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休拉神情恍惚,一言不發地回到了她的貝德俄弗的家。她幾乎已經說不出話來,也不愿對任何事表示任何興趣。這有點仿佛她的活動能力已經全被凍結起來了。她家的人問她是怎么回事,她對他們說,她已經解除了她和斯克里本斯基的婚約。他們惶惑而憤怒地看著她。可是她似乎對他們的態度已經毫無感覺了。
在這種麻木狀態中,幾個星期已經慢慢爬了過去。現在他應該已經到印度了。對這件事她絲毫也不感興趣。她仿佛始終在睡夢中,沒有活動的能力,也沒有任何心情。
忽然間,她猛地感到一驚。那驚愕的感覺來得是那么急驟,她簡直覺得她仿佛被一輛車給撞倒了。她是不是已經懷孕了?因為她一直為她自己和他帶給她的痛苦所折磨,所以始終也沒有想到這一點。現在,它卻像一團烈火把她的四肢和身體整個卷進去了。她不是已經懷孕了嗎?
在這驚愕的火焰剛剛燒過來的時候,她簡直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她覺得她仿佛被綁在一個木樁上了,那火焰正朝著她燒過來,要把她完全吞沒下去。可是那火焰燒在身上似乎也很舒服,它似乎更讓她越來越疲倦,慢慢可以入睡獲得休息了。在她的心中和她的**里,她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感到有些暈眩。
慢慢地,她的沉重的心情漸漸侵入她的意識之中。她現在是在干什么呢?她是正要生孩子了?生孩子?干什么?
她的肌肉歡快地戰栗著,可是她的心情卻十分惡劣。這個孩子仿佛是一個印記,表明她自己從此已不可能再有任何作為了。然而,在肉體上,她卻十分高興她現在有了孩子。她開始想,她應該給斯克里本斯基寫一封信。她應該跟他一道出國去,和他結婚,然后作為他的賢良的妻子和他一起過著簡單的生活。一個人的自我,不同的生活形式又有什么關系呢?重要的是一天接一天的生活,是那可愛的肉體的存在,富足,寧靜,完備,沒有更多的思想,沒有更多的麻煩,也沒有更多的紛擾。她完全錯了:她太傲慢,太不懂事,她卻要求那另一樣東西,那不著邊際的自由,以及她想象著從斯克里本斯基那里未能獲得的空幻和狂妄的滿足。她是什么人,竟希望在她自己的生活中獲得這種近于狂想的滿足?她可以有她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孩子,在烈日之下有一個藏身的地方,這不就已經完全夠了嗎?既然她媽媽感到這些便已經夠了,對她為什么就不夠呢?她應該和她的丈夫結婚,熱愛他,簡單地盡到自己的為婦之道,那才是最理想的道路。
忽然間,她以公正的態度第一次看清了她媽媽的為人。她媽媽生活簡單,但卻無比真實。她順從地接受了自然為她的生活所作的安排。她并沒有十分傲慢地堅持要創造一種適合于她自己的生活。她媽媽是對的,百分之百的正確。而她自己由于莽撞和自傲卻完全錯了。
她忽然感到自己已變得無比謙恭,在這種謙恭的心情中她感到一種手腳被捆綁后的安寧。她聽任自己的手腳被捆綁著,她喜愛那種捆綁,她把它叫做寧靜。在這種心情中,她坐下給斯克里本斯基寫了一封信。
