)冢(zhǒng):墳墓。
【譯文】
海州東海縣西北有兩座古墓,《圖志》稱為“黃兒墓”。有一塊石碑,上面的字已經漫滅不可識讀了,不知道所謂的黃兒是誰。石延年通判海州的時候,因為在縣內巡行看到此碑,說:“漢代的疏廣、疏受是東海人,這必定是他們的墓。”于是稱為“二疏墓”,在旁邊刻了一座碑,后人又收入《圖經》。據我考證,疏廣是東海蘭陵人,蘭陵今屬沂州承縣,現在的東海縣乃是漢代的贛榆,本來屬于瑯琊郡,不是古人所謂的東海。現在承縣東四十里自有疏廣墓,往東又二里有疏受墓。石延年不講地理文獻,只看到現在稱東海縣,就用“二疏”命名,極為錯誤。大凡地名像這種情況的有很多,舉不勝舉。這是我初次擔任沭陽主簿的時候,第一次看到《圖經》中增加此事,后世之人不知道原因,往往以為是實錄,因而隨手記錄于此,由此可見天下的地理書都不能完全相信。古墓的北邊又有孝女墓和廟,非常壯觀,屬于官府祭祀的廟宇。孝女也是東海人,現在的東海既然不是以前的東海,那么孝女的墓和廟也是后人附會縣名而成的。
《楊文公談苑》記江南后主患清暑閣前草生(1),徐鍇令以桂屑布磚縫中(2),宿草盡死(3)。謂《呂氏春秋》云“桂枝之下無雜木”,蓋桂枝味辛螫故也(4)。然桂之殺草木,自是其性,不為辛螫也。《雷公炮炙論》云(5):“以桂為丁,以釘木中,其木即死。”一丁至微,未必能螫大木,自其性相制耳。
【注釋】
(1)《楊文公談苑》:記載北宋名臣楊億言論的著作,黃鑒筆錄、宋庠整理而成,今佚。《說郛》有輯文存世。江南后主:即李煜(937—978),公元961—975年在位。
(2)徐鍇(921—975):字楚金,江蘇廣陵(今江蘇揚州)人,徐鉉之弟。為南唐內史舍人,善小學,有《說文解字系傳》《說文解字韻譜》。《宋史》卷四四一有傳。
(3)宿草:隔年生的草。
(4)辛螫(shì):毒蟲刺蜇人。
(5)《雷公炮炙論》:古代醫方書,南朝劉宋雷敩撰,為我國最早的中藥炮制學專著。
【譯文】
《楊文公談苑》記載江南后主憂慮清暑閣前雜草叢生,徐鍇命人把桂樹的碎屑密布在磚縫中,結果隔年生的草都死了。說《呂氏春秋》講“桂枝之下無雜木。”大概是桂枝辛辣致害的原因。然而桂枝能殺死草木,自是其本性,并非其辛辣致害。《雷公炮炙論》說:“用桂木為丁,釘入木中,木就會死。”一丁那么小,未必能傷害大木,自是它的本性與其他草木相克造成的。
天下地名錯亂乖謬,率難考信。如楚章華臺,亳州城父縣、陳州商水縣、荊州江陵、長林、監利縣皆有之(1)。乾溪亦有數處。據《左傳》,楚靈王七年(2),“成章華之臺,與諸侯落之”。杜預注(3):“章華臺,在華容城中。”華容即今之監利縣,非岳州之華容也(4)。至今有章華故臺,在縣郭中(5),與杜預之說相符。亳州城父縣有乾溪,其側亦有章華臺,故臺基下往往得人骨,云楚靈王戰死于此。商水縣章華之側,亦有乾溪。薛綜注張衡《東京賦》引《左氏傳》乃云(6):“楚子成章華之臺于乾溪。”皆誤說也,《左傳》實無此文。章華與乾溪,元非一處。楚靈王十二年(7),王狩于州來,使蕩侯、潘子、司馬督、囂尹午、陵尹喜帥師圍徐以懼吳(8),王次于乾溪,此則城父之乾溪,靈王八年許遷于夷者(9),乃此地。十三年,公子比為亂(10),使觀從從師于乾溪,王眾潰,靈王亡,不知所在。平王即位,殺囚,衣之王服,而流諸漢(11),乃取葬之,以靖國人,而赴以乾溪。靈王實縊于芊尹申亥氏(12),他年申亥以王柩告,乃改葬之,而非死于乾溪也。昭王二十七年(13),吳伐陳,王帥師救陳,次于城父,將戰,王卒于城父。而《春秋》又云:“弒其君于乾溪。”則后世謂靈王實死于是,理不足怪也。
【注釋】
