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悶夠了!他不能在這所美麗而冷峻的屋子中度那種滿含著虛偽的好意和隱藏著陷阱的生活。
一個晚上,他離開了凄涼的房屋,也不向誰告別。他放棄了少女,微笑,以及一切現代的享用。他希望……
事情不會老是那樣的,他很知道人家絕不惋惜他,也許發現了他偷跑之后,會滿足地嘆一口氣。在這些又高又大的屋子中,笑一聲會把一切都破壞了的環境里,夏洛是無論如何也住不下去的。
他把人家給他的漂亮的衣服、提琴、金錢都留下。
夏洛上街溜達,一陣陣的醉意。他覺得有些孤獨,但也覺得解放了。他可以走他愿意走的地方,他可以停留,奔跑,沒有人向他說一句話。
他坐下。一會兒,他打一個寒噤,覺得遺憾。她有時真和善,這少女。她是金發的,很溫柔。算了!
在他近旁,坐著一條滿身污泥的狗。它也是逃出來的,因為要跑東,跑西,要自由。
夏洛輕輕地撫摩它。
他又向前走,狗跟著他。他們倆都倦了,想瞌睡。
幸而夏洛認識一些安靜的地方,可以躲避在陰影中刮著的大風。
那邊有一片廣場。
夏洛安頓下來。他把頭枕在一塊石頭上,正在入夢。他很可以吃些東西,但他沒有銅子。
那么改天再說罷。
“去。狗,睡去!”
但這同伴簡直不理。它嗅,它爬地。大大小小的耗子。真討厭,這狗!鬧得人不能安睡。
“睡去。”
它不理,它盡是爬,爬。
夏洛起來打了它一下屁股。這狗,它找到了什么東西?它真不蠢。一只裝滿了鈔票的皮夾。
美妙的人生啊。
大家先去玩一下罷,夏洛不瞌睡了。
到跳舞場去!
第一先得喝些東西。
可是這些流氓在他周圍轉來轉去干嗎?
他們已嗅到他的皮夾了。
這些家伙并沒費多少時間就把鈔票偷去,他們自以為變了財主,另外開了一個特別房間去開懷暢飲。他們什么都歡迎。
夏洛,躡手躡腳地走近,等一個賊旋轉頭去,他便對準了另一個賊的頭猛擊下去,把他打昏了。接著他把手伸在那打昏了的人的肋下,向他的同伴做手勢要求分贓。那賊,已經爛醉了,俯著頭數票子,夏洛抓起酒瓶照準了賊頭又是一下。
立刻,夏洛搶著皮夾,發令叫他的雙腿飛奔,狗跟著,多高興,尾巴直搖擺不停。
他們倆都有錢了,這晚上。
五分鐘以來有了許多錢,怎么使用?
最好還是去喝酒,可以助助思索。
夏洛走進另一家跳舞場。一個人有了錢,終是要進跳舞場的。
音樂、電光、酒精交錯著混成一片,如同晴朗的白晝。人們很長久地等待什么“希望”。種種的夢織成了許多風景。
早上或晚上五點鐘,酒吧間里脹飽了的煙直沖你的喉嚨:就在星光下面打一個瞌睡。可是時間過得真快,一秒鐘也不能錯過。抽煙罷。
路旁邊,人們遇著一個影子,不少影子。十字路口的小販手插在袋里望。
口唇上,桌子旁,在這迷迷糊糊的跳舞場中,煙卷到處在燃燒。煩悶來了。有人唱,一個新明星唱一支凄涼的老調。夏洛旋過頭去。
他走開了。明星也隱滅。他再沒有戀愛的勇氣與欲念。
白天來了。又是一天。
雙手插在袋里,夏洛漫步走著。他是孤獨的,也許還是自由的。他不信任自己,提防自己的迷惑,自己的愛情。
冷峭的晨風,慢慢地吹著他前進。他想起長日,長夜,不覺嘆一聲氣。他怕時間。
這個早上,他覺得所有的街道都認識了,看見過同樣的云,一切都單調。
他后面,鼻尖向著地,狗慢慢地走著。它好似夏洛的影子。時間照常過去。這一天,已不是夏洛在生活,而是城市本身了。街道,房屋,全是聲響與動作,云在天上打轉,一忽兒又飄浮到不知哪里去了。
漸漸地,夏洛對于周圍的一切變得淡漠。他知道沒有一個人想起他,也沒有一個人把他當真。
他走了好久。
在華麗的地段,他停下,坐在一條街中的凳上,那里的屋子全像裝點了花朵。
一輛巨大的、光輝四射的汽車,在一扇門前停下。車夫走遠了,他等得不耐煩,跑去喝東西。
夏洛對著汽車看得出神。忽然一個窮婦人走來開汽車門,把一個襁褓中的嬰孩,輕輕地放在車墊上,連奔帶跑地逃了。
她才走,又來了幾個人,他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端相汽車。其中一個跳進車廂,開足馬力飛去,還有一個也同時上車,發現有一個嬰孩在坐墊上。汽車重新停下,駕駛人把嬰孩放在一個灰堆上。
夏洛走近去看。這棄兒盡力地哭喊,得安慰他才是,夏洛想,他搖他。嬰孩不哭了。夏洛重新在灰堆上把他放下,轉身走了。
“喂!”