自從你走了以后,我一直感到無比的痛苦,所以我現在終于完全明白了。我沒有辦法告訴你,我現在對我那種橫蠻無理的行徑感到何等懊喪。上天已經容許我熱愛你,并讓我知道你對我十分喜愛,而我不但沒有雙膝跪下感謝上帝所賜給我的一切,我卻堅持要占有天上的月亮。我一直堅持要讓那月亮完全歸我自己所有。因為我根本不可能得到它,其他的一切也必然就會全都離開我了。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諒我。想到我們最后一次在一起時我的表現,我簡直馬上就要羞死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膽量再一次見到你的臉,實在說,對我來說最好是馬上死去,從此完全掩蓋住我的那些瘋狂的行徑。可是我發現我已經有孩子了,所以我沒有辦法那么做。
這是你的孩子,為了這個原因我必須尊重它,為了它的幸福獻出我的整個身體,決不能再想到死的問題。而且那又實際是一種十分狂妄自大的胡想。因此,因為你曾經愛過我,也因為這個孩子是你的孩子,我請求你容許我回到你身邊。只要你打給我一個字的電報,我就會盡一切可能盡快地來到你身邊。我發誓,我將永遠作為你的順從的妻子,并甘心在一切方面為你服役。因為我現在只恨我自己和我自己的狂妄的愚蠢。我愛你———我愛你的一切。你徹里徹外是那樣樸實和通情達理。而我卻是那樣的虛假。只要我能夠再一次和你在一起,我將十分安心在你的庇護之下度過我的一生,從此決不會再有任何更多的要求———
她十分慎重地寫下的這封信,仿佛無一字一句不是出自她的最深刻和誠摯的感情。現在她完全感覺到了這一點,現在她已經完全體會到自己的處境了。這才是她的真正的自我,永遠是。有了這一份文件,她已經可以在最后審判日和上帝見面了。
因為,除了順從,一個女人還能有什么辦法呢?她的肉體不是為了生兒育女,她的精力不是為了伺候她的兒女和她的丈夫,進一步延續人類的生命,還能為了什么呢?說到底,她是一個女人。
她把那封信寄到他的俱樂部,請他們轉寄到加爾各答。在他到達印度不久之后———在他到達那里三個星期之內———他就可以收到這封信了。再有一個月,將可以收到他的回信,那時她就可以去了。
她對這一切已毫不懷疑。她現在只想著準備下一些衣服,然后安靜、平穩地過日子,直到她前去和他一起生活,她自己的歷史也就從此永遠告一結束。那寧靜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像是一種不自然的表面的平靜。但是她已經感覺到,一種不安情緒,一種混亂的思緒正出現在她的心頭,她盡量想逃避開。她希望她能夠很快得到斯克里本斯基對她的信的回信,這樣她要走的路便已經完全決定下來,那她也就可以按照命運的安排安分地生活下去了。只是現在的這種無法行動的等待狀態,使得她十分擔心自己的心情會不會再出現任何反復。
也真奇怪,過去他不給她寫信,她是絲毫也不在意的。現在她已經給他寫了一封信,這就很夠了。她一定會得到他的回信的,一切都不會有什么問題。
十月上旬的一天下午,她感到自己的心情已經瀕于瘋狂狀態,感到再呆在屋里會把她悶死,于是她冒著雨溜出去,準備到遠處去走走。到處是濕淋淋的,也沒有行人。本來就很臟的房子在雨里露出一派刺眼的紅色。在一片閃著光的紫黑色的石瓦下邊,一排迎著光的墻壁更是紅得發亮。厄休拉朝著威利格林那邊走著。她抬起頭來,走得很快,在一片混亂的雨絲中向前望去。她看到橫過淺谷的一道道光線,看到那礦坑和它的煙霧在一種微弱的光亮中閃現出來。接著,那雨水組成的帷幕合上了。她很高興,這雨給她帶來了安靜,不受干擾的寧靜。