(1)城父縣:今安徽渦陽東北。陳州:今河南淮陽一帶。商水縣:今河南周口南偏西。長林:今湖北荊門。監利縣:今屬湖北荊州。
(2)楚靈王七年:公元前534年。
(3)杜預(222—285):字元凱,京兆杜陵(今陜西西安)人。任曹魏尚書郎、西晉河南尹、安西軍司、秦州刺史、度支尚書、鎮南大將軍,官至司隸校尉,卒后追贈征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謚成侯。著有《春秋左傳集解》。
(4)岳州:今湖南岳陽一帶。
(5)郭:城外圍著的墻。
(6)薛綜(?—243):字敬文,沛郡竹邑(今安徽濉溪)人。任孫吳五官中郎將,出任合浦、交阯太守,升尚書仆射,太子少傅。著有《五宗圖述》《二京解》。按:據胡道靜等說,非薛綜注誤,乃沈括誤讀所致。
(7)楚靈王十二年:按《左傳》記載,事當在昭公十二年(前530),即楚靈王十一年(前530)。
(8)蕩侯、潘子、司馬督、囂尹午、陵尹喜:皆為楚國將領,事見《史記·楚世家》。
(9)靈王八年:公元前527年。許遷:《左傳》作“遷許”。
(10)公子比:楚靈王之弟,與觀起、棄疾、子晳聯合發動政變。后發生內亂,公子比、子晳自殺,棄疾即位,為楚平王。
(11)漢:即漢水,源出今陜西寧強北蟠冢山,流入長江。
(12)芊尹:楚國官名。
(13)昭王二十七年:公元前489年。事見《左傳·哀公六年》及《史記·楚世家》。
【譯文】
天下地名的錯亂,大都難以考信。比如楚國的章華臺,在亳州城父縣、陳州商水縣、荊州江陵、長林、監利縣都有。乾溪也有多處。根據《左傳》記載,楚靈王七年“建成章華臺,與諸侯一起參與落成禮”。杜預注:“章華臺,在華容城中。”華容即今之監利縣,并非岳州的華容。監利縣的城墻中至今有章華故臺,與杜預的說法相符。亳州城父縣有乾溪,它旁邊也有章華臺,因此臺基下面往往會挖出人骨,傳說楚靈王戰死于此。商水縣的章華臺旁,也有乾溪。薛綜注張衡的《東京賦》引《左傳》說:“楚王在乾溪旁邊建成章華臺。”都是錯誤的說法,《左傳》實無此文。章華臺與乾溪,原來就不在一處。楚靈王十二年,王到州來巡狩,命令蕩侯、潘子、司馬督、囂尹午、陵尹喜率領軍隊圍攻徐地以威嚇吳國,楚王駐扎在乾溪,這是城父縣的乾溪,靈王八年把許國遷到夷的,就是此地。靈王十三年,公子比作亂,命觀從跟隨部隊駐扎在乾溪,靈王的部隊潰敗,靈王逃亡,不知所在。楚平王即位,殺了一名囚犯,讓他穿上靈王的衣服,讓尸體漂在漢水上,于是撈上來安葬,以此安定國人,并把靈柩安葬在乾溪。靈王其實是縊死在芊尹申亥氏那里,幾年后申亥把靈王的靈柩告訴了平王,于是改葬了靈王,靈王并非死于乾溪。楚昭王二十七年,吳國討伐陳國,昭王率領軍隊援救陳國,駐扎在城父,將要開戰時,昭王死在了城父縣。而《春秋》又說:“在乾溪殺死了君主。”于是后世說靈王其實死在這里,也就不足為怪了。
今人守郡謂之“建麾”(1),蓋用顏延年詩(2):“一麾乃出守(3)。”此誤也。延年謂“一麾”者,乃指麾之麾,如武王“右秉白旄以麾”之麾,非旌麾之麾也。延年《阮始平》詩云“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者,謂山濤薦咸為吏部郎(4),三上武帝,不用,后為荀勖一擠(5),遂出始平,故有此句。延年被擯,以此自托耳。自杜牧為《登樂游原》詩云(6):“擬把一麾江海去,樂游原上望昭陵。”始謬用一麾,自此遂為故事。
【注釋】
(1)麾(huī):古代供指揮用的旌旗。
(2)顏延年:即顏延之(384—456),字延年,瑯琊臨沂(今屬山東)人。元嘉三年(426)任中書侍郎,領步兵校尉,后出為永嘉太守,官至金紫光祿大夫。