夏洛回首。原來是一個警察在喊他。
“你遺棄你的孩子,羞不羞?”
“不是我的啊。”
“不要多說,薄情的父親。”
夏洛**。警察生氣了,什么也不理會。
“好。”夏洛說,他抱起嬰孩。
“你看,他的確是你的孩子。”警察固執著喊。
夏洛可不服,但終得安置下這寶貝。
隨隨便便,他把他放在商店門前小兒車里,母親正在店中買東西。
“她將看到一個孩子變了一對,那才有趣呢!”
但婦人已經瞥見夏洛,她叫喊,咒罵,喊得把警察又喚回來了。
“還是你,”他說,“……你愿意把你的孩子抱去嗎?”
沒有辦法,夏洛抱起“他的”兒子。
現在得去找一個住處,還得去工作,為兩個人工作。
夏洛找到了一些小職業。他做了玻璃匠,也做了家長。
孩子長大起來,會走了。他更長大,說話了。為不使他在日中孤獨起見,夏洛攜著孩子一同去營生。
一年一年地過去。此刻孩子幫他忙了。他拾起石子擲人家的玻璃,窗子破了,他逃。幾分鐘之后,那玻璃匠“父親”在這條街上走過,人家叫他去配玻璃。生意一天一天地興旺起來。不幸,孩子病了。和小孩子一起,真不得安寧。他實在病得厲害。醫生決定送他進醫院。孩子無論如何也不愿去,夏洛也不答應。醫院里的看護不得不拉拉扯扯地把孩子硬拖去。
終于告愈了。小孩子回家來。但是那職業已不行了。有一個警察窺破了玻璃匠及其小伙計的勾當。夏洛只得把鋪子收起。要去住宿店了。但夏洛的錢,不夠付兩個鋪位的代價。
偷偷摸摸兩個人變了一個人地混過了一夜。
明天,天氣很好,可以露宿了。小孩睡得很熟。
夏洛夢著:
“什么都變了。街道充滿了喜氣,灰色的屋子也顯得在微笑……人們輕輕地走著沒有聲響。他們長著如天使般的翅膀。警察他們也有翅翼,其中有一個走近來拍他的肩。”
他醒來,他又睡了……
翌朝,夏洛睜眼一望,孩子失蹤了。他大大地出驚,到處尋。終于尋不到。他到警察署去,他們把失蹤的原委給他解釋了:
遺棄這孩子的母親有了錢,懺悔她過去的行為,決心要找回孩子。她出了幾百鎊的賞格。畢竟被偵探們尋獲。
夏洛去了。
“修玻璃……配玻璃!……”
他重新干他的職業,走他的路,過他的生活。晚上,每個晚上,他去睡在“他的”空場上。
孩子吵著要他的“父親”,警察把夏洛領到孩子家里。
夏洛很快樂,也很悲哀。他慢慢地為孩子解釋,說這一切都很美麗,但是對于夏洛,卻是一個夢。還是早早覺醒為妙。
“再見,我的小乖乖……”
夏洛向他伸著手,動身了。
“修玻璃……配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