朝著樹林那邊走去,她透過低處的煙霧看到威利河水閃出的淡淡的光亮。她在一片開闊的田野上走著,那里的山楂樹像人的頭發一樣在風中飄動,許多圓形的灌木透過雨水看去仿佛都是些鬼影。一切是如此的美妙、自由和混亂。
然而,她卻匆匆地趕到樹下去躲雨。在那里,巨大的發出吼聲的樹干上下扇動著,包圍著她,樹干丈量著那巨大的聲波,無數高大的樹干被雨水沖出一條條黑色的花紋,像擎天柱一樣支撐在上面吼叫著的樹蓋和腳下向外滾動的聲波之間。她在那些樹干之間走著,感到對它們十分害怕。它們也許會在她走過它們的沉默的隊伍的時候,把她關鎖起來。
她輕快地向前走著,心里總想著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她。她感到自己像一只小鳥一樣,現在已經從許多武士聚會的一個大廳的窗口飛出來了。她現在在他們的嚴肅的隊伍中匆匆走過,想著他們是不會注意到她的。直到后來,她終于懷著一顆撲撲跳著的心,穿過最遠一頭的窗口,飛到開闊的青綠色的草原上來了。
她在那大樹的覆蓋之下轉過身來,看到那巨大的雨水的帷幕像一陣緩緩前進的起伏的波浪向著田野的遠處飄去。她已經渾身透濕,而且離家很遠,她現在完全被包圍在這波動著的大地和雨水之中了。她必須跨過所有這些起伏不定的波濤往回走,回到穩定和安全的地方。
完全孤單單的一個人,她直插過那片荒野,向回家的路上走去。那條路很窄,被夾在兩邊的已經干枯的野草之中;這幾乎只不過是一條供野兔來往的小徑。她迅速向前走去,始終注意看著自己的腳下。她像風中的鳥兒一樣前進著,沒有任何思想,只是不停地向前走。可是在她走過一片空曠地方的時候,她的心里始終存在著一粒很小的但是完全活著的恐懼的種子。
忽然間,她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雨里出現了好幾匹馬,那些馬現在離她還不是很近,可是它們朝著她這邊走來了。她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沿著她的小路往前走。那些馬現在正聚集在較高處的一排樹叢那邊。她低著頭仍走她的路。她不愿意抬頭看它們。她不愿意知道它們就在那邊,她走上了荒野中的一條小道。
她感到有什么東西沉重地壓在她的心頭。這是那些馬匹的重量。可是她一定要躲開它們。她將耐著性子忍受這種重壓,想法逃避。她準備一直向前走,一直朝前走去,這樣來繞過它們。
忽然間,那重量顯得更為沉重,她的心感到有些難以支持了。她的呼吸已經顯得很困難,可是她仍然還能夠承受這種重壓。她連看都不要看就知道那些馬正朝著她走來。它們是些什么東西?她已經感覺到它們沉重的蹄子踏在地上引起的震動。那些朝著她走近的是些什么東西?壓在她心頭的那重量又是什么?她不知道,她也不愿意抬頭看看。
可是現在,她的路已經被切斷了。它們堵住了她的退路。她知道,它們現在已經聚集在那長滿水草的水閘上的一座木頭橋上,聚集成了強大的黑壓壓的一片。然而,她的腳仍然不停地朝前走著。等她走到它們跟前的時候,它們會一哄而散的。它們一定會一哄而散的。她的腳仍繼續向前走著,走著。她的神經和她的血管越來越緊張。越來越緊張,它們越來越熱,簡直快白熱化了,它們將會融化,那她也就一定會死去了。
可是那些馬匹在她的面前果然跑散了。在偶然閃過的知覺中,她覺察到它們的行動。當它們在她面前一哄而散向遠處跑去的時候,她更覺察到了它們的強大身軀的緊張的顫動和沖擊。