(3)麾:這里同“揮”。
(4)山濤(205—283):字巨源,河內懷縣(今河南武陟西)人。入晉為侍中,遷吏部尚書、太子少傅、左仆射等,謚號康。“竹林七賢”之一。咸,指阮咸,字仲容,陳留尉氏(今屬河南開封)人,阮籍之侄。歷官散騎侍郎,補始平太守。“竹林七賢”之一。
(5)荀勖(xù,?—289):字公曾,潁川潁陰(今河南許昌)人。入晉封濟北郡侯。后拜中書監、加侍中,累遷光祿大夫、儀同三司,守尚書令。卒贈司徒,謚號成。
(6)杜牧(803—約852):字牧之,號樊川居士,京兆萬年(今陜西西安)人。唐文宗大和二年(828)進士,授弘文館校書郎,后任黃州、池州、睦州刺史。
【譯文】
今人出任地方郡縣長官稱為“建麾”,大概是用了顏延年詩“一麾乃出守”的典故,這是錯誤的。顏延年說的“一麾”指的是指麾的“麾”,比如武王右手拿著白旄指揮的“麾”,不是旌旗的“麾”。顏延年《阮始平》詩云“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說的是山濤推薦阮咸為吏部郎,三次上書魏武帝,卻不被任用,后來遭到荀勖排擠,就出任始平太守了,所以有這句詩。顏延年因為被朝廷擯棄,所以作詩自托。自從杜牧《登樂游原》詩云:“擬把一麾江海去,樂游原上望昭陵。”開始就用錯了“一麾”一詞的意思,從此就成了慣用典故。
除拜官職謂除其舊籍(1),不然也。“除”猶“易”也,以新易舊曰“除”,如新舊歲之交謂之“歲除”,《易》:“除戎器,戒不虞(2)。”以新易弊,所以備不虞也。階謂之“除”者,自下而上,亦更易之義。
【注釋】
(1)舊籍:指其原有官職。
(2)除戎器,戒不虞:出自《易·萃·象》。戎,兵戎。
【譯文】
把“除拜官職”說成是解除原來的職務,這是錯誤的。“除”的意思就如同“更易”的意思,以新的換掉舊的叫做“除”,比如新舊年之交叫做“歲除”,《易經》說:“除戎器,戒不虞。”意思是以新的兵器換掉舊的,以備意外情況。臺階也可以稱為“除”,是因為它是自下而上攀登的,也有變更、更換的意思。
世人畫韓退之(1),小面而美髯,著紗帽。此乃江南韓熙載耳(2),尚有當時所畫(3),題志甚明。熙載謚文靖,江南人謂之韓文公,因此遂謬以為退之。退之肥而寡髯。元豐中,以退之從享文宣王廟(4),郡縣所畫,皆是熙載。后世不復可辨(5),退之遂為熙載矣。
【注釋】
(1)韓退之:即韓愈(768—824),字退之,河陽(今河南孟州)人,世稱昌黎先生。貞元八年(792)進士,累遷監察御史、都官員外郎、史館修撰、中書舍人等。元和十二年(817),從裴度平淮西之亂。晚年官至吏部尚書,謚號文。著有《韓昌黎集》等。
(2)韓熙載(902—970):字叔言,濰州北海(今山東濰坊)人。后唐同光四年(926)進士,入南唐任秘書郎、虞部員外郎、史館修撰、中書侍郎、光政殿學士承旨等,卒贈右仆射、同平章事,謚文靖。《宋史》卷四七八有傳。
(3)當時所畫:當為五代顧閎中所畫《韓熙載夜宴圖》。
(4)文宣王廟:即孔廟,孔子被尊為文宣王。元豐七年(1084)五月壬戌,以孟子配享孔廟,封荀子、揚雄、韓愈為伯,一并從享。
(5)辨:辨別。
【譯文】
世人畫的韓愈像,面目較小并且有漂亮的胡須,帶著紗帽。這是南唐韓熙載的形象,現在還有當時所畫韓熙載像,題詞非常明確。韓熙載謚號文靖,南唐人因此稱他為韓文公,因此就被誤以為是韓愈。韓愈臉比較胖并且胡子少。元豐年間,韓愈獲準從享孔廟,郡縣畫的韓愈像,都是韓熙載。后世就無法辨別,韓愈就變成了韓熙載的模樣。