她知道它們并沒有走開,她知道它們還正在等著她。可是,她走過了它們的蹄子曾在上面踏過的那架木橋。她向前走著,完全了解它們的情況。她知道它們的胸部被勒著,被死死地勒著總也不肯撒開。她知道它們的鼻孔由于長期忍受折磨已經有些紅腫。她也知道它們的又圓又大的屁股正死命向前擠壓著,擠壓著,要想把勒住它們胸部的束縛繃開,它們永遠不停地擠壓著,直到它們幾乎要發瘋,把頭撞在時間的墻壁上的時候。可是它們永遠也無法把它繃開。它們的巨大的屁股在雨水沖刷下變得又黑又光了。可是這又黑又濕的雨水卻沒有辦法熄滅被關鎖在它們胸懷中的熊熊的烈火,永遠,永遠也無法使它熄滅。
她向前走著,越走越近。她已經覺察到那馬蹄發出的閃光,那繞著一個黑暗的空洞的藍瑩瑩的五光十色的光線。那馬蹄鐵散發出來的藍瑩瑩的閃亮的光線似乎巨大無比,大得簡直像圍繞在它們身體兩邊的黑暗的光圈了。馬蹄的閃光從它們強有力的腰部像陣陣閃電一樣飛了出來。
它們又在那里等著她了。它們現在是聚集在一棵橡樹下面,把它們可怕的、盲目的勝利的腰部集結在一起,等待著,等待著。它們等著看她走近。她仿佛從遙遠的遠處正慢慢走過來,向著那枝葉繁茂的橡樹走去,在那里,它們漆黑一片,組成了一面強大的堤岸。
她必須直沖它們走去。可是它們又忽然散開了。它們繞著圈跑著,繞了很大一個圈,以避免注意到她。然后又慢慢走到她后面的小山邊去。
它們現在是在她后面了。她面前的路,直到不遠處那高高的泥巴門那邊,已經完全敞開,所以她可以走進那片較小的耕種過的土地,然后走上大路,走進那有秩序的人的世界中去。她眼前的路已經再沒有任何障礙了,她安慰著她自己的心。可是她的心中仍然充滿了恐懼,一直都感到非常恐懼。
忽然間,仿佛遭到電擊一般,她忽然放慢了腳步。她似乎要倒下了,可是她卻仍然一直邁著很小的步子,歪歪斜斜地在向前走著。在她身后的小道上奔跑的馬蹄聲像雷鳴一樣震驚著她。那可怕的沉重感又壓上了她的心頭,似乎一直要讓她趨于毀滅。她沒有辦法回頭看,盡管那馬蹄聲像雷鳴一樣轟擊著她。
它們在她的左手邊忽然一拐彎,全都殘酷地沖擠在一起。她看到它們的可怕的腰部全皺縮成了一團,但是似乎還縮得不很夠,那閃著亮的馬蹄仍然在她的四周晃動。那些馬一匹接一匹在她的身邊倒下,然后又自己慢慢站了起來。
它們都已經過去了。它們在她的四周發出雷鳴一般的馬蹄聲,把她包圍起來。它們的那種幾乎要爆炸的激烈情緒現在已慢慢緩和下來,它們放慢了步子,又完全擠成一團向前走著。現在已經走到了她前面的那泥巴門前的大樹邊了。它們胡亂擁擠著,它們極不舒服地活動了一陣,然后就讓它們的不舒服的身軀形成了一個統一體,一個共同的目標。它們現在又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心已經不存在了,她已經沒有了心。她知道,她不敢向它們走近。那集中在一起的捏成一團的馬群的腰部已經獲得了勝利。它不安地活動著,等待著她,知道它自己已經勝利了。它不安地活動著,那是一種等待著勝利的不安。她的心已經不存在了。她的肢體也已經融化了。她已經像水一樣完全溶解了。一切堅強的巨大的力量都存在于這個馬群的巨大的身體之中。
她的腳步遲疑了,她站定下來。現在更是到了最關鍵的時刻。那些馬匹十分不安地搖動著它們的腰肢。她朝遠處看去,什么也看不見。在她的左邊,山坡下大約兩百碼的地方,有兩排濃密的平行著的樹籬。有一個地方長著一棵橡樹。她可以爬到橡樹的樹枝上去,然后從樹枝上越過樹籬跳到那一邊去。