今之數錢,百錢謂之陌者,借“陌”字用之,其實只是佰字,如什與伍耳。唐自皇甫镈為墊錢法(1),至昭宗末,乃定八十為百。漢隱帝時,三司使王章每出官錢(2),又減三錢,以七十七為百,輸官仍用八十。至今輸官錢有用八十陌者。
【注釋】
(1)皇甫镈(bó):貞元間進士,為監察御史,遷吏部員外郎、判度支,改戶部侍郎,官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因進憲宗藥致憲宗崩,被貶為崖州司戶參軍。墊錢法:實際開支不足百錢時,仍當百錢計,稱為“墊陌”,宋時稱“省陌”。
(2)王章(?—950):大名南樂(今河南濮陽)人。于后漢任三司使、檢校太傅,隱帝時加檢校太尉、同平章事。
【譯文】
現在數錢,一百文錢稱作“陌”,這是借“陌”這個字使用而已,其實只是“佰”字,就像什與伍。唐代從皇甫镈開始發明了“墊錢法”,到唐昭宗末期,就約定八十文為一百。后漢隱帝時,三司使王章每次支付官府經費,又減少三錢,以七十七錢為一百,但是交納國庫的時候還是以八十錢為一百。至今上繳國庫還是以八十錢為一百。
《唐書》:“開元錢重二銖四參。”今蜀郡亦以十參為一銖。參乃古之絫字(1),恐相傳之誤耳。
【注釋】
(1)絫(lěi):古代重量單位,十黍為絫,十絫為一銖。
【譯文】
《舊唐書》記載,開元時期的錢重二銖四參,現在蜀郡也以十參為一銖。參就是古代的“絫”字,恐怕是因字形相近而在流傳中形成的錯誤。
前史稱嚴武為劍南節度使(1),放肆不法,李白為之作《蜀道難》(2)。按孟棨所記(3),白初至京師,賀知章聞其名(4),首詣之,白出《蜀道難》,讀未畢,稱嘆數四。時乃天寶初也,此時白已作《蜀道難》。嚴武為劍南,乃在至德以后肅宗時(5),年代甚遠。蓋小說所記,各得于一時見聞,本末不相知,率多舛誤,皆此文之類。李白集中稱“刺章仇兼瓊”(6),與《唐書》所載不同,此《唐書》誤也。
【注釋】
(1)嚴武(726—765):字季鷹,華州華陰(今陜西渭南)人。至德二年(757),任給事中,后出為綿州刺史,遷東川節度使。乾元二年(761),出為成都府尹兼御史大夫、充劍南節度使。后回京任太子賓客,遷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廣德二年(764)又出為成都尹、劍南節度使。
(2)李白(701—762):字太白,號青蓮居士,綿州昌隆(今四川江油)人。天寶二年(743),受玉真公主推薦而入為翰林待詔,后被玄宗賜金放還。安史之亂,入永王幕府,兵敗被貶夜郎,遇赦而歸。
(3)孟棨(qǐ):字初中。乾符二年(875)進士,官司勛郎中。著有《本事詩》。
(4)賀知章(659—744):字季真,越州永興(今浙江蕭山)人。證圣元年(795)進士,授國子四門博士,遷太常博士。后歷禮部侍郎、秘書監、太子賓客等。
(5)至德:唐肅宗年號,公元756—757年。
(6)章仇兼瓊(?—750):魯郡任城縣(今山東嘉祥)人,歷官益州長史、劍南節度使兼西川采訪使,官至戶部尚書、殿中監。
【譯文】
前代史書說嚴武任劍南節度使時,放肆而不守法,李白因此作《蜀道難》。按照孟棨的記載,李白初次來到京城,賀知章聽聞其名,首先去拜訪他,李白拿出《蜀道難》,賀知章還沒讀完就已經多次稱贊。這時是天寶初年,可見此時李白已經寫了《蜀道難》。嚴武為劍南節度使是在唐肅宗至德年間以后,年代相距甚遠。大概是小說家所記,都出于自己的一時見聞,不清楚事情的本末,就有很多錯誤,就像李白的這種情況。李白的集子中稱《蜀道難》是諷刺章仇兼瓊的,和《唐書》的記載不同,應該是《唐書》記載有誤。
舊《尚書·禹貢》云:“云夢土作(1)。”太宗皇帝時,得古本《尚書》,作“云土夢作”,詔改《禹貢》從古本。余按,孔安國注:“云夢之澤在江南。”不然也。據《左傳》:“吳人入郢(2),楚子涉雎濟江,入于云中。王寢,盜攻之,以戈擊王,王奔鄖(3)。”楚子自郢西走涉雎(4),則當出于江南,其后涉江入于云中,遂奔鄖,鄖則今之安陸州。涉江而后至云,入云然后至鄖,則云在江北也。《左傳》曰:“鄭伯如楚,王以田江南之夢(5)。”杜預注云:“楚之云、夢,跨江南北。”曰“江南之夢”,則云在江北明矣。元豐中,余自隨州道安陸(6),于入漢口,有景陵主簿郭思者,能言漢、沔間地理(7),亦以謂江南為夢,江北為云。余以《左傳》驗之,思之說信然。江南則今之公安、石首、建寧等縣(8),江北則玉沙、監利、景陵等縣(9),乃水之所委(10),其地最下。江南二浙(11),水出稍高,云方土而夢已作矣,此古本之為允。
【注釋】
(1)云夢:古代的澤藪名,具體地點不詳。土作:一般解釋為云夢澤中有部分高地的土露出了水面,可以耕作。
(2)郢:楚國都城,今湖北江陵。
(3)鄖:此“鄖”及下二“鄖”字,原作“郢”,但與文意不合。弘治本等作“鄖”,據改。此句出自《左傳·定公四年》。鄖,今湖北安陸以北。
(4)雎:今湖北西部的沮水。
(5)田:田獵,狩獵。此句出自《左傳·昭公三年》。
(6)余自隨州道安陸:元豐五年(1082),沈括被貶為均州團練副使,隨州安置。
(7)沔(miǎn):疑為漢水。
(8)建寧:今湖北監利西南。
(9)玉沙:今湖北沔陽東南。景陵:今湖北天門一帶。
(10)委:合流匯集。
(11)二浙: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引作“上淅”,一說當為“之漸”之誤,一說當為“上漸”之誤,整句話意為江南的地勢稍微高一些。
【譯文】
舊本《尚書·禹貢》有“云夢土作”的句子,太宗皇帝時,得到一古本《尚書》,寫作“云土夢作”,于是下詔改《禹貢》篇以從古本。據我考證,孔安國注稱:“云夢之澤在江南。”其實不是這樣的。據《左傳》說:“吳國人入侵郢,楚王渡過雎水和長江,逃入云澤。楚王睡覺的時候遭到人攻擊,用戈攻擊楚王,楚王出奔到鄖。”楚王從郢西出走,渡過雎水,那么應該出于江南,其后渡江到云澤,于是出奔鄖,這樣鄖應該是現在的安陸州。渡過長江然后才到云澤,進入云澤然后到鄖,那么云澤的位置應該在江北。《左傳》說:“鄭伯來到楚國,楚王和他一起在江南的夢澤打獵。”杜預注說:“楚國的云、夢二澤,跨越了長江南北。”稱“江南的夢澤”,那么云澤很明顯就在江北了。元豐年間,我從隨州取道安陸,到達漢口,有一位名叫郭思的景陵主簿,通曉漢水一帶的地理,也說江南的是夢澤,江北的是云澤。我用《左傳》征驗,覺得他說的是對的。江南是現在的公安、石首、建寧等縣,江北是玉沙、監利、景陵等縣。這一代是各條河流匯集的地方,地勢最低。江南的地勢稍微高一些,云澤才露出一些土地,而夢澤已經能耕作了,所以古本《尚書》的記載比較正確。
樂律
【題解】
《樂律》門凡兩卷,所論均為與古代音樂有關之概念、樂律、曲調、樂器、歌者等。對樂理及數學邏輯知識要求較高,蓋因沈括早年曾作《樂律》《樂論》二書,積累了大量聲律之學的資料,故而所論頗為詳細。從中可見古人對于音律的認識,往往將音律和五行、天地、五方等概念結合起來,探討其中的玄妙規律。此外,本卷還有不少比較唐宋音律變化的資料,清商、燕樂等演變的資料,對于古代音樂史的研究大有裨益。至于對樂曲源流、樂器形制的考證,亦可見沈括綜合運用典籍記載以及出土文物的二重證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