她的變得像水一樣的肢體不停地戰栗著,隨時都害怕自己會倒下去,她做出似乎要遠遠地繞過馬群的姿態,吃力地向前走著。那些馬集成一堆對著她搖晃著身子,她仿佛夢游一般邁著戰栗的步伐向前走著。
接著,在一陣強烈的痛苦中,她忽然沖過去,抓住了那棵橡樹的粗糙的樹枝,開始往上爬。她的身體軟弱無力,可是她的雙手卻像鋼鐵一樣的堅強。她知道她很強壯,她極力掙扎著,最后終于靠兩手掛在樹枝上了。她知道,那些馬完全了解她的情況。她用腳攀在樹枝上,那些馬現在已慢慢散開,不安地跑動著,似乎為了要弄清情況。她慢慢向前爬著,爬到了那樹的另一邊,等到那些馬匹向她走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蜷成一團掉在樹籬的另一邊了。
有好一陣她完全不能動彈。接著,穿過樹籬下邊小兔兒爬出的洞穴,她看到那些向這邊走來的馬群的蹄子離她越來越近了。她已經可以聽到馬蹄聲。她站起來,橫過一片田野,匆匆向前走著。那些馬匹在那樹籬的另一邊也跟著向前跑,可是到了拐角處,它們被攔住了。在她匆匆跑過那一片光禿的田野的時候,她一直都感覺到它們等在那里,又擠成一團了。現在,它們幾乎變得有些可憐了。她完全靠她的意志支持著她前進。直到后來,她渾身戰栗著,爬過了一棵傾斜的山楂樹下的籬笆。那棵樹下面已經是大路旁邊的一片草地了。她現在已經疲憊不堪,她倚在那棵山楂樹的樹干上坐了下來,一動也不動地呆著。
當她渾身無力地坐在那里的時候,時間和變遷的巨流已不停地從她的身邊流過。她仿佛已經失去知覺,像一塊沒有知覺、永遠不變、也無法改變的石頭一樣躺在那河流的河床上,而其他一切東西都在變遷中從她身邊滾過,聽任她那塊停留在河床上的石頭呆在那里,永遠無法改變,永遠處于被動狀態,沉沒在一切變遷的河底。
她背靠在山楂樹上,在她的這種最后的孤立狀態中呆了很長一段時間。一些礦工走過,他們在泥濘的路上邁著沉重的腳步,從很遠處就傳來他們的說話聲,他們幾乎是用肩膀夾住了自己的腦袋,在雨里一個個看上去都像鬼影一般。他們中有些人并沒有看見她。在他們走過的時候,她勉強睜開眼睛看了一看。接著,有一個走過的工人看見她了。當他帶著驚異的神情注視著她的時候,他的漆黑的臉上露出了兩個大白眼珠。他放慢了腳步,似乎出于對她的不安和關懷,打算要和她講話。可是她多么害怕他會對她講話,害怕他會問她一些問題。
她一扭身子馬上站起來,迷迷糊糊地沿著那條小路走去———完全迷迷糊糊。這里離家還很遠,她心里忽然想著,她這一輩子就將永遠這樣疲憊地、疲憊地走下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永遠沿著這兩排籬笆之間濕淋淋的雨中的道路走著。一步一步,一步又一步,這種單調的步伐使她有一種陰冷和惡心的感覺,這種陰冷的惡心的感覺是多么深刻啊,多么深刻啊!那種感覺似乎也一沉到底了。今天,她似乎命里注定要探索到一切事物的根柢:一切事物的根柢。也好,不管怎樣,她現在正是走在最底部的河床上———在這里她是非常安全的:非常安全,如果她必須就這樣永遠、永遠走下去,既然這里就是最深的底部,那就不可能再往下墮落了。這里已經是真正到了底。你瞧,所以你不必再有什么擔心,一切由他去吧。
她終于回到了家。最后爬上貝德俄弗的小山的那段路真可說是艱苦已極。一個人為什么要爬山呢?為什么必須爬山?為什么不能就呆在山下?為什么一定要勉強爬到高坡上去?當一個人呆在山谷的底部的時候,為什么一定要勉強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去?哦,這讓人真難受,真厭煩,真感到是一種極大的負擔。永遠是各種負擔。永遠永遠有沒完沒了的負擔。然而,她必須爬到山頂上,回家去睡覺,她必須上床睡覺了。
她進門以后,在黑暗中爬上樓去,誰也沒有注意到她已經渾身濕透。她實在太疲倦,沒有精力再下樓去了。她爬上床去,躺在那里,冷得渾身直哆嗦。但是過于凄涼的心情使她不愿意再起來,或者叫人來照顧她。慢慢她病得更厲害了。
整整兩個星期她病得很重,渾身抽搐,不停地說胡話。但在她這種神志不清的痛苦中,她卻在一種麻木狀態下隨時都明確地知道自己的存在,而且有一種她將永遠這樣存在下去的感覺。從某些方面講,她完全像躺在河底的一塊石頭,不管什么樣的風暴降臨在她身上,她也不會感受到任何痛苦,也不會有任何變化了。她的靈魂安靜地、永遠躺在那里,充滿了痛苦,永遠總是它自己。在她的這一切病痛之中,存在著一種深刻的永遠無法改變的知識。
她完全知道,可是她已經不在乎了。在她整個生病期間,形式趨于模糊的關于她自己和斯克里本斯基的問題,像一種刺心的痛苦始終存在于她的心中。不過這種痛苦仍然停留在表面上,并沒有接觸到她的已被孤立的無法攻破的現實的核心。但它的腐蝕力量卻始終在她心中燃燒著,直到它本身燃燒盡凈為止。
她必須屬于他,必須永遠追隨著他嗎?她感覺到某種強制力量,但那力量似乎又并不真實。那痛苦,那認為她屬于斯克里本斯基的不真實的痛苦始終存在著。既然她自己沒有和他聯系在一起,又是什么東西一定要把她和他聯系在一起呢?這種虛假的現象為什么始終存在?這種虛假現象為什么一直啃嚙著、啃嚙著、啃嚙著她的心,她為什么不能完全清醒過來,再回到現實中去?只要她能夠清醒過來,只要她能夠清醒過來,這虛假的夢,以及她和斯克里本斯基的關系就會完全結束了。可是這睡眠,這神志不清的狀態始終捆綁著她。甚至在她很安靜和清醒的時候,她也仍然無法逃出它的魔掌。
但是,這種情況她從來也沒有經歷過。是一種什么外在的東西把她和他連接在一起的呢?顯然有一種什么東西捆住了她。她為什么不能掙斷這種束縛呢?它到底是什么東西,它到底是什么東西?
在她神志不清的時候,她也一直在探索著這個問題。最后,她的疲憊的情緒為她提出了一個回答———問題在于那個孩子。那孩子把她和他聯系在一起了,那孩子像綁在她頭腦上的一個緊箍咒,它越箍越緊了。它把她和斯克里本斯基連接在一起了。
可是為什么,它為什么要把她和斯克里本斯基連接在一起呢?她不能自己養活一個孩子嗎?難道生孩子不是她自己的事嗎?不完完全全是她自己的事嗎?它和他有什么關系?她為什么就因此必須被這種束縛捆綁得腰酸骨痛,硬要把她和斯克里本斯基,并且和斯克里本斯基的世界連接在一起呢?安東的世界:在她的發熱的頭腦中,它已經變成了一種拘禁著她的牢房了。如果她不能從這種拘禁中逃出去,她會發瘋的。拘禁她的是安東和安東的世界,不是她所占有的那個安東,而是她并不占有的那個安東。那個安東被另外一種力量所占有,屬于整個世界。
在她生病期間,她一直掙扎著,掙扎著,掙扎著,希望擺脫他和他的世界,把它放在一邊,讓它呆在它應該呆的地方。可是不一會兒,它總又聚集起比她更大的力量,它又重新抓住了她。啊,她的軀體所感到的無法形容的疲憊,她怎么也無法拋開,怎么也無法逃避。她多么希望她能夠從這里脫身,她能夠拋棄她的感情、她的身體,她所接觸到的這個世界加之于她的巨大的負擔。她能夠拋開她的父親,她的母親,她的情人,和她所認識的一切熟人啊!
在無比疲憊的痛苦中,她一次再次地重復著說:“我沒有父親,沒有母親,也沒有情人,在這個萬事萬物的世界上,沒有分配給我的任何地方,我既不屬于貝德俄弗,也不屬于諾丁漢,既不屬于英格蘭,也不屬于這個世界。它們全都根本不存在,我只不過是被它們糾纏著,纏繞著脫不開身了。可是它們全都是不真實的。我必須像一顆橡子脫開橡殼一樣從這里脫身出去,因為那橡殼是反現實的。”
接著,在她的發燒一般的頭腦中,再次出現了二月里橡樹林里的生動景象:橡子從橡殼里跳出來撒得滿地都是,那些赤裸裸的橡子又準備要發芽了。她就是那個潔凈的、光禿禿的、正冒出強有力的潔凈嫩芽的橡子,而整個世界卻不過是一個已經過去的被拋棄的冬天,她的母親、父親和安東,以及大學和她所有的朋友,全都只不過是已經過去的被拋棄的一年,只有那赤裸裸的橡實還仍然自由自在,正努力要長出新的根芽,在永恒的時間之流中創造一種新的知識。只有這橡實是惟一的現實;其他的一切都已經被拋進遺忘的深淵了。
這種思想在她心中越來越根深蒂固了。那天下午,當她睜開眼睛看到她房間里的窗戶和窗戶外一片煙云的模糊的野景的時候,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個躺在那里的果殼。整個是一個果殼,此外她再也看不見什么了。她現在仍然被包容著,不過只是松松地包著她罷了。在她和那外殼之間,還有一段空間。那外殼已經繃開,上面有一個大裂口。很快,她就可以在新的一天中扎根了,她的赤裸裸的身子將會在一個新的天空和新的空氣中找到自己安身的地方。那正在腐爛的已經衰老的外殼不久就會消失了。
她開始慢慢真的睡著了,她抱著對她的新現實的堅強信念進入了睡鄉。在睡眠中,她的靈魂正呼吸著一個新世界的新的空氣。她現在所體會到的是一種深刻而豐饒的寧靜。她已經在一片新的土地上扎下了根,她現在已慢慢被吸收到新的生命中去了。
當她最后醒來的時候,新的一天似乎已經出現在大地上。為了獲得這個新的黎明,她曾經在一片昏黑和黑暗中進行了多么久的斗爭啊!她現在感到非常脆弱、精細和清新,簡直像一朵在冬末開放的嬌嫩的花朵一樣。可是黑夜的車輪已經轉動,黎明已經來臨。
她的舊的經歷似乎離她已經非常遙遠———斯克里本斯基,她和他的分離———都已經非常遙遠了。也有些東西看來是真實的;他們剛在一起時那無比光輝的幾個星期。在過去,這段日子仿佛是一陣風暴。現在,它們卻似乎已經接近于普通的現實了。其他的一切全都毫無真實性。她知道,斯克里本斯基從來也沒有變得接近最后的真實過。在他們狂戀的那幾個星期里,他一直在她的迷戀中和她在一起,她暫時創造出了他那樣一個人。可是到最后,他終于徹底破碎了。
真奇怪,在她和他之間竟存在著一種無法填補的虛空。她像喜歡一段回憶,或者像喜歡已經過去的自我一樣,現在倒也很喜歡他。他是屬于有限的過去的,他完全屬于已知的范圍。她現在,出于對往事的懷念,對他感到一種強烈的依戀之情。可是,當她抬起頭來向前看的時候,她就把他完全忘懷了。不,當她向前看,向著她新發現的、躺在她前面的那片土地望去的時候,她所看到的只不過是一片新的光亮,還有像煙霧一樣從土地上生長起來的無法理解的樹木。在橫過了那片虛空,那沖刷著新世界和舊世界的黑暗之后,她現在是單獨地在這不可知的、未經探索的、未曾被人發現的海岸邊登陸了。
她并沒有懷孩子:這使她很高興。不過,如果真有了孩子,那也沒有什么太大的關系。她將會自己把孩子撫養長大,她也決不會去找斯克里本斯基。安東是完全屬于過去的。
斯克里本斯基打來了一個電報:“我已經結婚了。”舊日的痛苦、憤怒和鄙夷又在她的心中活動起來。他竟是這樣徹頭徹尾的屬于被拋棄的過去嗎?她再也不要理他了,他就是那么個人。他就是那么個人,這倒很好。她有什么權利希望一個男人完全合乎她自己的愿望呢?她只能接受上帝所創造的男人,而沒有辦法自己去另創造一個。那個男人只能來自無限之中,她將為他的來臨大聲歡呼。她很高興,她不能創造出她自己的男人。她很高興,她和一個男人的創造并沒有任何關系。她很高興,這種能力只存在于她的生命賴以作為最后依據的那種更大的力量之中。那個男人將會從她自己所屬的那永恒之中誕生出來。
身體漸好以后,她便坐起來觀望著一種新的創造。當她坐在她的窗邊的時候,她可以看到下面來來去去的人群,一些礦工、婦女和兒童,他們都在一個干枯的果殼中行走著。但是透過那果殼,卻可以看見逐漸壯大的嫩芽。在那些沉靜的一言不發的礦工身上,她看到一種不安情緒,一種等待著新的解放的痛苦;在婦女們的虛假的堅強信心中,她也看到了類似的不安心情。婦女的信心是非常脆弱的。它很快就會徹底破碎,從而透露出那新生的嫩芽的力量和不懈的努力。
在她所見的一切事物之中,她都盡量摸索著希望找到那個活著的上帝的創造,而不是那個由于過去的生活已變得干枯和衰老的上帝的創造。有時候,她心里充滿了巨大的恐懼感。有時候,她和外界失去了接觸,她失去了一切感覺,心里只想著那個束縛著她和整個人類的外殼所帶來的那舊的恐懼。他們全都被囚禁在監牢之中,他們全都快要發瘋了。
她看到那些礦工的似乎已經裝進棺材的僵硬的身體,她看到他們的毫無變化的眼神,那種已經被活埋的人的眼神;她看到那些新房子的鋒利的棱角,那些房子似乎正帶著它們的無知覺的勝利鋪遍了整個那一片山坡。這是大小角度和各種線條的可怕的難以述說的勝利,是那因未遭到反對而自鳴得意的腐爛的表現。這如此純粹的腐爛已變得非常堅硬而又脆弱;她看到了對面小山上的陰郁氣氛,看到那黑壓壓一堆堆的蓋著石板屋頂的奇形怪狀的房屋;在山頂上的那些無比難看的新房子的上空,她還看到那古老的教堂鐘塔矗立在令人厭惡已極的衰敗之中。另外,許多新房子奇形怪狀的脆弱的堅硬的棱角從貝德俄弗爬過來,慢慢和萊斯利的破敗的新房子相遇;萊斯利的那些房屋又慢慢爬過去和海諾爾的房屋混在一起。總之,這是一片干枯、脆弱、可怕的腐敗鋪遍了整個這塊地面。她坐在那里,不禁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惡心,自己的靈魂就那樣徹底被毀滅了。接著,在那飄動著的云彩之中,她看到一條淡淡的彩虹一般的光給那小山的一部分染上了鮮明的色彩。在遺忘之中,她微微一驚,伸著頭去尋找那飄忽的色彩,結果卻看到一道彩虹慢慢自動形成了。在一段地方它發出了非常強烈的光亮,于是懷著惆悵的心情,她極力尋找那彩虹彎處的影子。那色彩不知來自何方,神秘地慢慢越聚越濃,最后終于聚集成一條淡淡的巨大的虹霓。那弓形的彩虹慢慢撐開,直到它變成一個無比巨大的圓拱,變成了光和色和太空的巨大的支架。它的閃亮的兩腳踩在矮山上那片新房子的腐爛之中,它的拱頂便是頭上的天空。
這彩虹聳立在大地之上。她知道,那背著硬殼各自在這腐爛的世界爬行的下賤的人們都仍然活著,知道這拱立在他們的鮮血之上的彩虹將會在他們的精神中獲得生命,知道他們將會拋棄他們的趨于分解的堅硬的外殼,而那新的、潔凈的、赤裸的身體將會在一種新的嫩芽中重新生長出來,這新的生命將會在自天而降的清新的光明和風雨之中得到培育。在那彩虹之中,她看到了大地的新的結構,看到那脆弱的腐敗的房屋和工廠全被一掃而光,看到這個世界將以真理作為它的活的支架重新建立起來,巍然屹立在蒼穹之下。